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皮匠爺

　　1
　　
　　過霜，皮匠爺來了。
　　早晨，他背著那個大背簍，走過原野，走進(jìn)院子。
　　廚房里，火塘生了火。我坐在火塘邊喝小米粥，外婆在灶臺前忙著煎雞蛋餅?？諝饫锵銍妵姷?。
　　正在這時(shí)，皮匠爺走了進(jìn)來。
　　他放下背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香——??！”皮匠爺?shù)纳ひ舻统劣辛?，很好聽?br/>　　我不喝小米粥了，跳起來，藏到外婆身后。
　　皮匠爺從外婆身后把我拈出來，扛在肩膀上，然后到處張望著問：“我的小妞兒鉆到哪里去了？”
　　皮匠爺很高，我趴在他的肩膀上，廚房一下就變矮了。我看到擱板上的藍(lán)瓷罐旁，放著一袋栗子糖。
　　“我的小妞兒在哪里？”皮匠爺又問了一遍。
　　我嘻嘻笑著，不答話，伸手捏住皮匠爺?shù)拇蠖洹?br/>　　皮匠爺?shù)亩湔娲?，簡直有大象的耳朵那么大?br/>　　“哎喲——我被蜜蜂蜇到啦！”皮匠爺大笑起來，廚房里的盤子震得嗡嗡響，他把我放下來，眉頭一皺，“呀——小蜜蜂變成小妞兒啦！這是哪個小妞兒？”
　　“皮匠爺，我啦，我啦，我是煙子啦！”我趕緊大聲嚷嚷。
　　“煙子嗎？那我問你，我是誰？”皮匠爺裝作不認(rèn)識我的樣子。可是，他眼睛在笑，我就放心了。
　　“你是皮匠爺，也是我二舅爺！”我嚷嚷道。
　　皮匠爺打了個響指：“對啦！”他從口袋里翻出一截皮繩，一翻一系，往我手上一套，哇，就成了一條皮手鏈，漂亮極了。
　　我舉起手，繞著外婆打圈圈，要外婆看我的新手鏈。
　　外婆正急急忙忙舀面粉，打雞蛋呢，皮匠爺來了，一盤子雞蛋餅可不夠！她用沾滿面粉的手指，皺著眉頭在我額頭上點(diǎn)了點(diǎn)，要我給皮匠爺泡茶。
　　茶泡好了，雞蛋餅也煎好了。皮匠爺卻坐在火塘邊睡著了！我和外婆烤著火，守著皮匠爺。
　　皮匠爺說過，每次來我們家，坐在火塘邊的第一個夢，都是溫暖的好夢，那全是因?yàn)橛形液屯馄攀刂?br/>　　外婆往火塘里加了木炭，火更旺了，把廚房烤得暖烘烘的。
　　皮匠爺在夢里嘀咕了一聲，滿意地舒展了手腳。
　　
　　2
　　
　　皮匠爺一覺睡到黃昏。
　　廚房里，暮色漸濃。外婆煨在火塘里的紅豆粥，早就熬得香噴噴的了。
　　“好香啊——”皮匠爺說著，睜開了眼睛，“哇，天快亮啦！”
　　我哈哈大笑：“皮匠爺，是天快黑啦！”皮匠爺真好玩！
　　皮匠爺拍拍腦袋，嘿嘿笑了兩聲，坐起來攏攏火，半天，說：“有一忽兒，我以為回到了山里?！?br/>　　“山里也有紅豆粥嗎？”我挨著皮匠爺坐下，問。皮匠爺身上有種特別的味道，那不是鼻子聞到的，而是看到的、感受到的。外婆說那是風(fēng)塵味兒，外公說那叫滄桑，我覺得那就叫外面的味道。
　　“一罐粥，一塘火?！蓖馄耪f，“天擦黑了，我們圍著火塘吃飯，在山里就是這樣?！?br/>　　我們像在山里一樣，在沉沉暮色里，圍著火塘吃了晚飯。飯后，也不掌燈，大家圍著火塘坐著“嘮嗑”。
