





生機勃勃
我從小喜愛新聞工作。早在中學時期,我就開始給報紙寫稿,接著考取了復旦大學新聞系,1956年如愿以償進了新華社,滿心歡喜。誰知卻意外分到了攝影部。
當時,我對攝影沒有興趣。攝影部副主任陳蟬鳴對我說:新聞攝影是新華社正在加強和開拓中的一項事業(yè)。它同樣是新聞工作的一部分,是大有作為的……他也向我介紹了攝影部的情況。
1956年,中共八大召開,制訂了正確的路線,吹拂著和煦春風。新華社和全國各部門一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機遇。這時,新華社攝影部已是國家圖片總匯。它以圖片的形式向全國發(fā)布國內(nèi)外新聞,也向海外介紹新的中國。它擁有陳正青、鄭景康、齊觀山、鄒健東、錢嗣杰等著名記者組成的一支攝影記者隊伍。他們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有從國統(tǒng)區(qū)到解放區(qū),從開國大典到經(jīng)濟建設等豐富的新聞攝影實踐。鄭景康在延安時期曾為毛澤東留下了許多珍貴的畫面。他還能以多種語言進行國內(nèi)外采訪。
攝影部還擁有張印泉、魏南昌、黃次石等技術專家。解放前中國攝影界有“南郎北張”之說。南方的郎靜山、北方的張印泉同被奉為攝影界之泰斗。張印泉所著數(shù)十萬字的《攝影實用與原理》滋養(yǎng)了一代攝影人的成長。
此時,已有一批北大、復旦等高校的畢業(yè)生加入了攝影部的行列,更有兩位旅美學子鄧巽保、謝漢俊歸來,決心以自己的專長為祖國的新聞攝影事業(yè)服務。
攝影部在器材裝備方面,當年普遍使用祿來福來、徠卡、康泰時、林哈夫等相機與電子閃光燈。我和兩位新記者在見習期仍使用單次閃光燈,閃光泡是美國GE的。感光片用的是依爾福黑白膠卷和柯達彩色膠卷,供應充足,與外國記者不相上下。
此外,攝影部在暗室技術方面也力量雄厚,也有多位專家、技師,并已建立起一套科學的生產(chǎn)、管理、保障體系。攝影部還編寫、翻譯、出版了一批業(yè)務專著……
好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當時攝影部主任是石少華,他出身富家,早在投身革命前就是青年攝影愛好者,因此熟悉業(yè)務。他是新華社攝影部的奠基人,功不可沒。遺憾的是他后來政治上受“左”傾錯誤路線的影響,并成為這條路線在攝影部的忠實執(zhí)行者,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離開了攝影部。
不虛此生
我開始當攝影記者的頭幾年,從事中央政治、外事新聞報道。由于工作關系我經(jīng)常有機會見到周恩來、劉少奇、朱德、彭德懷、賀龍、陳毅等許多黨和國家領導人,我除了照相,也不時受到思想上的教誨,這成為我做好記者工作的鼓舞力量。周恩來總理一貫平易近人。我初當記者往往怯生生站得較遠,周總理顯然看出我是個新手,有一次特意走過來跟我握手、打招呼。我激動不已。隨著時間的推移,周總理的睿智與風采成為我難以忘卻的記憶。
我也有相當一段時間從事文藝報道,先后為郭沫若、茅盾、梅蘭芳、夏衍、田漢、程硯秋、肖長華、馬思聰、戴愛蓮、白楊等許多文化名人拍攝了大量的工作照和劇照。我也有機會拍攝過蘇聯(lián)著名小提琴家奧伊斯塔拉赫、法國著名電影演員杰拉·菲利普、智利詩人聶魯達等外國文化名人和蘇聯(lián)、英國、印度、日本等國的著名劇團。
我攝影采訪的面很廣。1960年以后涉足最多的還是基層。從工廠、礦山、農(nóng)村、林場、商店、學校、軍隊、華僑、體育、宗教到文物古跡、革命勝地……幾乎涵蓋了所有領域。
