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炸彈一樣在靜靜的走廊里響起來，那么清亮，那么干脆。男孩愣住了。好大一會兒，他才覺得自己的臉頰熱辣辣的。耳光是打在自己的臉上嗎？他一時竟有些惶惑，一切來得那么突然，讓他感覺好像做了一個夢。
　　你抄上有什么用，??？校長語氣很嚴(yán)厲。說著，他習(xí)慣地捋捋自己光滑的頭發(fā)，走了。
　　男孩抬起頭，迅速掃了一下走廊，很多同學(xué)似乎都沒有聽到這響亮的一聲啪，因為他們是那么專心地在做題。男孩的心稍微靜了一下。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挨了耳光，在六個班的同學(xué)都在場的情況下。他的身邊坐的是其他班級的同學(xué)。為了考一個真實的分?jǐn)?shù)，老師們把六個班的學(xué)生打亂了重新排座次。他的臉紅了，而后變得有些蒼白，但很快，又變成蠟黃。
　　書在地上躺著。他夾在桌子和墻壁之間的那本書。但他沒有看。校長走過來給他啪的時候，他正在思考問題。但校長的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了那本書。是啊，那本時刻準(zhǔn)備著幫他一把的書披了作弊的外衣，讓正直的校長龍顏大怒。能怪校長嗎，你不想作弊你把書放在那里干什么？放在那里就是想作弊，就得挨啪。男孩在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想給那個響亮的啪找一件合適的衣服，讓它體面一點，讓它有臉見人。這樣想著，男孩的心里好受了一些。他甚至有些感激校長，如果不是那個啪，書能閃亮登場的話，后果會如何？那他不就是小偷和騙子嗎？但那么多人，都聽到他挨了啪，都知道他想做小偷做騙子，自己以后還怎么活？男孩的心里五味俱全。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有些想吐。斗大的汗珠滲滿額頭。他抬起頭，看著窗外，風(fēng)正掠過樹枝，一片很黃的葉子在陽光中泛著耀眼的光澤，黃金一樣珠光寶氣。男孩想如果這片葉子落在地上也有這樣的好光澤，進了火爐里也有這樣的好光澤，那它就不是一片樹葉，它一定是別的什么，但它就是一片葉子，一片見了火就會化為灰燼的葉子。真金不怕火煉，說的不是它。男孩胡思亂想著。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jì)，終于聽到了收卷子的鈴聲。他如釋重負(fù)地站起來，趕緊跑了出去，找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低著頭，吐了幾口。吐過之后，他覺得好受了許多。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心事重重地趴在那里。很多同學(xué)興高采烈地對答案，然后是一聲驚叫或長嘆。
　　男孩想起來走走，但有什么東西抑制著他，讓他懶得動。正在這時，他的同桌劉權(quán)走了過來，使勁拍了他一下?！翱?，王子海，你考得怎么樣？哎，你怎么了，你臉色好難看啊?！?br/>　　男孩很艱難地笑了一下。他想趴下，但又覺得趴著似乎對人不敬。他挺了挺脊背，用眼睛使勁擠出一點點笑意，故作很輕松地說：“你，考得怎么樣啊？”
　　“還行吧?！?br/>　　“你，你在外面嗎……”男孩欲言又止。
　　“是啊，這次我們在走廊，等下一次月考的時候，我們就在教室里，該里面的出來了。算起來還是我們沾光，你想啊，下一次肯定比這一次要冷啊。秋末的風(fēng)有時涼得人打顫?！?br/>　　男孩勉強笑了一下。他覺得同桌真傻得可愛，那么下一次的下一次呢？“你，聽到——聽到什么？”
　　男孩想了一下，說：“沒什么?？?，我剛剛聽說初二的一個男生給我們班的劉之婉寫信呢。你說是不是就是情書啊?！?br/>　　男孩忽的一下直起了身子，“說什么啊，你凈瞎說。寫信就一定是寫情書嗎？你太無聊了?！?br/>　　劉權(quán)愣了，“你喊什么呀，我只不過是說說而已?！闭f完，劉權(quán)走了。
