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知人”與“有為”

　　自從荀子批評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幾千年來，人們似乎就認定了莊子是“知天”而不“知人”、消極無為的。筆者認為，弄清楚莊子是否“知人”、“有為”，關系到對莊子思想體系的理解，是十分重要的。
　　“知天”與“知人”
　　“知天”源于“知人”。要探究莊子是否“知人”，就必須弄清“天”的內涵以及“天”與“人”的關系。莊子在《天運》中曾說：“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兇?！憋@然，“天”是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guī)律。
　　莊子是以人和人的生活為出發(fā)點和終極目的來觀察的。莊子看到，“一受其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齊物論》）。人們一來到世間，就身不由己地卷入了生活的漩渦。無論他們怎樣去按照自己的主觀意圖行動，但總是受到一種外力的支配，“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齊物論》）。要么無法完全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要么無法預料自己行動的后果。身居上層的人有“亡國之事”，處在下層的則有“凍餒之患”（《至樂》）。所有這些，都是“天”在作祟。
　　莊子正是透過人在社會中極力掙扎而又常常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情形，看到了不可抗拒的客觀必然性——神通廣大的“天”。他的“知天”是由“知人”而來的。
　　“天”與“人”——主客觀的辯證關系。怎樣處理“人”與“天”的關系，從而求得主客觀之間的最佳值？聰明的莊子認識到：既然不能回避現(xiàn)實，那就得想辦法對付它。而得出合理結論的前提是知“人”并知“天”。
　　第一，尊重客觀規(guī)律——“無以人滅天”。莊子認識到客觀規(guī)律是不可違背的，只有順應規(guī)律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忽視規(guī)律，破壞規(guī)律，則只能碰壁。他用《應帝王》篇的例子證明了這一觀點：儵與忽為報答混沌而日鑿一竅，以使之像“人”，結果“七日而混沌死”。沒有認識到混沌內部的必然規(guī)律，只憑主觀意圖行事，當然只能事與愿違。
　　逆“天”而動，是莊子所不稱道的：“奔蜂不能化藿邘，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保ā陡３罚┟鎸ψ匀灰?guī)律，個體的能力存在明顯差異。如不顧主客觀條件，盲目地單憑主觀意志辦事，則只會落得“螳臂當車”的可悲結果。因此，莊子指出“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世間》）。
　　但假如我們就據(jù)此而認為莊子宣揚消極無為，這顯然是不公平的。按照主客觀條件來保存自己與消極應世、無所作為有著截然的區(qū)別。消極應世，意味著不求上進；而保存自己，則是在充分了解主客觀條件的前提下，作出明智的抉擇?！疤巹莶槐悖醋阋猿哑淠堋保ā渡剿罚┲畷r，則如龍潛深淵、虎藏密林，因勢而伏，待時而動。一旦“當時命”就會“大行乎天下”（《繕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梢?，莊子的“安命”絕不是消極地順應自然，而是直面現(xiàn)實，保存實力，進而改變現(xiàn)實。
　　第二，“人”對“天”的作用——“天人合一”。莊子在重視和遵循客觀規(guī)律的同時，也肯定人的主觀能動作用——認識規(guī)律，進而掌握和利用規(guī)律?！哆_生》篇中的善游者之所以很快就能學會駕船，是因為他們精通水性；而《天道》篇中那種得心應手的斫輪的技巧，也是得益于充分認識存于其間的“數(shù)”?？梢?，只要充分認識了規(guī)律，就能巧妙地利用它。認識越深刻、越正確，思想解放的程度越大，行動起來就越自由，人也就能在更大的范圍內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而當人已完全認識并掌握了客觀規(guī)律時，就能“以無厚入有間”，在廣闊的世界里縱橫馳騁，“恢恢乎其于游刃也必有余地矣”（《養(yǎng)生主》）。
　　至此，莊子在充分肯定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同時，又進一步對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莊子認為，不知客觀規(guī)律，只能逆來順受地被客觀規(guī)律擺布的人是可悲的；而那些像“族庖”一樣，只是不自覺地、有限地去認識和利用客觀規(guī)律的人，也不值得稱道。莊子真正贊賞的，是那些“游刃有余”、最充分地掌握了規(guī)律的人，是那些從必然王國躍升到了自由王國的人：“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保ā洞笞趲煛罚┰凇罢嫒恕蹦抢铮疤臁焙汀叭恕辈辉傧嗷α?，他能“與天為一”（《達生》），安然地隨著規(guī)律的變化而變化，進入“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
