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原

　　秋——葉——原——
　　我輕輕地反復(fù)念這三個字，舌尖似乎觸到了淺淺的咸，是日本海的味道，苦澀而柔軟。秋——葉——原，再次念叨它的名字時耳邊又聽見濕膩的潮聲，是日本海的浪拍打礁石的聲響。
　　是蒼穹里一個不朽的故事，是夢囈中不可思議的云端之夢。
　　不知為什么我總對秋葉原抱有莫名其妙的好感，這是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的。
　　我習(xí)慣在茶余飯后興致勃勃地向父親描述那個地方，告訴他夢中的我常行走于日本的街道上，故事也在幻想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得豐滿。每每提及秋葉原，心中總躍動著呼之欲出的飽滿快樂，足以把平淡的生活渲染成彩虹。父親捧著一本書坐在被淺淺陽光照耀的米色沙發(fā)上，安靜傾聽，面帶微笑，時而點(diǎn)頭，時而發(fā)表幾句感想。我對父親說那是有著綜合性色彩的繁華區(qū)域，秋葉原的空氣中總是浮動著海水獨(dú)有的味道，夜晚有很多星星并且永遠(yuǎn)不會熄滅，那里有我年輕的心。
　　是夏日午后坐在窗明幾凈的女仆咖啡廳的閑適，是面對周邊琳瑯滿目的商品時眼花繚亂的表情，是像浪像潮的一個夢。
　　
　　二○○九年七月，前年夏天。
　　這是如同蟬翼般透明的七月，可以看見沒有雜質(zhì)的耀眼陽光，像整個世界翻滾著的巨大潮汐，風(fēng)都滲透著濃郁的海洋的味道。我們坐在客廳里冰涼的地板上。父親瞇著眼吹著從電風(fēng)扇出來的雖然有點(diǎn)涼卻依舊燥熱的風(fēng)，悠閑自得，不緊不慢地說：“明年夏天我們?nèi)デ锶~原吧，用短暫的生命去領(lǐng)略世間的浮華?！备赣H琥珀色的瞳仁滿含笑意，“不能讓自己的女兒沒見過世面，花點(diǎn)小錢也是應(yīng)該的，高興就好?！?br/>　　這句話讓我的七月擴(kuò)散出漣漪，父親的聲音和著蟬鳴，好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趕來。一種名為“感動”的情緒在心中生長，像樹一樣充滿生機(jī)且枝繁葉茂，酥麻的幸福感流滿全身，身體變得輕盈。父親濃郁熱烈的愛讓我仿佛置身于云端。我興高采烈地追問了好幾句“真的嗎”，得到肯定回答后便開始很高興地趴在沙發(fā)上笑，然后惴惴不安地幻想未來。我和我的父親走在日本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牽著手一起吃熱騰騰的關(guān)東煮，慢慢地就到了永遠(yuǎn)。
　　
　　二○○九年十月，前年秋天。
　　這是樹葉摻雜著深深淺淺金黃色的季節(jié)。父親有事出去，幾天之后回來了，對我講了一個關(guān)于秋葉原的另類童話。不再是溫馨干凈的暖色調(diào)，像充滿鬼魅冷眼的天空向大地上匍匐著的花草樹木，默默地灑下冷霜。
　　先暫且叫故事的主人公為Z吧。
　　Z不過是一名很普通很普通的高中生，擅長生物和大部分文科，和我一樣看到理科就悲痛欲絕。而且我們之間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都熱衷于日本動漫。或許故事發(fā)展到這里無非只是一個女生平淡無奇的生活，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Z將與其他千千萬萬孩子一樣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中磕磕絆絆地成長，和所愛的父母一起共同變老。但是命運(yùn)總喜歡把美麗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Z的父親患了腦癌。
　　知道消息的那一天她與以往一樣吃飯睡覺看課本。Z或許根本也不曾料想世界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發(fā)生大幅度偏轉(zhuǎn)，以至于一切的一切都面目全非。我們總無法預(yù)知未來，而在面對未知的變故時總瞬間蒼老。
　　Z的父親告訴她之后，她始終說不出一句話，少女纖細(xì)的心里盛滿太多的絕望。她的父親平靜地躺在床上，陽光在他臉上投下晦澀的陰影，加深了歲月流逝過后的痕跡，卻映照出更為明亮清洌的瞳孔。他緩慢地問她：“你想去秋葉原嗎？”這句詢問像太陽旁邊一圈若有若無的淡淡日暈。