　　男孩重新趴在桌子上。他很想哭。他很想對劉權(quán)說，你知道嗎，我挨了啪。而我的身后就是我天天希望見到的那個女孩。他曾聽到她的伙伴叫她胡飛云，多飄逸的名字啊。她喜歡穿一件天藍色的上衣，烏黑的頭發(fā)用一根草綠色的頭繩束著，前面別了一個白色的發(fā)卡，左側(cè)戴了一個像一彎新月的藍色發(fā)卡。他知道她在五班，和他一墻之隔。下了課，他喜歡在走廊里站著，喜歡看她和一個矮矮的女生一起走出來，眉清目秀的臉上刻著點點笑意，四月的天空一樣恬靜和溫暖。他從沒想過去認(rèn)識她，從來沒有。他只是習(xí)慣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里，看著她走出去，又走回來。他聽說她功課很好，所以也暗暗下決心要好好學(xué)，否則，似乎就沒有資格關(guān)注她。是的，沒有資格……她不僅聽到了，而且也一定看到我挨了啪。她一定覺得我是一個小偷，一個騙子，一個不知廉恥的人……男孩的心一會兒在冰水里，一會兒在懸崖上，一會兒在沙漠里，一會兒又在半空中。男孩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覺得活著是如此痛苦。
　　男孩想回家，可他知道，媽媽不在家。媽媽去看她的大伯去了。媽媽的大伯得了很厲害的病。厲害到媽媽一提就流眼淚。媽媽說小時候她家里窮，買不起水果。但大伯常常變魔術(shù)一樣從兜里掏出一個蘋果或是梨什么的，有時甚至是一粒糖果。大伯家的哥哥們看到了，也吵著要，大伯就抄起掃帚追著他們說：“兔崽子，有飯吃就行了，還想吃糖，我看你們飯也甭想吃了?！币粋€和媽媽同歲的哥哥說：“那妹妹為什么吃??？”大伯說：“妹妹小啊，并且是女孩，女孩子就是要讓人疼的，你們以后誰要是欺負(fù)了妹妹，看我不打爛他的屁股?！备绺鐐儧_媽媽做鬼臉，然后哄一下跑遠(yuǎn)了。媽媽說起來就一邊流淚，一邊歪著頭，癡癡地看著遠(yuǎn)處。那時，男孩覺得媽媽的神情看上去那么像一個小女孩，真的是一個小女孩，需要人去呵護去體貼去愛，而不是自己的保護神。自從媽媽知道她大伯得了厲害的病后，男孩很少看到媽媽笑。男孩很想一下子長大，像媽媽的大伯一樣去愛媽媽。有一次男孩說：“媽，你別傷心，我會像你大伯一樣愛你?！眿寢屝α艘幌?，撫摸著他的頭說：“傻孩子，這不一樣的。在媽媽的心里，誰都無法替代他。誰都不能?！蹦泻读?。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就不能替代他。他甚至有些氣憤。媽媽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口氣嘆得那么長，讓男孩覺得它仿佛是一把銳利的鉆子，從時間的這頭一下子鉆到了那頭。媽媽說：“你不明白，在媽媽的童年一個蘋果一只梨或是一塊糖的重量。它像一顆顆鉆石，讓媽媽的童年光彩奪目。你不知道，那時媽媽常常把一個蘋果攥在手里看好半天，然后告訴我所有的伙伴，在她們羨慕的目光里，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公主。真的，像個公主?！眿寢屨f著抬頭又看著很遠(yuǎn)的地方，然后搖搖頭。
　　想到這些，男孩的心里有了一種不同于啪帶來的感受。他的心縮了起來。但愿媽媽的大伯好好的。只要他好好的，媽媽就會開心就會高興，就還會和一個公主一樣快樂。
　　又一場考試開始了。男孩靜靜地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看著試卷。其實題目很簡單，但他就是不想做。他只想這么趴著，在心里靜靜地想媽媽，想媽媽的童年。想著想著，他覺得自己的心就會變得很柔軟很恬靜，像一朵飄在空中的云或是一朵正開在陽光里的花。
　　好在是最后一場。男孩覺得時間反倒很快。收卷了。看著自己的空白卷子，男孩的心里覺得有一絲異樣的喜悅。老師一定很吃驚，自己這一場怎么得了零分。那么自己一定會給班里拉分，給班里拉了分，也就等于給學(xué)校拉了分。管它呢。拉得越多越好。反正自己也不來了，再也不來上學(xué)了！其實男孩不知道，這樣的考試根本和學(xué)校排名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想到這里，男孩的心有了一些輕松。他收拾好書包，朝自己的班級走去。等把自己放在教室后邊的書整理好，就和這個學(xué)校拜拜了。
　　回到教室里，同學(xué)們?nèi)碌盟坪跆於家?。很快，班主任來了。他使勁敲了一下辦公桌，霎時鴉雀無聲。他很威嚴(yán)地掃視了一下全班說：“都靜下來，好好想想你考得怎么樣。別在那里亂蹦。到時候發(fā)下試卷來，我才找你算賬呢?！?br/>　　一提成績，嘩地倒了一大片。很多同學(xué)有氣無力地趴在了桌子上，似乎連喘氣的勁兒都沒有了。老師說：“想好了拿出課本來看看。到了時間才能放學(xué)呢?！?br/>　　“哇，還有四十分鐘呢。蒼天啊。”老師一出去，男孩身后的一個同學(xué)就喊了起來。同桌劉權(quán)把屁股的五分之一搭在凳子上，整個身子都飛了出去，正在和前面的一個同學(xué)說著什么，聲音很小。男孩知道他還在生自己的氣。
