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塔(外一篇)

　　也不知道是在哪年哪月，出于何種原因，人們在這座平靜的小鎮(zhèn)上修建了一座精美的鐘塔。幾年前，又以這座鐘塔為中心，修建了一個大廣場。由于小鎮(zhèn)很小，僅比普通的村莊大一些，所以這個廣場和這座鐘塔就成了小鎮(zhèn)上唯一能引人注目的風景，成了小鎮(zhèn)居民的驕傲。路過小鎮(zhèn)的人們也通常會被這個廣場和它的鐘塔吸引而駐足休憩；偶爾也有一些附近的游客慕名而來，看看這個古舊的鐘塔，揣摩著它所經(jīng)歷的風雨和沒有被記錄的歷史。
　　然而，和如今的大受歡迎相比，這座鐘塔在上幾代人的心中卻是一個噩夢。如今，人們雖然已不知道鐘塔建成的具體時間，但據(jù)說在它剛剛修建完成時，曾一度給這座小鎮(zhèn)的居民帶來了難以言喻的麻煩。這個麻煩現(xiàn)在成了一個小故事，被一代代的人相傳下來。
　　故事就從鐘塔修建開始。當最初的人們聽說有一座鐘塔要在小鎮(zhèn)上建造時，所有的人都充滿好奇和興奮。人們都自愿跑來參與建造。在它修建好的那天，鐘塔的設計者告訴小鎮(zhèn)上的人們，這座鐘塔上的大鐘會自動報時，當時鐘指向幾點的時候，鐘聲就會響幾下。在那個年代的這樣一個小鎮(zhèn)上，這無疑是一件新奇的事。人們都期待著鐘聲的響起。設計者又另外通知小鎮(zhèn)居民，他會讓大家在第二天的早晨八點準時聽到第一聲鐘響。那個晚上，小鎮(zhèn)上有很多人因此徹夜難眠，他們都期待著奇跡發(fā)生，他們都不愿意錯過這個有著重大意義的一刻。所以，在天還未亮的時候，就有許多人圍在了鐘塔的四周，他們靜靜等待著設計者的到來。
　　約定的時間很快就要到了，只見設計者睡眼惺忪地走過來，人們都給他讓開道路，并一致鼓起了掌。在不間斷的掌聲中，他爬上了鐘塔，開始調(diào)試時間。正如他跟居民們保證的那樣，鐘聲如約而至，洪亮地響了八下。這鐘響刺激著小鎮(zhèn)上每個人的神經(jīng)，在人群中掀起了一陣又一陣興奮的喊叫聲和鼓掌聲。細心的人們甚至感覺到了腳下的大地也伴隨著鐘聲在輕微地震顫。
　　然而激動過后，問題很快就來了。人們發(fā)現(xiàn)鐘聲似乎過于響亮，甚至有些刺耳了，尤其是在寂靜的夜晚，那每隔一個小時都會準時發(fā)出的連續(xù)而巨大的聲響驚擾到了小鎮(zhèn)上所有的居民。嬰兒開始整晚地啼哭，老人躺在床上焦躁地翻來覆去，就連鎮(zhèn)上的每個聾子都已經(jīng)深切地感受到了鐘塔帶來的影響。一時間，小鎮(zhèn)上抱怨聲四起。對鐘塔的崇拜瞬間化成了憎恨。但是考慮到修建鐘塔的艱辛和不易以及鐘塔對于小鎮(zhèn)的重大意義，人們在一開始還不忍心就這么摧毀它。要是能消除鐘聲就好了。這時候，人們突然想起了鐘塔設計者，或許他能解決這個問題。然而設計者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在鐘塔修建好的第二天就不知蹤跡了。人們只能自己想辦法了。經(jīng)過商議，他們最后精心挑選了幾個手工藝者，并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這幾個人身上。不幸的是，當他們想進入鐘塔時，發(fā)現(xiàn)鐘塔的唯一通道被上了鎖。這是一把十分堅固的大鎖。這些工匠們敲敲打打研究了半天也沒能打開它。這下，人們只能借助梯子上去了。但當他們爬上了鐘塔頂端時，他們依舊毫無辦法，因為他們只能看到鐘的表面。這下該怎么辦呢?人們都束手無策了。又過了大約半個月，在鐘塔那無止休的報時聲中，再也沒有人能在原本美妙的夜晚好好休息了，他們終于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出于無奈，小鎮(zhèn)的居民經(jīng)過再三商議，下了狠心——他們要徹底摧毀這座擾人的鐘塔。但事與愿違，鐘塔被建造得如此堅固，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毀不掉它!就連那玻璃鐘面也出奇的堅硬，幾個工匠輪流著爬上去砸，居然也沒能砸出個名堂來。這下，小鎮(zhèn)上的人們是徹底地絕望了。除了繼續(xù)忍受外，他們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