我曾兩次去大慶,并在鉆井隊里與工人們一起歡度春節(jié)。我1975年長駐大寨,報道了這全國聞名的山寨,還在那里目睹了江青的胡作非為以及鄧小平與之的斗爭。
我拍攝過鞍鋼、首鋼、大躍進中的土法煉鋼以及現(xiàn)代化的寶鋼。我拍過新安江、三門峽等水利工程。我拍過六十年代的龐然大物萬噸水壓機和80年代指甲大小的集成電路。
我曾三上井岡山、三訪延安、三到韶山;我也曾獨自走過長征路,從瑞金到延安,絕大部分是搭乘多種過路卡車,斷斷續(xù)續(xù),間或徒步而行。
我參加過全國、亞洲乃至世界性體育盛會的報道,用相機記錄了我國運動員創(chuàng)造世界紀錄、獲得世界冠軍的珍貴瞬間。
在軍事題材方面,我采訪過國防大學,也到過基層連隊,上過艦艇。我還曾作為戰(zhàn)地記者在炮火紛飛的前線攝影采訪。這是我人生中引以自豪的一節(jié)。
我還拍過班禪、趙樸初、包爾漢、丁光訓等宗教領袖,以及僧人剃度、主教祝圣、阿訇宰牲等宗教生活場景。
我曾進入深山拍攝四川“白毛女”羅昌秀,也曾在海上報道接運印度排華時的難僑。
后期,我也搞過人像攝影。返聘期間,我還為IBM和西門子等公司拍過廣告照片。
從東北的林海雪原到新疆的戈壁沙漠,從瀘定大渡河上的鐵索橋到深圳沙頭角的中英街,到處都留下了我攝影的足跡。作為一名攝影記者能有如此經(jīng)歷,應該覺得不虛此生。但這還只是我工作、生活的一面。
世事無常
1956年的大好形勢第二年就開始轉向。1957年反右派、1958年大躍進、1959年反右傾,一年一折騰,愈演愈烈,直到文革,“左”禍橫流,亂象叢生。攝影部不可避免地既是宣傳員,又是受害者。
1957年攝影部就打倒了好幾個“右派”,那位滿腔熱忱的“海歸”鄧巽保因提了兩條正確的意見,也名列其中;我的老領導是一位對黨極其忠誠的老黨員,卻匪夷所思地被打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他們多不乏真知灼見。齊觀山、鄒健東這樣從小在革命隊伍里成長的名記者也迭遭批判,只因他們?yōu)檠杏憯z影技藝,與一些黨外專家接觸較多,被誣為“拜倒在資產(chǎn)階級腳下”。鄭景康是唯一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老攝影家,卻因曾給蔣介石照過相而備受磨難,直至鞭笞游斗,晚景悲涼?!伴_國大典”作者陳正青文革中不堪凌辱而偕妻自殺身亡……有識之士,噤若寒蟬,大批業(yè)務骨干被驅至農(nóng)村長期勞動。
我在攝影部40年(含返聘),大致可分為前后20年。前20年,正是我從20多到40多歲,是體力最好的時期,但恰好與開始反右至文革結束這段歷史相重合。這也決定了我命運的走向。
在這前20年中,嚴格地說,我實際工作只有7年左右,只占1/3。我參加體力勞動6年多(其中在“五七干?!?年),也占1/3。另外1/3是參加各種政治學習、政治運動,更多的是終日無所事事。這種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一方面由政治運動所致,也由于嚴重的人浮于事。文革開始以后,人們雖照樣天天上班,但實際工作量極小。常常是在辦公室里坐而論道,或抽煙看報,或上街溜號,或互斗內(nèi)耗。我有時閑得難受,要求領導給我安排任務,卻被斥道:你只知道工作、工作,要關心政治,要政治掛帥!這里不怪他,當年當領導的也只能是這個態(tài)度。我只得等待,伺機爭取任務。每逢春節(jié),就是那個“帥”也要稍稍歇歇了。我就鉆這個空子提出一些選題要求下基層采訪,順利成行,告別妻兒,遠走他鄉(xiāng)。
當年攝影部乃至新華社基本就和全國的局勢一樣,逐步進入了極不正常的狀態(tài)。
沉重反思
我是個愛思考的人,進入老年更愛反思。