　　
　　但沒有人笑。老師的秋后算賬像孫悟空的緊箍咒一樣，瞬間就套在了很多同學(xué)的頭上。
　　男孩想，算吧，你就使勁算吧。反正你不可能去我家找我算賬。男孩又趴在了桌子上，靜靜地想一放學(xué)要是看到媽媽在家該多好啊。不知她回來了沒有。媽媽小時候真是幸福，擁有一個蘋果就是公主了。而現(xiàn)在，自己每天想吃多少蘋果就吃多少，但沒有幸福的滋味，真的，蘋果就是蘋果，里面沒有幸福的味道。這樣想著，男孩禁不住嘆了一口氣。忽然，門外有人喊：“王子海，你的書?！?br/>　　男孩聽到聲音，抬起了頭?？吹胶枚嗤瑢W(xué)都注視著自己，他走了出去。門外站著的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王朝陽，他在五班，學(xué)習(xí)一般般，但人很老實。他說：“你的書，我們班的一個女生撿到的，我看有你的名字，就給你送來了?！?br/>　　男孩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接了過去。是一本歷史書，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它弄丟了。其實，丟了就丟了吧，已經(jīng)無所謂了。他想。他拿了書，就往屋里走。但就在這時，一張大信紙從書里飄了出來。男孩遲疑著撿了起來。上面寫滿了字。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起來。
　　我是你后面的同學(xué)，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只想讓你知道一個故事，希望這個真實的故事能幫到你。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想最后這一場你可能沒有做題，我看了你幾次，都沒有看到你寫字。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難過。但不管怎么樣，我希望你還和以前一樣喜歡上學(xué)，喜歡學(xué)校，喜歡我們的每一天。
　　我哥哥曾是這個學(xué)校的一名初三學(xué)生，一天上晚自習(xí)課，他和一個男生在走廊里站著，后來，哥哥看到有人扔的汽水袋，就用腳使勁踩，一踩，袋子就破了，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哥哥高興極了。哥哥說聽起來就像是在放一個小鞭炮，憑空讓他感覺到了年的喜慶。他在踩第五個的時候，校長剛好路過。校長說，一個初三學(xué)生，不在教室里好好學(xué)習(xí)，還干這樣不可思議的事。于是，啪一個耳光，響在了哥哥的臉上。哥哥覺得課下玩玩怎么了，很不服氣，于是撇了撇嘴。啪，哥哥的臉上又挨了一個耳光。后來，哥哥被班主任找去了。班主任很生氣，覺得哥哥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就跺了哥哥兩腳。
　　我記得很清楚。哥哥那天晚上很晚才回到家?；氐郊揖腿チ俗约旱奈葑樱瑡寢寙柺裁匆膊徽f。那天晚上，媽媽一夜沒有睡覺，她起來去哥哥的窗外站了好幾次。每一次回來她都嘆著氣躺下，然后不一會兒又起來。后來我困得不行了，就睡著了。
　　第二天，哥哥沒有去學(xué)校。第三天哥哥也沒有去學(xué)校。
　　記得那兩天天一直陰著，云壓得很低。風(fēng)使勁吹著，很冷。有的人家都點上爐子了。
　　后來哥哥對媽媽說，我要去打工。我不上了，誰勸也沒用。這是我的決定。
　　媽媽愣了。他一直是媽媽的驕傲。媽媽愣了大概一頓飯工夫。然后媽媽說，我同意，但你要明白，你這樣的決定可能會毀了你自己。你什么時候想清楚了，就回來。就這樣，哥哥走了。哥哥走的那天，天上下著小雨。地上粘滿了干枯的落葉，它們在雨水中破碎，在風(fēng)雨中旋轉(zhuǎn)，沒有方向。雨滴滴答答地從屋檐上落下來，打在門前冰冷的石板上，雨線不直，像一個剛剛會拿筆的孩子的直線圖。媽媽盯著灰暗的天空，面無表情。她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直到哥哥上了車，她也沒有說什么。我和媽媽回來的時候，我們的衣服都濕透了，我一個勁地打哆嗦。媽媽也抖得厲害，她的臉頰成了紫黑色。她給我系扣子，系了好多次都沒有扣上，后來還是我自己扣上的。