　　“嘮嗑”是皮匠爺說的，就是說話兒。皮匠爺說，有個地方，一到冬天就下雪，整整下一個冬天的雪，積雪太厚了，把房子都埋起來了。人們就像鼴鼠一樣，在雪下挖出通道，相互串門子“嘮嗑”。
　　那可真是太神奇了！
　　“有次，一個人喝醉了酒，駕著雪橇從鄰村回來。狗拉著雪橇走啊走啊，那人吼著歌呢，突然，嘩啦——一個調(diào)子卡在喉嚨，再一瞧，竟然掉到了火塘邊！他走錯道，走到人家屋頂上去了。屋頂承受不住重量，就掉下來了?！逼そ碃斦f。
　　我聽得哈哈大笑。外婆也笑了，瞇著眼睛瞧著皮匠爺。
　　皮匠爺撓撓頭，笑著承認(rèn)了：“嘿嘿，是我駕著雪橇。人們冬天呆在家里正無聊呢，我這一摔，可熱鬧啦，人們從雪下的甬道里走出來，都來看從屋頂上掉下來的人。主人家溫了酒，烤了肉，人們喝酒唱歌，簡直成了個節(jié)日?！?br/>　　我想象著皮匠爺?shù)暨M(jìn)屋子的樣子，笑得肚子都疼了。一個人走啊走啊，啪——掉到了屋子里，多好笑?。?br/>　　皮匠爺擰擰我的鼻子，說：“煙子，小心點(diǎn)，別把鼻子笑歪了?！?br/>　　我才不會呢！皮匠爺嚇唬人，哪有鼻子能笑歪的。
　　外公在火塘上溫一壺米酒。米酒的香甜慢慢溢出來。外婆也借著炭火，烤玉米粒。
　　皮匠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接著說：“北方那些村子，靠在森林邊沿上。森林里住著狐貍，狐貍特別喜歡吃魚。村里的魚販子總是特別討厭狐貍。有次，這個魚販子駕駛著雪橇，運(yùn)魚出去賣。雪橇走到路上，他看到路中央躺著一只狐貍。那狐貍可漂亮啦，皮毛像火焰一樣。魚販子想，今天可走運(yùn)了，撿了只狐貍?！?br/>　　“狐貍死了嗎？”我忍不住問，“它為什么不跑呢？”
　　啪——一顆玉米爆開了花，好香！外婆撿出那顆玉米花給我——哇，真好吃！
　　皮匠爺拍拍我的頭，說：“那狐貍躺在雪地里，一動也不動。魚販子把手放在狐貍的鼻子上，一絲溫暖的呼吸都沒有。他就放心地?fù)炱鸷偅瑏G在雪橇上。雪橇上裝了好多魚。狐貍一聞到魚腥味就醒了。它只是餓暈過去了。狐貍拼命地吃魚，啃啊啃啊，吃個不停。風(fēng)呼呼地吹過，魚販子過了好久才注意到身后越來越響的聲音。他回頭一看， 可不得了，狐貍活過來在吃魚啦！”
　　“哎喲——”我忍不住叫出來，這只狐貍要被抓住了！
　　“狐貍看到魚販子發(fā)現(xiàn)了它，趕緊跳下車。可是它吃得太撐了，根本跑不動。魚販子一下車就抓住了它。一只漂亮的狐貍，比車上的魚還值錢，魚39fc412d9e736f7b7311b796e7296b95販子好高興，一手提著狐貍，笑啊笑啊——一不小心，踩在繩子里絆倒了，鼻子撞上雪橇，歪啦！”
　　“那狐貍呢狐貍呢？”我急忙問。
　　“魚販子痛得捂住鼻子。他一松手，狐貍就跑啦！”
　　哦，我放下心來，嘿嘿笑個不停。聽皮匠爺嘮嗑真好玩！
　　玉米?？竞昧?，酒香也彌漫了廚房。外公端下米酒壺，倒在碗里。皮匠爺端起瓷碗，喝了一大口，瞇著眼睛滿意地品了品，說：“香??！”
　　我和外婆一顆一顆吃著烤玉米粒。
　　火塘里，炭火慢慢燃燒著，溫暖極了。