受時代的約束,我前20年有些作品離不開“左”傾狂潮中的現(xiàn)實,并對其作了正面報道。這些照片的主題是錯誤的,內(nèi)容是不真實的,形式是擺布的。盡管現(xiàn)在沒人追究,但我必須把真相告知后人,也回答當今一些年輕人的質(zhì)疑。
1958年大躍進、大煉鋼鐵、大辦人民公社運動初起,一些新事物曾使我驚喜。但不久我就看到蠻干、虛夸的嚴重后果。我和我的一些同事是真誠的。我們曾一起虛心地研討人民公社的優(yōu)越性問題,以期在認識上有所突破,但多方努力仍找不到其優(yōu)越性所在。懾于巨大的政治壓力,我們只能隨波逐流。
當今的年輕人曾詰問我,對那些不實事求是的數(shù)字,你們?yōu)槭裁床坏种颇??殊不知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理論是:一說,不要拘泥于產(chǎn)量數(shù)字的準確性,主要看人們敢想敢干的豪情;一說,缺點、錯誤和主流只是一個指頭與九個指頭的關系;一說,知識分子不應指手劃腳。我要說將來看實際后果吧,就被指為“秋后算帳派”。俗話說:真理只有一條,歪理十七八條。
那個年代,我在工廠、農(nóng)村、商店、學校所拍的許多照片,背景上常掛有各種標語。這一方面因為那個年代原本就遍地標語口號,另一方面記者往往帶著某些宣傳任務下去,為了突顯照片主題,又苦于沒有能反映主題的客觀事物,只得求助于標語口號。例如:“人民公社好”、“文化大革命好”等等。中央有什么口號,記者就有什么樣的照片。
一次我與多家報社的記者在黑龍江伊春林區(qū)采訪,正值全國一片“打倒劉少奇”的呼聲,要求反映林區(qū)工人的態(tài)度。大家想不出什么高招,最終決定在樹上貼一“打倒劉少奇”的標語,當伐木工開鋸,樹木傾倒之瞬間拍攝。我也拍了。過后,我考慮到當時紅衛(wèi)兵經(jīng)常在照片上挖空心思地挑毛病,這張照片的表現(xiàn)也可以被認為是打倒“打倒劉少奇”,如果被作此解釋,那就大禍臨頭了,因而我后來沒敢將照片寄往北京。可見當時攝影記者難當。
照片不真實的另一表現(xiàn)是以點代面。
我1956年到北京時,市場還是很豐富的,后來經(jīng)歷了長期物資匱乏的年代,但這期間仍不時要宣傳“大好形勢”。一天,我在上海通過采訪得知某食品店那天有水果供應,就前往守候。只見一些小小的“國光”蘋果上柜擺好開賣,我抓緊拍攝,前后不到半小時,柜臺已空空如也。這樣的照片從單個現(xiàn)象說沒有造假,但當時市場上水果是難得一見的。歷史不能以這樣的照片作為時代的見證。此類例子不勝枚舉。
我國民間照相都要梳洗打扮一番,這也被引入新聞攝影,導致?lián)p害了形象的真實性。我拍的礦工照片,盡管他們是在井下作業(yè),拍到畫面上時也必定得穿著整齊,面部干凈,頸系白毛巾。第一次下井的新工人裝束才能如此,一旦勞動一天下來粉塵摻著汗水,也早已面目全非——其實那才是礦工的真實形象,但當時我要是那樣拍,就會被認作“丑化工人階級”。
我拍攝的許多照片四平八穩(wěn),形式呆板。究其原因,一是稍稍破格一點的照片當時是不允許發(fā)表的;二是怕被批追求資產(chǎn)階級審美觀;三是怕畫面主體周邊的人物、字畫、物品乃至陰影被認為有問題,這一點到文革期間更發(fā)展到疑神疑鬼的地步。
諸多條條框框對我的束縛影響是很深的。直到改革開放后,仍不時有它潛在的影子。
1984年,北京國慶游行中出現(xiàn)了“小平您好”的橫幅,成為那次游行中最耀眼的視點。那天我站在天安門前的一輛攝影車上,看到這幅標語過來。頭腦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歷次游行都有統(tǒng)一規(guī)定的口號,與規(guī)定不符者一律不要。第二個念頭:畫面上要體現(xiàn)喜氣、莊重。那是在一塊白布上寫的黑字,也不是預定的口號。我還沒有閃現(xiàn)第三個念頭,“小平您好”已經(jīng)出了我的取景框。過后,我追悔莫及。