　　現(xiàn)在，哥哥能很平靜地對我說他當(dāng)初為什么不上學(xué)的事了。他說他很后悔。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幾個巴掌算得了什么呢？男子漢就要能屈能伸。但，他的學(xué)業(yè)卻因為那幾個巴掌結(jié)束了。他說巴掌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情，但不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他說如果有機會重新選擇，他一定會留在學(xué)校里，考高中，然后考大學(xué)。但現(xiàn)在，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的昔日同學(xué)出入大學(xué)校門，而他還是一個打工者。不過他現(xiàn)在正在自學(xué)，學(xué)他喜歡的東西。他說成功的路有千萬條，他錯過了一條，但還有其它的路可以走。
　　不知道這個故事會不會改變你的心情，但我希望你不要步我哥哥的后塵。
　　喜歡學(xué)校吧，只要你繼續(xù)學(xué)下去，你就有可能當(dāng)上我們國家的教育部長，到時候你把他的校長職務(wù)給撤了。什么校長啊，就知道打人。
　　沒有姓名。
　　男孩被荊棘刺過之后麻木的平靜被打破了。他激動起來。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些句子他都能背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心里一下子輕松了很多?？吹阶詈筮@幾句話，男孩差一點笑了起來。對了，王朝陽說是一個女生撿到的，會不會是她呢？男孩激動得心里像是忽然駛來了一艘大船，滿載著神秘和猜測，顛簸著。
　　放學(xué)鈴響了，男孩背起書包走了出去。一個小時前的想法和現(xiàn)在有著天壤之別。他甚至想起早晨來的時候，他的死黨王志一說考完月考，他們一起去爬山。
　　男孩背著書包，心平氣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他的肩膀被摟住了?；仡^一看，正是王志一。王志一從來都是考得一塌糊涂，他喜歡玩游戲，并且升級很快，說起游戲他興高采烈，只要一談學(xué)習(xí)，他就想睡覺。他似乎還沒從考試時迷迷糊糊的氛圍中走出來，臉頰紅紅的，喝了酒一樣。他說：“嘿，考得怎么樣？”
　　男孩勉強笑了一下說：“不怎么樣?！彼鋈幌肫鹱约旱陌拙怼＠蠋煏趺词帐八?？一絲絲不安雨后春筍一樣從土里頂了出來，然后噌噌幾下躥了好高一截。
　　“哎，你知道嗎？考試的時候，校長打人了，我們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都聽到了——啪！真響啊。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是打了一個雷呢。我迷迷糊糊抬起頭來，看到了校長筆直的背影。不知道是誰被修理了一下?！?br/>　　男孩的臉?biāo)⒁幌录t了，然后腳步有些亂。他忽然想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然后一頭鉆進地里，再也不出來，讓自己慢慢腐爛，變成野草。但那封信，那封給了他勇氣的信還在他的書包里熱著，帶著他的體溫，溫暖著他一書包的冰冷和孤單。想到這里，男孩忽然鎮(zhèn)定下來。他抬了頭，看著王志一說：“我挨了校長的耳光。你聽到的耳光是打在我臉上的?！?br/>　　王志一愣了。他不認(rèn)識男孩似的看了他好大一會兒，然后摟了他的肩說：“你開什么國際玩笑啊。我這樣的挨了耳光那是理所當(dāng)然，可你——別開玩笑了。你說從小學(xué)到現(xiàn)在，你哪一年不是老師的驕傲？”
　　男孩急了。他忽然就想罵人?！罢娴氖俏?！騙你是孫子?！?br/>　　王志一又愣了。他兩眼發(fā)直，盯了男孩很久，然后像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忽然跳了起來，“咳，哥們，你真行啊。夠朋友?！?br/>　　男孩愣了。他有些遲鈍地說：“夠朋友？我挨了揍夠朋友？”
　　王志一笑了，“是啊。你想啊，從小到大我挨了老師多少耳光啊，可你挨過嗎？沒有，一次也沒有。每次我挨過打，再和你在一起，我都覺得心里愧得慌。我覺得我配不上你，和你在一起玷污了你?？蛇@一次，我們平了?！?br/>　　“哎——王子海挨揍了。”王志一竟然喊了起來。
　　男孩的臉騰一下紅了。