　　喝了酒，皮匠爺?shù)脑捀嗔恕Ｋf，他們還把積雪敲打結(jié)實(shí)，做成雪磚，在林子里壘雪屋住。往雪磚上灑點(diǎn)水，磚塊轉(zhuǎn)眼就凍在一起，壘成的雪屋又結(jié)實(shí)又暖和。晚上，他們在雪屋里燒篝火，說故事。白天，他們就在林子里打獵……
　　我們守著火塘，聽皮匠爺嘮嗑。夜，寧靜悠長。在初冬微冷的空氣里，我似乎聞到了雪的氣息，似乎聽到雪花飄落的聲音……
　　
　　3
　　
　　過了一晚，皮匠爺說，歇息夠了。
　　上午，他和外公一起去了地里。
　　下午，他和外公一起修整了竹籬笆，把院子清理好，整平整了。
　　黃昏時(shí)，他搬出背來的竹筐，從里面挑挑揀揀，拿出一塊黃褐色的牛皮。
　　“煙子，把腳伸出來！”皮匠爺說。
　　我樂呵呵地脫了鞋子，伸出腳，踩在外婆拿來的土紙上。皮匠爺用炭筆，繞著我的腳在紙上畫了一圈。炭筆涼涼的，好癢。我笑嘻嘻地動個不停。皮匠爺只好畫了又畫，最后，紙上畫滿了腳印，一個也看不清了。
　　天色在一個個腳印里黑下來。外婆說我搗蛋。我說是天黑得太快了。
　　我們只好挪到火塘邊。吃過飯，外婆特意點(diǎn)上了燈。
　　畫壞了外婆三張土紙后，皮匠爺把炭筆放下了。
　　“咱們得想別的辦法?！逼そ碃斦f。我也幫著他想辦法。我用漿糊把紙黏在腳上，這樣紙就不會動了，外婆可以依著我的腳剪下鞋印子。
　　皮匠爺要用土紙剪下我的鞋印子，根據(jù)鞋印子的大小給我做鞋。
　　這一招管是管用了，外婆把多余的紙剪掉?？墒?，漿糊黏住了我的腳，剪好的鞋印子扯不下來。外公一用力，哧——撕壞了。
　　外婆瞪著我。皮匠爺使勁哈哈笑，他的笑聲震得空氣嗡嗡響。我們都笑了。
　　最后，還是外公想了個辦法，他磨了墨汁涂在我腳上。我踩在土紙上，踩出個腳印子來。外婆把腳印剪成鞋印子。皮匠爺按著這個鞋印子量皮子，估摸著給我縫新鞋子。
　　我搓呀搓呀搓，用力把腳丫里的黑墨汁搓掉。哎，墨汁真黑！
　　
　　皮匠爺是個皮匠。每年，他都會給我縫雙新鞋子。皮匠爺縫的短皮靴可好穿了，又軟又貼腳又暖和。
　　皮匠爺給我做新靴子。我們都圍在火塘邊。
　　皮匠爺在腿上鋪上圍裙，拿著剪刀咔嚓咔嚓剪著牛皮。這時(shí)候是不能打攪的，要是剪錯了，縫出來的靴子就不好看，也不好穿。
　　外婆要多點(diǎn)一盞燈。皮匠爺說不用，他說：“我的手長了眼睛，知道在哪里下剪子。把滿屋子點(diǎn)上燈，那是新手干的活?！?br/>　　手上長眼睛！我湊過去看皮匠爺?shù)氖?。他的手上有很多皺紋，也有很多繭，沒見著長眼睛呀！
　　皮匠爺哈哈大笑，說我幽默。外婆拉過我，輕輕對我說：“皮匠爺開玩笑呢，他做了很多年的皮匠，手干活熟練了，就像長了眼睛一樣?！?br/>　　原來是這樣，皮匠爺才幽默呢。
　　剪好了牛皮，皮匠爺拿出針和線縫起來。這針線可和外婆的針線不一樣，針要粗些，很亮，線也只有棉線那么粗，但是透明的，扯也扯不斷。
　　皮匠爺個頭很大，縫起來很靈活。
　　哧——哧——，針領(lǐng)著線穿過牛皮，發(fā)出好聽的聲音。這聲音把黑夜和白天緊緊地縫在了一起。
　　
　　4
　　