當然,我在大躍進、文化大革命年代也拍攝過一些在用光、造型上比較用心、講究的照片,當年也頗受好評。這些照片因主題錯誤,拍得越“好”,欺騙性越大。例如“公社食堂”等。
我前20年的攝影采訪經(jīng)歷了真誠、懷疑、麻木,直到偽裝的經(jīng)歷。我在1970年被打成“反革命”,1974年恢復工作以后心有余悸,為趨利避害,努力當好馴服工具,去曲阜拍“批林批孔”,去清華拍“工宣隊登上大學講臺”。
此外,那個時代我曾目擊干部從各家農(nóng)戶強行驅趕家禽、家畜辦社隊豬場、雞場,農(nóng)民捶胸頓足的情景;目擊餓殍遍野,饑民形銷骨立;目擊礦難現(xiàn)場的悲切,也目擊“紅衛(wèi)兵”慘無人道的行徑。但是,我都沒有打開照相機。上述種種,今有文字記載,卻少有照片為證。估計當年的攝影人多像我那樣膽小怕事。
我曾大膽地去天安門廣場拍攝人民自發(fā)悼念周恩來的場景,遺憾的是回來后膠卷被收繳了。
20年的攝影采訪中,我有過興奮、激動,有過成功的喜悅和精神的滿足,但更有無奈、委屈和痛苦,以及對自己一些行為的引以為恥,因為這些違背了我投身新聞事業(yè)之初衷:堅持真理、獨立思考、為國分憂、為民請命、實事求是、立此存照。
絕處逢生
新華社攝影部和我們國家一樣,隨著撥亂反正、改革開放,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
1978年4月上任的攝影部主任孫振是一位思想解放的老干部。他大力落實政策、平反冤假錯案,我也是其中之一。他為迎接新時期新聞攝影事業(yè)的發(fā)展積極組建隊伍,因而后來攝影部從主任到各室、組的領導大多是“五七干?!被貋淼闹心陿I(yè)務骨干,而且大多為追隨黨多年、加入組織不久的新黨員。全部呈現(xiàn)一派大干業(yè)務的氛圍。有個組從50年代開始,長期矛盾、斗爭不斷,從此也漸漸硝煙散去。樊籬已經(jīng)推倒,人們邁向新的征程。
國家面貌日新月異,攝影人再不用為宣傳“優(yōu)越性”而苦苦尋覓,也不用為突出主題而來回擺布。大好形勢撲面而來。
60年代初,我為“拍攝”延安新貌時,曾請當?shù)匦麄鞑砍鲂c子,誰知他們無不口將言而囁嚅,我只得以抽象的手法拍了花朵掩映寶塔山的照片。如今的延安油井林立,蘋果滿山,安塞鑼鼓陣容壯觀……
曾幾何時,上海人還為那“小國光”排隊爭購,80年代一個冬天,我來到氣溫-30℃的邊城黑河,商場里仍是春意盎然,新鮮的香蕉、桔子、菠蘿……五色斑瀾。許多俄羅斯民眾也渡江而來,滿載而歸。我震驚,我感慨,一陣狂拍。
我為眼前的事物所激動,我熱情謳歌新時期。激情過后我開始思索,如何盡自己的一份社會責任。攝影記者首先是一名記者,只是以形象的手段向讀者報道新聞。因此,必須通過觀察、采訪、學習、思考、發(fā)掘讀者所關注、并對社會有一定影響力的事物。
1980年春,我在上海第一師范附小門口,看到孩子向老師敬禮、問好。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這絕不會是新聞。但它在十年文革、學生打老師等道德淪喪的歷史背景后,說明久違的學生最基本的禮貌、規(guī)矩又回來了。我拍下了這個鏡頭,它后來為許多報刊采用。接著,我又在多所小學拍攝了一些體現(xiàn)學生道德、品行的照片,同時,整個社會這方面的報道也迅速增多。半年后,中央決定開展以“五講四美”為中心內(nèi)容的文明禮貌活動。