　　但周圍的人對王志一的話沒什么反應(yīng)。陽光還是那么慢悠悠地涂畫著一切，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議論國際要聞，一副很著急的樣子，騰一下都飛走了。一只流浪的小貓在一棵樹后憂郁地叫著，仿佛在說這個傍晚不是很妙，晚餐到現(xiàn)在還沒有著落。
　　男孩忽然就靜了下來。他一下子明白了原來自己把那個啪當(dāng)成了一片海，一片自己無法逾越的海，在里面掙扎、翻騰、嗆水、絕望，但，在周圍的人看來，那片能淹死他的海根本就不存在。即使他真的被淹死了，他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一絲惶惑和愧疚小鳥一樣飛上枝頭，喳喳地叫個不停。
　　王志一看著王子海說：“你真的夠朋友了?！?br/>　　男孩笑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笑了。他想說我的臉皮厚了，就像老師經(jīng)常說的，比地球還厚呢。但看著王志一，他忽然意識到這句調(diào)侃的話說了會傷到王志一。于是他沉默了?？粗踔疽徽嬲\的眼睛，愧疚像點燃的野草在無邊無際地燃燒著。王志一的作業(yè)又沒有寫完，老師很生氣。老師說你自己抽你的臉。王志一的臉紅了。男孩就在前排，王志一就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記得很清楚，王志一用手捏了衣角，使勁揉搓著。老師說抽。王志一沒有抬頭，他使勁揉搓著自己的衣角。男孩趴在了桌子上。他的心怦怦跳著。很快，他聽到一聲很響的啪。男孩使勁翻著上眼皮，瞅了一眼王志一，他的臉上很平靜，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放學(xué)后，男孩磨蹭著，他不想和王志一一起走。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只要和他一起走，那個啪就是抽在了自己臉上。他的心一下子擠滿了很多說不清的思緒，像媽媽扔在抽屜角落里的毛線團，久了，就自己纏繞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這件事就發(fā)生在三天前的下午，數(shù)學(xué)課。
　　王志一說：“子海，你還心里不舒服嗎？如果那樣，你就使勁踢你腳下的石子，不消十下，你的氣就消了。”
　　男孩的心被噌噌上躥的火苗烤得很熱。他忽然很想大笑，對著王志一。但又怕嚇著他。他踮起腳尖，使勁拍了拍王志一的頭說：“你想什么呢，我那么嬌氣嗎？不就是一巴掌嗎，我至于嗎？”
　　“真的？”王志一很有些驚訝。
　　男孩看了王志一一眼，眼里擠滿了感動和愧疚。真的，從小學(xué)起，王志一不知道挨過老師多少巴掌，但自己從來沒想過要去安慰他，幫助他，他的心里有沒有那片海，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男孩想從明天起，幫助他做作業(yè)，哪怕他笨得數(shù)腳趾頭，也不怕。
　　“怎么了？”王志一說，“我們說好了去爬山的，不許反悔啊?！?br/>　　男孩說：“那當(dāng)然?！?br/>　　王志一摟了比他矮一頭的男孩，哼著歌走。男孩靠在他身上，第一次覺得這個常常比他的考分少上百的大個男孩竟是如此高大和厚實。他們在拐角處分手。男孩看到一只黑狗歪著頭靜靜地看著什么，樣子很可愛。
　　回到家，門竟然開著。院子里靜悄悄的，那棵謝了果的石榴樹葉子黃了，洋溢著滿樹的溫馨和恬靜。推了門，媽媽在沙發(fā)上坐著。她的頭低垂著，胳膊上戴了一塊醒目的黑紗。
　　“他死了?！彼龥]有看男孩，好像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男孩走了過去，悄悄地坐在媽媽的身邊。他把頭貼在媽媽的胳膊上，什么也沒有說。媽媽的一只手伸了過來，撫摸著男孩柔順的頭發(fā)。
　　媽媽開始小聲抽泣。男孩呆呆地坐著，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想給媽媽倒杯水，但想了想，他坐著沒動。好久，他張開雙臂，抱住了媽媽，就像小時候媽媽抱著他那樣。媽媽把頭靠在他并不寬闊的肩上，慢慢平靜了下來。
　　落日的余暉染紅了東面的山墻，電影一樣變換著色彩。男孩的心里膨脹著激動和自豪。他真想對媽媽說：“媽，你別難過，有我呢?！钡裁匆矝]有說。他想，在這一刻，媽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真的長大了。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