　　夜晚降過霜，田野和房舍上像下了一層薄薄的細(xì)雪，村莊外的林子也是一片銀白。
　　皮匠爺坐在門檻上抽著煙斗，看著面前的原野。
　　我端著熱騰騰的粥，挨著皮匠爺坐下。
　　早晨，空氣清冷，清澈透亮。原野瞧上去，有一種空曠的美。太陽出來了，白霜皎潔晶瑩，透映著紫色的暗影。
　　“真漂亮！”皮匠爺說，“也很安靜。”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喜歡村莊的早晨，安安靜靜地守著太陽升起來。
　　“煙子，我到過一個地方，那里的冬天又美又熱鬧?！逼そ碃斦f，“在東邊，有一大片黃土地，地是黃土的地，山是黃土的山。那里的人依著山坡，挖出一個個窯洞當(dāng)房子?！逼そ碃敵榱艘豢跓煛煻防锩俺龅瓱熿F，在晨光和晨霜的映照下，似乎也帶上了淡淡的紫色。
　　“有樹嗎？”我問。原野里，樹木在晨霜中矗立，很安靜的樣子。
　　“樹很少。”皮匠爺說，“地也很少，一眼望去，都是黃土地?！?br/>　　“哦——”我說，“那恐怕不怎么好看?！?br/>　　“那地方，河流也少，偶爾有條小河一到冬天就干涸了。”皮匠爺在地上敲敲煙斗，地被凍結(jié)實(shí)了，敲起來嘣嘣響。
　　我們有一會兒沒說話。趁著外婆不在，我把粥喝得唏哩嘩啦響。外婆不許我很響亮地喝粥，說那樣不“雅氣”?？墒牵瑖W嘩響地喝粥，可痛快啦！
　　“那地方真的美著呢！”突然，皮匠爺說，他皺了皺眉頭，“真奇怪，那地方很少有河，樹也很少，村子藏在黃土堆中，但就是漂亮！”
　　那是什么樣的漂亮喲？我想象不出來，嗯了一聲，舔舔碗沿，說：“皮匠爺，外婆今天煮的紅豆粥里，添了棗子，好甜啊?！?br/>　　皮匠爺嗯了一聲，在地上把煙斗敲得嘣嘣響：“那里也種棗子。棗子個頭大得很，也甜得很。棗子樹種在屋角、墻頭、灶房邊。秋天打棗子，一棍子下去，噼里啪啦下雨一樣。那棗子，有外婆做的糯米團(tuán)子那么大，曬干了也是鼓鼓囊囊的，咬一口，甜得牙疼?！?br/>　　這個皮匠爺，凈饞我！
　　“聽說，棗核里住著小人。”
　　什么？小人！住在棗核里！
　　“我給人做個皮背簍，剩了點(diǎn)零碎皮子，就丟在筐子里。沒幾天，有人找我補(bǔ)皮簍子。我到筐子里翻碎皮子，嘿——沒??！”皮匠爺一拍手，說，“這可奇怪了，我翻了老半天，把筐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那些零碎皮子?！?br/>　　“被棗核小人拿走啦！”我瞪大眼睛。“我收集了不少漂亮的小扣子，老是丟，莫不是也被小人拿走了！”
　　“或許吧。人家告訴我，天冷了，棗核小人拿回去做皮襖去了。小人既然要縫皮襖，也得要扣子吧。不過，我守了幾夜，都是半夜一過，就困得不行，一直都沒看到棗核小人……”皮匠爺在門檻上磕磕煙斗，門檻砰砰響，“其實(shí)，在那里棗子還算不了什么。那里的人打鼓才叫氣派呢。這種天氣，沒啥農(nóng)活，大家就聚在一起——咚咚咚、咚咚咚——敲得震天響。”
　　“就像端午節(jié)那樣打鼓嗎？”我問。端午節(jié)，劃龍舟。新做好的龍船下水前，人們要抬著，在村子里游一圈。敲鼓的人就走在龍船前頭，一面大鼓，兩個人抬著，一個人敲，咚咚咚、咚咚咚，可威武啦。