　　這個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我看著講故事的父親一臉惋惜與惆悵，突然之間明白了生命的脆弱與命運(yùn)的無情，絲毫不遵循邏輯，絲毫不給人反駁抗?fàn)幍臋C(jī)會。他說完之后我陷入了沉默，身體內(nèi)一個叫“心臟”的地方開始隱隱疼痛，我無法想象假如有一天我也遭遇了這樣的不幸，是否會悲傷得無法呼吸。
　　當(dāng)我在聽別人的故事時，始終不能體味那份刻骨銘心的絕望。
　　當(dāng)殘酷事實(shí)降臨的一瞬，我才被深深的悲傷擊潰，體無完膚。
　　
　　二○○九年十二月，前年冬天。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誕節(jié)，街道兩旁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把寒冷渲染得花哨。
　　我走在路上一邊喝著牛奶一邊胡思亂想。我惦記剛才車站上那個大叔級別的帥哥，回憶學(xué)校里同學(xué)間嘻嘻哈哈的打鬧，思考回家之后應(yīng)該先寫小說還是先畫漫畫，琢磨當(dāng)父親看到我錯誤百出的作業(yè)本后我該如何解釋。
　　回到家后我卻儼然覺得家中氣氛比外面的冬天更加冰冷，仿若末日。我不知道，或許根本不曾料想我即將感受到和Z一樣的切膚之痛。
　　進(jìn)入臥室，看到父親躺在床上，母親坐在床邊。母親的臉色是灰蒙蒙的枯黃，失去了以往的神采奕奕，只留下哀愁和無奈。她有氣無力地問我：“放學(xué)了？”然后搬了一張凳子放在床邊，“坐下來陪陪爸爸。”她的聲音喑啞疲倦，讓我想起吸了太多水而鈍重的海綿。那一刻，我被茫然與不安緊緊包圍，仿佛自己獨(dú)自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空氣中沒有熟悉的溫度。我像個溺水者，被冰冷而洶涌的海水淹沒，大聲呼喚，心中只剩深邃的恐懼。
　　我緊張地坐下，可以感受心臟在快速跳動著，好似要躍出我的胸膛。父親看著我，沒有露出以往的笑容，剎那間我被沉重的氣氛打擊到頹敗，只因?yàn)樗樕系膽n傷那樣清冷悲涼。我覺得心跳越來越慢，甚至感到它在趨于停止。昏暗燈光下他的半邊臉湮沒在濃郁的黑暗中。父親平靜地躺在床上，緩慢地問了我一句話：
　　“你想去秋葉原嗎？”
　　這句話是那么耳熟，它如同尖銳的針劃著我的耳膜。我無法相信所遇的一切都是真的。之前所有的奇思異想都被擱淺在了寒入骨髓的圣誕節(jié)。
　　
　　二○一○年一月，去年冬天。
　　灰蒙蒙的天空充斥郁郁寡歡的云，天氣寒冷干燥，昔日大城市特有的焦灼與繁忙消失殆盡。
　　Z的父親走在這個噩運(yùn)冬季，而我也在流淚與絕望的深淵中漸漸學(xué)會離別與孤獨(dú)?，F(xiàn)在驀然覺得，我和Z是那么相仿，她好似我的未來，我們都搖搖欲墜。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望著窗外，想念已故的友人，想念抽屜里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發(fā)出輕微的、無可奈何的嘆息。
　　那年冬天下了一場似乎能掩蓋一切的雪，輕盈無聲。
　　
　　二○一○年四月，去年春天。
　　春天來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遲。教室里，老師站在講臺前，說：“今年學(xué)校組織同學(xué)們?nèi)ト毡厩锶~原玩，這是報(bào)名表，想去的同學(xué)請上來拿一張，費(fèi)用是九千元。”我聽著感覺恍惚。在依稀有些冷的春天我卻想到了曾經(jīng)的一個薄如蟬翼的夏天，雖然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放學(xué)后，我與同學(xué)一起走向校門。同行的一個女孩一路蹦蹦跳跳，語氣中有難以遮掩的快樂，“要是我跟我老媽講她肯定同意，因?yàn)樗f只要費(fèi)用低于五萬都可以的啦！”
　　我笑著不說話。
　　走出校門后我從口袋里拿出那張被汗微微潤濕揉皺的報(bào)名表，覺得自己簡直不可理喻。雖然已經(jīng)知道不可能去卻還拿了一張，并在路上把報(bào)名表反反復(fù)復(fù)地看。與我順路的摯友問我：“你要去日本？”我聽后哈哈地笑了，依舊用一貫的調(diào)侃語調(diào)作答：“怎么可能呢？只不過想拿幾張免費(fèi)的紙回家墊桌子?！?br/>　　“你就是這樣小家子氣，沒心沒肺的?！彼倚Φ卦u論道。