也是那次上海之行,我看到街上有幾家夫妻經(jīng)營的小雜貨店。這些小鋪原來是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的。我認為這些小鋪方便群眾生活,應是國營和集體經(jīng)濟的補充。農(nóng)村改革的成功勢必推動城市經(jīng)濟的改革,但是當時中央對此沒有表過態(tài)。一些人認為它們是黑店,城市和農(nóng)村的政策不一樣。有兩位同事認為作為新華社記者去宣傳個體戶不可思議。我把照片發(fā)往編輯部,主管編輯也沒把握,只是將照片留下了,沒有編發(fā)。兩個月后的一天,編輯部得悉中央關于城市經(jīng)濟改革的新精神,就在第一時間編發(fā)了這張個體戶的照片。第二天這張毫不起眼的照片竟上了《人民日報》頭版。由于還沒有相關文字報道,這張照片的發(fā)表,無異于首次宣告城市個體戶合法了。
1986年底我去福建,在臺灣海峽西岸奔走,也在臺灣海峽坐船航行,接觸到海峽兩岸民眾,深感他們的正常交往已是難以抗拒,一些臺灣同胞已偷渡而來,而福建沿海去臺人員家屬則常倚門而待,老人焚香祈禱能在有生之年與親人相會,青年人隔海遙望期盼兩岸通航……我把這些一一收入鏡頭。1987年初夏這組照片發(fā)出后,有十幾家海外報刊以畫刊的形式采用,反響強烈。幾個月后,它迎來了海峽形勢的新發(fā)展。
新的領域
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攝影部的業(yè)務無論廣度與深度都在不斷地開拓前進,并大踏步地走向世界。在這歷史背景下,我個人的才智也得到了更好發(fā)揮。
攝影部主任孫振,一手抓報道,使我們的圖片從內(nèi)容到形式盡可能適應國內(nèi)外不同讀者的需要;另一手是抓經(jīng)營,使長期依賴財政撥款為生而產(chǎn)品不受歡迎的局面逐步改變。他是攝影部“第一個敢于吃螃蟹的人”。他頂著爭議,領導了1980年與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合作出版了“美麗的中國”畫冊,既擴大了我社圖片的影響,又贏得了收入,鍛煉了隊伍。這樣的好事在僵化的時代是不可思議的。
不久之后,攝影部與香港方面合作創(chuàng)刊了以海外讀者為主要對象的《中國年鑒》,每期近百萬字、近千幅照片,用中、英兩種文本出版。初期我參與了編輯工作,1985年我擔任主編。
后來我還完成多部圖書的出版。1988年,我通過對廣西天才畫童王亞妮的采訪,寫了六萬字文稿,拍了100幅照片,完成了《兒童畫家》一書。我部與美國SCHOLASTIC INC公司合作,將此書在美國出版,在該國被評為最佳兒童讀物之一。
我所采訪、寫作、拍攝、主編的圖書皆圖文并茂,這些正是我之
所長。
攝影部在新時期還開創(chuàng)了舉辦大型展覽的業(yè)務。
1982年,針對日本在教科書中否認侵華歷史,我們舉辦了“日本侵華圖片展覽會”。我負責主持這項工作,接觸了大量日本侵華史料。展覽會后我又進一步搜集、整理、研究相關資料,主編了《日本侵華圖片史料集》。它有300多幅照片、3萬多文字,由新華出版社出版。
80年代中,我奉調(diào)搞對外報道,每次通過十幾幅專題照片展示一個主題,這在題材和形式上更為海外讀者所喜見樂聞??梢哉f是圖片形式的新聞通訊。我先后拍攝了《韶山今昔》、《蔣氏故里》、《鄭板橋與揚州八怪》、《黃土地上的樂與舞》、《天有可測風云》、《微電子》和《演員、部長、翻譯家英若誠》等對外專題圖片。由于我愛好寫作,每組專題照片都附上一篇我個人署名的數(shù)千字的文稿,可謂我的獨創(chuàng),深受報刊歡迎,采用率為100%,絕大部分是整版采用。
甘之如飴