　　皮匠爺撇撇嘴，說：“人家那才叫敲鼓！敲大鼓的，鼓比桌子還大，敲鼓的人又是跳舞又是敲鼓，好聽又好看。不過，最漂亮的是敲小鼓，掛在腰上，那兒叫腰鼓。一邊跳舞一邊打，前兩下，后兩下，跳起來再敲兩下。鼓槌上還綁著紅綢帶，敲起鼓來，綢帶飛舞，哎喲喲——”
　　哎喲喲——那可真熱鬧！
　　皮匠爺拿著煙斗在門檻上輕輕敲著，砰砰砰——似乎在回味那跳躍的鼓聲。我也不說話。外婆喂的蘆花母雞跳出來，咯咯叫個不停。
　　我想著要不要去撿雞蛋，這只蘆花雞，偏喜歡早上下蛋！
　　皮匠爺不敲門檻了，問我：“你見過母雞飛到窗戶上嗎？”
　　母雞飛到窗戶上？外婆可不允許。我搖搖頭：“沒見過?！?br/>　　“那母雞比這只母雞漂亮?！?br/>　　我不服氣，我們家這只蘆花母雞可漂亮啦，羽毛油亮整潔，外婆說它長得“端正”。
　　皮匠爺嘿嘿笑了：“那母雞翅膀上的花紋就像菊花一樣，不單是菊花，想開什么花，剪刀咔嚓咔嚓幾下，就成了什么花！”
　　開花的母雞？還用剪刀？
　　皮匠爺瞧著我迷糊的樣子，可得意了，哈哈大笑了半天，才說：“剪紙呢，煙子！”
　　“哦——”這我明白了，外婆冬天也往窗戶上貼剪紙，蝴蝶呀，喜鵲呀，梅花呀什么的，陽光照在窗戶上，火紅的顏色，又吉祥又熱鬧。
　　“黃土地里，人們剪母雞，剪棗核小人，剪的最多的，是花。窯洞只有一面墻上有窗戶，老大的窗戶，有半面墻那么大。人們在窗紙上貼滿了花，還在門口掛花門簾布?！逼そ碃斠粨P(yáng)手，“走在黃土地上，滿眼都是土地的黃褐色。突然，眼睛一亮，門上、窗上，到處都開滿了艷麗的花，就知道村莊到了……”
　　我端著粥碗，望著滿臉紅暈的朝陽，想象著冬日陽光下，那個遙遠(yuǎn)的、“開”滿花的村莊。
　　原野上，傳來牛的哞哞聲。村子里的狗也叫了。炊煙升起來，村莊在朝陽的溫暖里打著哈欠，伸著懶腰，醒來了。
　　“不知怎么的，瞧著眼前這個水靈靈的村莊，就想起那里來……”皮匠爺?shù)吐曊f，他瞇著眼睛，抽了一口煙，“生活在肥沃的土地上，真是一種幸福！”
　　我問皮匠爺，幸福是不是就是快樂的意思。皮匠爺點(diǎn)點(diǎn)頭。
　　“黃土地上的人們打鼓，剪花，有糯米團(tuán)子那么大的棗子吃，還有棗核小人，真幸福??！”我說。
　　皮匠爺哈哈笑開了。真好，我不喜歡皮匠爺皺眉頭，我喜歡他笑。皮匠爺?shù)男θ荩拖耜柟庖粯?，很明朗?br/>　　
　　5
　　
　　皮匠爺喜歡坐在晨光里抽一袋煙，慢悠悠地，守著太陽升起來。白天，他和外公一起收拾些農(nóng)活，黃昏，有時(shí)領(lǐng)著我去田野里散步，有時(shí)坐在外婆的土灶下，給外婆生火。
　　晚上，我們圍坐在火塘邊。外公敲敲打打，修理些小東西。外婆在縫新花襖。我呢，專心看著皮匠爺給我縫新靴子。
　　他一針一線拉得很緊，縫過的地方很難看到針腳。
　　一晚又一晚，新靴子漸漸成形了。皮匠爺說，快縫好了。
　　我喜歡新靴子縫起來，又希望新靴子沒縫起來。
　　縫好了新靴子，皮匠爺就該走了。
　　夜晚，緊隨著黃昏來到火塘邊。