　　到家后我確實(shí)用它去墊了桌子。我把它藏在一堆厚厚的舊報(bào)紙中，耀眼的雪白混雜于暗黃里。然后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燈關(guān)上門，躺在黑暗的角落里，我的世界只有MP3發(fā)出的微弱而黯淡的藍(lán)光，周圍蟄伏著黯淡的不安。我聽見從爸爸的臥室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后捂住嘴巴無聲無息地哭了。在被眼淚模糊的視線中隱隱看見秋葉原，那是一個五彩的夢。
　　直至今日，我依舊希望可以牽著爸爸的手走在那里，肆無忌憚地笑著。我陶醉在一個虛構(gòu)的夢境，并且猶如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擦了擦眼淚，我希望可以沉睡在過去斑斕的時間里永遠(yuǎn)不要醒來。
　　
　　我來到父親的臥室，他躺在床上吃藥，旁邊一如既往地坐著母親，手里握著那張報(bào)名表。
　　父親笑著問我：“你想去日本嗎？”母親在旁邊起哄，“一定想去一定想去的，這孩子從小就喜歡日本。”我繼續(xù)緘默，重重地?fù)u頭。
　　父親嘆口氣，說：“如果可以的話，今年暑假我們一定讓你去那個地方，秋葉原。爸爸真的很想很想讓你去參加這次游學(xué)。你想不想去？只要想去，我們一定會答應(yīng)，不要擔(dān)心錢的問題。不論怎么說，我要實(shí)現(xiàn)對你許下的諾言?！?br/>　　聽后，我再次搖頭。在燈光下我高傲地抬起頭，一種灼熱的激流迅速蔓延于身體內(nèi)的每一寸地方。我抓抓頭發(fā)，用很倔強(qiáng)的語調(diào)說話——那一刻是我至今為止最自信的時候：“日本這種地方，秋葉原這種地方，只要我活著就隨時都能去。只要我有信念，一切都不是問題?！?br/>　　他聽完之后露出久違的明朗笑容。父親的笑容溫柔美好，那樣干凈。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看窗戶外面恬淡冷清的月光，卻怎么也睡不著。Z，我想，我是懦弱的，多次被心中尖銳的悲傷所刺痛。Z，希望我可以像你一樣義無反顧地面對慘淡人生，有著傲人的青春。Z，今夜我不想太陽，不想詩歌，我只想你。
　　
　　二○一○年五月，去年春夏之交。
　　父親走了，去了一個我到達(dá)不了的地方。我也沒有去秋葉原，這或許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爽約。
　　我站在故鄉(xiāng)的樓房里向左邊望，可以看見隔壁破敗的老屋露出令人心酸的土色，就像一個憔悴不堪的女人。我始終自欺欺人不愿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真正失去，不愿相信自己一無所有。
　　不知不覺中想起了馬克?吐溫的遺言，頗有冷幽默味道——再見，我們很快還會相逢呀。
　　是的，沒錯。
　　此刻，我又想起了那個人，Z。雖然我們未曾謀面，但是命運(yùn)的繩索把兩個人的靈魂捆綁在一起，我們擁有著同樣的悲傷與孤獨(dú)?；蛟S在未來，過去不斷流血的傷口會結(jié)痂，然后散發(fā)出檀木的馨香。我如此想念她，想念那個在秋葉原繁華喧囂中面帶淡然憂傷的凄清女子，微笑著驀然流出眼淚。我知道，那也是我。
　　如果遇到Z，我會很驕傲地對她說我與父親的故事：“我們不是平行線，我們有交點(diǎn)。只是這個故事在我成長的一個黃金時代被無奈地畫上休止符——我和我父親雖沒未來，但是有過去。銘記著過去是多么幸福呀，Z，我想你定然明白?！?br/>　　
　　二○一○年七月，父親走后的第一個盛夏。
　　我在整理雜物時看見了一張紙條，上面是父親的字跡，潦草地寫著：“小姑娘，爸爸不能陪你上高中了，爸爸不能陪你去秋葉原了，但爸爸會陪著你走到永遠(yuǎn)。我相信身體會死，但靈魂不死；靈魂會死，但愛不會死?！?br/>　　放下紙條后我感到自己在慢慢下沉，我使勁地笑但眼淚滾滾落下。我應(yīng)當(dāng)相信二○○九年的長夏會凋零，可生命中還有許許多多個夏天，我應(yīng)當(dāng)相信愛能牽引著我找到他。
　　秋——葉——原，再次輕聲念叨這三個熟悉又陌生的字，我聞到空氣中干凈的海的味道，耳邊又聽見濕膩的潮聲，那里有我年輕的心。抬起頭看見天空中黯然失色的陽光，心想，等我長大以后一定要去秋葉原，父親一定在秋葉原等待著我。我們要續(xù)寫多年前那個未完待續(xù)的故事。我的父親，他會為我點(diǎn)上一盞純白的燈，溫暖我冰冷潮濕的面頰。
　　請相信我們還會再度相遇。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