　　只能從改變自己下手了。從那個時候起，小鎮(zhèn)上的居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他們在夜晚睡覺的時候，都會用各種軟綿綿的東西塞住自己的兩只耳朵，以此盡量減輕鐘聲帶來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也漸漸地習慣了鐘聲，最后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睡眠又開始恢復了。接著，有一部分人甚至不用堵塞自己的耳朵也能睡著了。小孩不哭了，老人也安靜了，聾子依舊是聾子，再也不會好奇地豎起他們那弱化的耳朵了。小鎮(zhèn)又恢復了平靜，盡管鐘聲還是那種分貝的鐘聲，絲毫不差地在每個時間點準時響起，但所有的人都能安睡如初了。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小鎮(zhèn)上的居民又開始為這座獨特的鐘塔感到自豪。鐘聲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深深地融進了人們的日常感知中。不知不覺間，時間又過了兩年。在某一個平常的下午，小鎮(zhèn)上的居民感覺到了某種異樣。等他們明白過來后，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座鐘塔。原來鐘聲有好幾個小時沒有響起過了。這是怎么回事呢?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四面趕來，都聚集在鐘塔的下面。他們小聲地議論著。大致的結(jié)論有兩種：一是鐘壞了，二是大鐘內(nèi)部的驅(qū)動力量已經(jīng)被耗盡，它再也走不動了。不管怎么樣，鐘是停止了走動。那么，這下又該怎么辦呢?有人開始著急了。這原本擾人的鐘聲在幾年間慢慢地滲進了小鎮(zhèn)居民的每根神經(jīng)里，現(xiàn)在鐘聲消失了，他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又開始出現(xiàn)了某種不適的反應。是的，確實出現(xiàn)了一些可笑的反應。自從大鐘變得悄無聲息后，人們在白天感覺到了別扭，晚上的睡眠也出現(xiàn)了問題。沒有鐘聲的催眠，人們又睡不著了。嬰兒又開始整夜地啼哭，老人躺在床上又焦躁地翻來覆去，小鎮(zhèn)上的所有聾子再次感受到了鐘塔帶來的又一次影響?；艁y的人們又開始商議了。他們討論著怎么做才能使大鐘重新響起來。人們圍繞著鐘塔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仔仔細細地研究著，但是沒有一個人能站出來解決這個問題。光從外部觀察顯然是不行了，這次必須進到鐘塔內(nèi)部去，可是那把大鎖怎么樣才能打開呢?有人拿來了小鎮(zhèn)上最堅硬的鐵錘，希望這個能幫得上忙。但當他們靠近入口時卻發(fā)現(xiàn)，那把沉重的大鎖已經(jīng)生滿了鐵銹，此時爛成一團，跌落在了地面上。這下，人們可以輕而易舉地進去了。他們很快就登上了塔頂。眼前的景象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這座大鐘的構造太精細復雜，一個個的零件，一個個的組合鏈接，讓人看得有如迷宮一樣。有誰能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呢?所有人都在那搖頭。是的，沒有人能搞清楚這個大鐘的構造和原理，更不用說是修理了。這又是一個難解的題。
　　最后，人們只能怏怏地下了鐘塔。在鐘塔的四周，焦躁的人們還在等待。當他們得知這個不幸的結(jié)果后，所有人的臉上都浮現(xiàn)了一種說不清的迷茫和失落。
　　
　　外 衣
　　
　　這個地方叫淡城，城里原來住著幾千戶人家，他們都正直善良，從不爭吵，也不計較，一直過著平等安分的日子。有一天，來了一位年輕的外鄉(xiāng)人。他穿著一身美麗的衣服，梳著一頭考究的卷發(fā)。最為重要的是，他帶來了許多淡城的人們從未見過甚至從未夢想過的新奇事物。所以，他的到來引起了全城人的關注。人們以最熱情的方式歡迎他。城中最有威望的年長者也親自接待了這位遠方的客人。接下去的日子里，城里的大人小孩們一有空閑就往這位高貴客人的住處跑，他們喜歡聚集在他的周圍，聽他講許許多多聞所未聞的故事。據(jù)這位外鄉(xiāng)人講，所有這些故事都是真實的，它們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人們聽得入神，直到我們這位客人講得嗓門嘶啞，天色漸暗時，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不幸的是故事并沒有像人們期待的那樣一直繼續(xù)下去。在一個平淡的日子里，高貴的外鄉(xiāng)人莫名地暈倒在大街上，善良的人們在第一時間采取了措施去幫助他。救治工作持續(xù)了整整兩天。最終，這位可憐的外鄉(xiāng)人還是沒能醒過來。人們不禁惋惜。由于死者生前曾給這座城市的所有人帶來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所以他的死還是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風波。關于他的死，也是眾說紛紜：有人懷疑是因為水土不服；有人懷疑是惡疾發(fā)作；還有人猜測也許是當天的烈日太灼熱……不過到底死于何故，人們不得而知，就連淡城最好的醫(yī)生也只能搖頭嘆息。