　　一針，又一針，皮匠爺慢慢縫著我的短靴。他借著燈光理了理線，把沒縫完的靴子遞給我：“試試，比量比量?！?br/>　　外公不敲打了，外婆也放下了針。
　　“真漂亮！”他們說，“這手藝，多好啊！”
　　“我見過一個老皮匠，他縫的皮筏子漂過黃河，滴水不漏?！逼そ碃攪K嘖贊嘆道，“那手藝！”
　　黃河，那多遠(yuǎn)啊！
　　我想起了那積雪下的村莊，想起了那片黃土地，問：“皮匠爺，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嗯。”皮匠爺看著我換上新靴子，鼻子翹起來。靴筒還沒縫好，皮匠爺翻折著靴口的皮子，調(diào)整靴筒的長短。
　　
　　“就這樣，行啦。”他翻折到合適的高度，又從碎皮子上剪下好些小花瓣，緊貼在一起，在靴子上縫成一朵花。皮匠爺?shù)氖炙嚤热ツ旮芰耍?br/>　　我圍著皮匠爺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煙子，別繞來繞去。”外婆說，“光一會兒亮，一會兒暗，晃得我眼都暈?！?br/>　　這個外婆，皮匠爺沒來，夜晚她可喜歡我跑來跑去啦，還說“寒夜靜，煙子腳步輕俏，聽著都舒心”，這會兒又來批評我！
　　我嘟著嘴不樂意。
　　皮匠爺瞅瞅我，說：“我到過一個草原。冬天，頭一場雪下來了，撥開積雪，哎呀——那雪下，花還亭亭開放著！瞧——就是這種花。”皮匠爺給我看新靴子上的小花。
　　那朵花的花瓣疊著花瓣，真漂亮。我好喜歡！
　　外婆也湊了過來：“真漂亮！”
　　“它叫水漾花，開在溪水邊，很香。冬天，草原上雪天多，厚厚的積雪把什么都蓋住了。人們就牽著獵狗，讓獵狗在雪地里找水漾花。找到水漾花就找到水了?！逼そ碃敿粝潞眯┬』ò?，給另一只新靴子縫水漾花。
　　開滿水漾花的草原！我眼睛瞪得溜圓。我們村來過一匹馬，是照相的大叔牽過來的。只來過一次，大叔說，馬回到草原上去了。
　　“皮匠爺皮匠爺，草原上有馬嗎？”我急匆匆地問，生怕問慢了，皮匠爺看到過的馬跑掉了。
　　“當(dāng)然有！”皮匠爺不縫靴子了，停住手，嘿嘿笑了，“騎著馬奔跑在草原上，風(fēng)從耳邊呼呼吹過，天空湛藍(lán)，陽光明亮，那日子喲——像是能飛起來！”
　　皮匠爺?shù)难劬?，像冬日里的星星一樣明亮?br/>　　我也想飛起來。
　　“冬天馬住在哪里呢？”外婆突然問。
　　對呀，冬天馬住在哪里呢？我看著皮匠爺。
　　“冬天，家馬住在馬棚里。野馬依然奔波在草原上。天黑了，它們圍成一圈緊緊擠成一團(tuán)取暖。”
　　野馬真聰明！
　　“有一年下過雪，我和一個牧民去附近的牧場。在草原上，我們遇到了一群野馬。它們緊緊地圍成一團(tuán)。我們走過去，它們動也不動……”皮匠爺放下皮靴，拿出煙斗點(diǎn)燃，抽了一口。
　　“野馬怎么不跑呢？”外公放下手中的小錘子，問。
　　“凍住了！”皮匠爺輕輕說，“就連脖子上的鬃毛，還有長長的馬尾巴，都給凍住了，馬群上空一絲溫暖的呼吸都沒有?！?br/>　　屋子里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噼啪——火塘里爆出一個小火花，閃了閃，又暗了下去。