　　當然，莊子的“天人合一”，強調主客觀的絕對融合，這一方面閃爍著辯證法的光輝，另一方面卻把主客觀的統(tǒng)一絕對化了。但我們是不應該苛求于古人的。
　　“無為”與“有為”
　　“知人”是為了“有為”。莊子為什么要努力地“知人”，進而對人世的變遷、萬物的本源做艱苦的探索呢？對于莊子這種舉動的唯一解釋就是：他“知人”、“知天”都是為了有為于世。
　　和所有的先秦哲學一樣，莊子的哲學，是從研究社會現(xiàn)實中得來的。他所處的時代，是個大動蕩大分化的時代。其時，中國歷史正由領主封建制向地主封建制過渡，社會上充滿戰(zhàn)亂、災難、傾軋、貪婪。沒落的統(tǒng)治階級為了自己的利益，借虛偽的仁義禮智來繩墨人民，其結果卻是“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胠篋》）。
　　“民之性，饑而求食，勞而求佚，苦則求樂，辱則求榮，此民之情也”（商鞅《商君書》）。當人們對黑暗現(xiàn)實極為不滿的時候，就會用歷史來譴責當朝，用理想來排斥現(xiàn)實。莊子也和當時其他致力于探索的人們一樣，力求從對亂世的觀察中找出救世的良方，力圖用理想的世界來忘卻可憎的現(xiàn)實。但莊子高明的地方則在于他不僅僅懷戀歷史上較為理想的社會，還進一步創(chuàng)造出一個前所未有的社會——“至德之世”。
　　莊子努力地研究自然與人的關系，想弄明白人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人”與“天”之間到底是何關系。這本身就是“有為”的表現(xiàn)。“有為”是“知人”的原因，又是他“知人”的目的?！坝袨椤本偷谩爸恕?，“知人”為的就是“有為”?！爸恕迸c“有為”，二者有機地融為一體。
　　“有為”的兩種境界——“存諸己”與“存諸人”。莊子尋找出路是為了“有為”，其避世、游世，也是為了有為于世。一個人不管其處世的智謀多么高超，他還得在社會中掙扎。而要想免除“覆墜”、“火馳”（《外物》）的毀滅性災難，只有避開那水火般的世界；但是，“避世”實際上是行不通的，且不說現(xiàn)實中沒有真空，莊子要“知人”也不能脫離現(xiàn)實。于是，現(xiàn)實迫使他由想方設法避世到不得不游世。但要在那“與接為構，日以心斗”（《齊物論》）的人世中“游刃有余”，可不是件易事。也正因為游世不易，《莊子》中關于游世以養(yǎng)生盡年的論述就處處可見。
　　他論述了游世的重要性：“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要保全自己，就得“入其俗，從其令”，“虛己以游世”。“鳥莫知于鷾鴯……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保ā渡侥尽罚┤苏聱滧嵰粯樱任啡碎g，又得襲諸人間。而要“有為”，焉能不游？
　　但他的游世還有一定原則：“形莫若就，心莫若和?！_之入于無疵?！保ā度耸篱g》）“就”是順應世俗，那只是表面的現(xiàn)象；“和”即內外調和，這才是內心的主張。而無論怎樣在世中游，都不忘最終目的，“達之入于無疵”?？梢姡f子的游世遵循著“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人世間》）的原則。“存諸己”正是“存諸人”，保護自己的目的在于作用于他人、作用于社會。這是莊子游世的關鍵所在。他“順人”以“不失己”為前提，“存諸己”方可“存諸人”，從而有為于世?！按嬷T己”，只是莊子“有為”的最低目標，或者說還僅僅是一種手段，而“存諸人”才是莊子的最終目的。
　　莊子的“存諸人”即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保ā短斓亍罚┰谶@里，沒有絲毫不平等、受束縛的地方，一切的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都處于極度和諧之中。針對當時社會中那些虛偽的仁義道德、君臣圣賢，莊子在這里提出了一種嶄新的治世方法，并由此創(chuàng)造出一個樸素的理想社會。這本身就包含著對當時社會的否定，是莊子“有為于世”的具體表現(xiàn)。盡管這是空想的、只能是對現(xiàn)實抗議的一種形式，但其中卻包含著打破現(xiàn)狀、要求變革現(xiàn)實的合理內核。
　　“無為”即“有為”。莊子常談到“無為”：“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知北游》），“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至樂》）。由此看來，“無為”就是人在充分地認識規(guī)律、掌握規(guī)律的條件下，自由地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利用規(guī)律為自己實現(xiàn)理想服務。這正是一種建立在“天人合一”基礎上的“有為”。在這“無為”的變幻的光暈里，閃爍著的正是“無不為”的清輝。
　　綜上所述，我們看到，莊子不但是“知人”的，而且是“有為”的。他的“知人”，他的“避世”、“游世”的主張，他的“至德之世”的政治理想，都是“有為”的?！爸恕薄坝袨椤比跒橐惑w，貫穿于莊子的整個哲學體系。弄清這點，對我們全面地、正確地評價《莊子》的思想，重新認識莊子的哲學體系，無疑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ㄗ髡邽轫n山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