當記者,尤其當攝影記者是件令人羨慕的苦差事。如果挎著照相機優(yōu)哉游哉,那是干不下去的。
所以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要有事業(yè)心,要熱愛這項工作,要不怕吃苦。
我酷愛新聞工作。新聞工作對我來說不是謀生的手段,更不是升官發(fā)財?shù)奶澹巧畹牡谝粣酆?。如果說現(xiàn)實生活中有種種誘惑,工作對我是最大的誘惑。
前面提到我常常春節(jié)下基層采訪。既沒有中宣部的號召,也不是領導的要求,完全是我自找的。45歲,從來沒有當過兵的我,要求去前線采訪,是我奮力爭取來的。我圖的是什么?沒別的,就是對事業(yè)的愛好。
我只要一領受任務,無論采訪攝影、編輯寫作,就會立即進入興奮狀態(tài),開足馬力,加班加點,忘了一切。所以在我的日歷中,從來沒有“補休”、“補假”這類詞匯。工作是最美的享受。我妻子說我生來勞苦命。
我是1960年夏天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結婚的。之所以這么說,因為那天白天我還在工作、領受任務——攝影部忽然獲悉即將開工建設的三門峽水電站庫區(qū)已開始移民,需要及時拍攝城鄉(xiāng)古跡的現(xiàn)狀和當前山川的地形地貌,過后被水庫淹沒就再也看不到了,所以讓我星期一早晨就出發(fā)。我二話沒說,欣然從命,好在中間還隔了個星期天,那就算是我的“蜜日”了。其實,待我到達現(xiàn)場,才知大規(guī)模的移民搬遷是一個較長的過程,并沒有那么急。
1967年初,正是文革期間,我奉派去貴州采訪“奪權”。那時全國大串聯(lián),買不到火車票。我登上火車只見紅衛(wèi)兵已把車廂擠得水泄不通,連行李架上都躺著人。我最后只得蜷縮在座位下面。那座位還是木條椅,透過隙縫還不時有食物殘渣落到我的身上和臉上。車內(nèi)又唱又笑,又喊又叫,歷時三天。我到達貴陽時蓬首垢面,可想當時的狼狽樣。我在車站稍整理了一下,才向分社走去。
這樣的辛苦趕路也有過豐厚的回報。雷鋒的先進事跡在他生前已有報道。1963年正準備大規(guī)模宣傳這位先進人物,得悉他突然去世,編輯部派我前去進行相關采訪。那時北京至沈陽的火車每晚一班,那天星期六,當晚的車票已全部售完,只有星期天有票。怎么辦?我毫不猶豫地連夜出發(fā)了,在火車上站了12個小時,第二天早上趕到沈陽軍區(qū)。由于早先為迎接全國大規(guī)模宣傳雷鋒的活動,部隊在他生前已拍攝了大量照片。我認為這些照片極有價值,比我去拍些悼念活動和學習雷鋒的照片更有意義。我當即改變了原先的采訪安排,花了一天時間整理、挑選照片、編寫說明。征得部隊同意,我?guī)еx中的珍貴照片和底片當晚返京。我又站了一個通宵?;鼐┖笥置χ罄m(xù)的編輯發(fā)稿工作,我前后60多個小時沒有睡覺,其中在火車上凈站24小時。事后得知多位同行也與新華社同時獲得線索,但他們都買了星期天晚上的臥鋪票,當他們到達沈陽時,我已把好照片囊括一空回到了北京。這批照片就是幾十年來我們在各種報刊上經(jīng)常看到的雷鋒的形象。
上述種種固然辛苦,總算還有交通工具。60年代初的一次,我從延安去南泥灣,因沒有固定班車,只能搭過路的貨運卡車,但又不知等到哪天,最后只得徒步前往。我背著全套攝影器材與另一位新記者龍啟云在黃土高原上足足走了一天,行程90里。中途只遇到一戶人家,住著一位老婦人。進門一瞧,才真正體會什么叫家徒四壁。老婦人唯一可提供我們的容器是一個金屬盆。我不知她這個盆原來是干什么用的。我和龍啟云燒了水,在這個盆里洗了腳,挑了腳上的血泡;接著又用這個盆煮了一盆小米粥,小米是我們用糧票向老婦人買的,我們在粥上放了兩顆大鹽,兩人共同就著這個盆喝了起來。那年代,我們平常就吃不飽,此時更是極度饑餓、疲勞,所以感覺好極了。過后,我們又繼續(xù)趕路。這樣的生活對了解我們的國家、政策、民情、提升自己的思想、意志和心靈都很有好處。