　　“我去泡壺好茶。”外婆說著，站起來了。
　　“那馬——”皮匠爺說。外婆不走了。
　　“那馬會一直站在這里，直到春天來臨冰雪解凍，才轟然倒下。在馬群倒下的地方，牧草無比豐茂?！?br/>　　屋子里靜悄悄的。
　　我的腦海里轟然作響，那是馬群倒下的聲音。我似乎看到了那凝結(jié)的身影，我想起了照相大叔帶來的那匹馬那俊朗的身形、深情的眼神，想起它奔跑時(shí)那飄揚(yáng)的尾巴，那帥氣的鬃毛，我曾緊緊抱著它的脖子，在原野上散步……
　　外婆抱住我，幫我擦去臉上的淚花。我才知道我哭了。
　　“煙子——”皮匠爺拍拍我的臉，“聽說，在盛夏寂靜的夜晚，伏下身去，在馬群倒下的地方，將耳朵緊貼草地，就會聽到，在大地的深處，回響著馬蹄奔跑的轟鳴……”
　　我看著皮匠爺，心里像是被冬日的暖陽照著，漸漸溫暖起來。
　　“只要故事在傳誦，生命就不會終止?！蓖夤f。他往火塘里添了根柴火，火焰旺了。
　　我喜歡外公這句話。我走過去，依偎在外公懷里。我們都沒有說話。外婆泡了茶，茶香裊裊。
　　風(fēng)從屋檐下吹過，火塘里燒著火，屋子里暖烘烘的。我守著這靜夜，心里既憂傷又溫暖。
　　
　　6
　　
　　天亮了。
　　我一睜眼，就看到了床邊的新皮靴。短短的靴筒邊，扣著兩朵小小的花。
　　我趕緊穿上。柔軟的皮革包住了我的腳丫，多好的短靴，輕盈又美麗！跑一跑，花瓣層層抖動，好漂亮呀！
　　我跑出屋子，在院子里跑來跑去，跳來跳去，要大家看我的靴子。
　　朝陽升起來，明亮又清新。
　　啪——我絆到凳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摔了一跤，哎喲喲——真疼?。?br/>　　我抱著腳，抱著腳上的新靴子，淚水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掉了下來。
　　皮匠爺一把抱起我，踩了我的新靴子一腳。
　　外婆說：“煙子，踩過新靴子，摔不著啦！”
　　“哎喲——”皮匠爺?shù)拇箢^靴真沉！我抱住兩只腳，瞧著我的新靴子，眼淚轉(zhuǎn)了一圈，忍不住又嘿嘿笑起來。
　　皮匠爺也笑了。
　　陽光落在院子里，照在大背簍上。那是皮匠爺?shù)谋澈t。
　　皮匠爺背上背簍：“再見，大家！”
　　“皮匠，真的不留下嗎？”外婆說。
　　皮匠爺笑了。他輕輕說：“姐，或許明年吧。我聽說有個地方，一年四季春暖花開，我去那里看看。明年冬天，或許就回來了。我總會回來的?！?br/>　　他往原野走去。
　　下過霜，原野上一片白。陽光下，白霜皎潔晶瑩，透映著紫色的暗影。
　　我望著皮匠爺，望著原野的盡頭……
　　
　　7
　　
　　“外婆，皮匠爺不喜歡我們家嗎？”
　　“喜歡。”
　　“那他為什么要走？”
　　“因?yàn)樗瞧そ碃敯??！?br/>　　“他走到哪里去？”
　　“去遠(yuǎn)方?！?br/>　　“遠(yuǎn)方啊——”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