為了表示對這位貴客的尊重，人們經(jīng)過商量，最后決定按照當?shù)氐牧曀缀煤冒苍徇@位外鄉(xiāng)人。就在幾個老者慢慢褪去死者鮮艷的外衣，準備給他換上一身當?shù)氐膲垡聲r，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農(nóng)。這變化，就像是那衣服的更替一樣，顯得刺眼。人們被這種變化嚇住了。不過他們很快緩過神來，最后明白了原來穿在外鄉(xiāng)人身上的衣服的神奇之處。他們請來了那個城中最有威望的長者，幫他穿上了這件衣服，長者瞬間就回到了自己的年輕時代。他英俊、富有活力。身上的衣服閃閃發(fā)光，看起來簡直就像一個帝王。人們在一旁嘖嘖稱贊，都對眼前的這個重返青春的老人投去了羨慕的目光。這時候，有人想起了外鄉(xiāng)人帶來的其他物件?；蛟S它們也都有各自的神奇之處?可惜的是，除了一個包裹和一把精美的椅子，其他的物件都不知去向了。由于淡城的人們之前過的都是差不多的生活，沒有誰比誰過得好，也沒有誰比誰過得壞，所以淡城沒有貪婪的人。如何處理外鄉(xiāng)人留下的遺物呢?善良的人們一致決定暫時交由那個最有威望的長者保管。長者(一個如此年輕的長者?)欣然接受了這項委托。
　　
　　在安葬了外鄉(xiāng)人之后，淡城又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唯一不尋常的事便是許久未見那個遺物保管者。原來，那個老人在穿上了那件讓他恢復了青春的外衣后，便再也不愿意往下脫。他每天都坐在那把外鄉(xiāng)人帶來的椅子上，整天生活在他的遺物中。他的心里慢慢地滋生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優(yōu)越感，在同一個地方，同時也生長出了淡城的第一團貪婪的火苗。他私自將這些物件占為己有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淡城。起初，人們表示了不滿。接著，有一些人陸陸續(xù)續(xù)地找到這個老人，他們承認了他的地位，并希望能分得包裹I/UkrlNv4+8XrrmbDoO67U4Ffsu+ryhPxheyeOh89B8=里的東西。老人同意了，但是他需要有人幫他先熄滅淡城的不滿之火。于是，第一批阿諛奉承的人便出現(xiàn)了。他們以利誘召集了更多的人。他們圍繞在遺物侵占者的身邊，以一種謙虛的、微笑的方式威脅著每一個善良的人們。權勢就這樣誕生在這座小城。為了更加體面地鞏固自己的地位，遺物侵占者開始向所有人許諾，然而所有的許諾都未真正兌現(xiàn)過。從此以后，人們便活在了一個人人皆知的謊言中。他們怨聲載道，義憤填膺，然而又毫無辦法。
　　老人的無道最終釀造了一場慘劇，有一顆貪婪的心在一個深夜將他謀害。這是淡城的第一個殺人者。他搶走了那件染著鮮血的外衣。從此，淡城出現(xiàn)了暴力和血腥。為了阻止這個暴戾的人，有一群人商議后選出了一名代表，讓他去取回那件衣服和那把椅子并焚毀它們。這是淡城的第一個小偷。他做到了，但是他沒有焚毀，而是取而代之。在經(jīng)歷了一場場的血腥和他人的失敗之后，他明白了謊言和暴力的危害。他變得溫和。他希望靠自己的溫和能永遠占據(jù)這把寶座。然而淡城的一切都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嫉妒者、虛榮者、奸詐者、恃強凌弱者……都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了。這個新的遺物侵占者未能在他的寶座上實現(xiàn)他的愿望，就被眾人的詛咒聲趕下了舞臺。他的溫和并未給他帶來任何好處。那么，下一個該誰穿上那件美麗的外衣，坐上那把精致的椅子呢?欲望開始在整座城市里膨脹，人們放棄了早前的純真，都參入了這場外衣的爭奪戰(zhàn)中。為了在競爭中占得優(yōu)勢，一個個集體、組織、幫派也應運而生。最終，一個集體的頭目穿上了那件外衣，坐上了人人羨慕的椅子。為了削弱競爭者，便出現(xiàn)了陰暗的伎倆；為了滿足私欲，便有了各種各樣的稅賦；為了蒙騙無知者，謊言一直在繼續(xù)。平靜的小城從此一去不返了。人們在爭搶中輪流著穿上鮮艷的外衣，輪流著坐上精致的椅子。也是從那時候起，淡城開始陷入了一個怪圈：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以最正直善良的言辭審判著遺物侵占者；將同一個善良正直的人套進那件外衣，放上那把寶座，他便忘乎所以，成了被審判的遺物侵占者。人們心甘情愿地深陷在詛咒與被詛咒，抱怨與被抱怨的施渦里。在一件呼風喚雨的外衣下，在一把高高在上的椅子上，每一個人都成了自己的敵人，成了被自己踩在腳下的對象。
　　淡城的人們變了。而代表這種變化的怪圈，從它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就從未在人群中消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