我?guī)资甑臄z影采訪生涯,除了早期從事中央外事新聞報道與后期的出國采訪工作條件優(yōu)越外,絕大部分是風里來雨里去,到處為家,勞苦奔波。我住過滿是跳蚤、虱子的騾馬大車店;躺過泥濘的戰(zhàn)壕,披星戴月;在荒無人煙、海拔幾千米的川藏公路上為塌方所阻;也曾在臺風襲來時,自縛在船舷上,一邊嘔吐,一邊攝影……最難忘,也最使我長久回味的恰恰是這些經(jīng)歷。雖充滿了艱苦危難,我卻甘之如飴。
勿忘吾師
記者要刻苦,要勤快。很多新聞是跑出來的。過去俗稱記者外出采訪為“跑新聞”。但是當記者的不應滿足于跑。勤快還包含著勤于學習和思考。
記者知識之多寡,采訪所得也不同。擁有豐富的知識也便于同各行各業(yè)的人們交談,易于從中發(fā)現(xiàn)線索,看到問題,加強報道的廣度與深度。我個人在這方面體會較深。
我認為我有四個老師群體。
首先是我在學生時代,就受業(yè)于諸多名師,加上自己的努力,我在文、史、新聞等方面的知識還是比較有基礎的。這使我在主編《日本侵華圖片史料集》時,能迅速完成突擊任務。我是長期搞對內(nèi)報道的,1986年我被調(diào)往對外編輯室才兩個多月,就開講“對外宣傳技巧”,其中有些是同事們前所未聞的。過后有人問我,你的這一套是從哪里來的?其實這應歸根于新聞系的老師。僅舉一例。有一位教授曾是世界著名的中國記者,曾同時受聘于路透、美聯(lián)、塔斯、朝日新聞等七大國際電訊社,中國沒有第二人。
我到新華社以后又遇到了前已提到的諸多攝影大師,有的學識淵博,有的經(jīng)驗豐富,他們普遍地待人真誠,品德高尚。例如鄭景康外出采訪、公干,如果數(shù)額不大,他就不去報銷。盡管他當時工資較高,終究不是富人,比起今天記者的收入更是微不足道了。此外,編輯部內(nèi)的同事們也都各有所長。有人精于古文,有人長于體育,有熟悉考古,有通曉國際,吳化學長于舞臺攝影,劉東鰲長于體育攝影,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我的第三個老師群體是社會。我有機會接觸許多社會名人,從而對了解歷史真相、接受專業(yè)知識、明辨是非善惡,提高自身素養(yǎng)都大有好處。例如溥杰,按說他是原清皇室成員,也是戰(zhàn)爭罪犯。但我在采訪中感覺到他對祖國的熱愛,對日本帝國主義之痛恨以及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認識都相當不錯。我也曾經(jīng)從工人、農(nóng)民中聽到振聾發(fā)聵的聲音。那還是60年代,一位陜北老農(nóng)對我說:“我們這地方雖然窮,但過去還能養(yǎng)活千軍萬馬,支持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如今連自己都活不下去,這是怎么搞的?!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
我的第四個老師群體是書刊。它們是我為數(shù)最多但不會開口的老師?!拔嵘灿醒?,而知也無涯?!毙侣剺I(yè)務接觸的面太廣,我不得不廣泛涉獵,通常是干什么、缺什么,就讀什么。例如我有一段時間從事戲曲報道。我對戲曲本來一竅不通,但為了報道需要,我買了《京劇臉譜》、《戲劇化裝》、《大戲考》、《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等。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通過學習,我多少懂了些皮毛,并在攝影表現(xiàn)上注意運用。這樣一來,我書架上的書籍也就五花八門:從《怎樣養(yǎng)雞》到《大氣環(huán)境概論》,從《圣經(jīng)》到《微電子學和微電子技術淺讀》,從《軍事趣談》到《中國貨幣史》。這種學習求知方法
看來有些簡單、笨拙,但日積月累也受益匪淺。最后幾年我擔任審稿工作,多方面的知識累積使我更容易發(fā)現(xiàn)問題。但是也常有我不清楚的疑點,這本可以退給編輯去完成,但我愛自己去查補,通過自己的工作使懷疑的得到確認,不懂的變懂了,這本身就是一種受益。
注重學習的記者,年老之后可以自己淵博的知識和豐富的經(jīng)驗,繼續(xù)在新聞攝影領域編稿、著書、研究、講學,也可以成為其他專業(yè)的行家。我們攝影記者退休后,就有不少在長城研究、候鳥研究、古瓷研究、黃山研究以及老照相機收藏等方面的人才。
我把一生中能遇到很多好老師,渥受薰陶,視為人生一大幸事。
期盼
從退休離開攝影部工作,到現(xiàn)在已16個年頭了,但我始終注視著她。因為我把一生最美好的時光都獻給了她。我曾為她付出多少心血,曾有過多少酸甜苦辣,每一念及怎不讓人老淚縱橫。
今天新聞攝影已從感光化學時代進入電子數(shù)碼時代,從無線電傳真進入衛(wèi)星傳輸時代,稿件處理也由書面進入電腦時代。攝影部在采編隊伍、工作環(huán)境、稿件來源、發(fā)稿數(shù)量、質(zhì)量、采用量等方面都有巨大的進步。昔日的弊端總體來說已不復存在,當然仍有不盡人意之處,對比先進仍大有改進的空間。這有待繼續(xù)解放思想,繼續(xù)改革開放,不斷提高。
我反思過去,我贊美今天,我更期盼未來。
采訪手記
1984年大學分配到新華社攝影部工作的時候,我有幸與這樣一群人相遇——他們道德嚴謹、業(yè)精于勤、自尊豐沛、多面才情。這些人中,陳娟美、胡越、劉心寧、章梅、鄭震孫等畢業(yè)于圣約翰大學或復旦大學的幾位更是令人印象深刻。那時國家剛從混亂中走出,這些人衣冠整潔、飯后吃水果,辦公桌井井有條。他們畢業(yè)于充滿理想主義的50年代,如果國家安寧,以他們所受的嚴格教育和對新聞攝影的熱愛,他們極有可能成為業(yè)中翹楚,甚至能夠很快打通中國攝影走向世界的路道。但他們很快被迫陷入連年“運動”中,自身難保,有效工作時間實際很短。如鄭震孫自己所言:“(在新華社)前20年中,嚴格地說,我實際工作只有七年左右,只占1/3?!边@樣的感慨在很多老攝影家口述時,都曾痛心提及。
而我們這批大學生進新華社正趕上國家的好時候。我那時候還沒摸到人生深淺,卻遇上了多位好老師。我和鄭震孫在一個辦公室一起工作幾年,我稱他是我的“關門老師”。我親眼所見他對自己的認真甚至苛刻,更常常接受到他的提醒:如“字是人的另一件衣裳,字寫好是一種禮貌”;“在辦公室要嚴守紀律,外出要苦吃得下、汗流得起”。我做對外稿常為起題目所苦,他便說:“不要硬想,到古詩文和民歌中找?!?995年,我住在五臺山尼眾學院采訪多日,回來寫就一篇兩萬字長稿拿給鄭震孫審。老鄭采訪宗教事務多年,對佛教深有心得。他改了幾處關鍵詞語,令我心服口服??次椅恼逻€沒標題,老鄭寫下四個字:如沐甘霖。
40年間,鄭震孫留下了很多記錄這個時代重要瞬間的圖片。當我和他提及這些圖片,他憤然說出:“垃圾太多!”他確切回憶了在特定時代拍攝新聞照片的很多細節(jié),也有很多沉痛反思,讀來令人噓唏。我們在這里看到一個攜帶歷史、攜帶攝影史的生命,也看到一些攝影事件歸到這個人的名字之下的意義。
陳小波
2011年3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