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

　　作為一個檢察官，楊斌在堅持專業(yè)操守的同時，也保持了作為一個人的良知，去切身體驗另一個階層因經(jīng)濟(jì)和親情困窘造成的絕望狀態(tài)，而不僅僅簡單地用一個罪犯的標(biāo)簽去看待對方。楊斌曾說，她在救贖周模英，也救贖了自我
　　
　　2005年7月20日，一個悶熱的夏夜，四處靜悄悄的。凌晨，出租屋里，9個月大的女嬰使勁地蹬著搖籃。她已經(jīng)生病好幾個月了。母親起身安撫她，喂她吃米糊。睡下不久，她又被煩躁的小女孩吵醒。3點左右，女嬰再次蹬了起來。
　　母親睜開眼睛，坐在床沿，看看身邊沉睡的丈夫，啜泣著。逼仄的小客廳里躺著一家五口，被渾濁的躁熱緊緊包裹。
　　過了一會兒，她抱起女兒，走到廣州車陂河涌邊，將她丟了下去。
　　
　　兒子
　　長大后兒子會像父親么？楊斌望著他們遠(yuǎn)去，心想：這個家不能散，孩子不能沒有母親
　　
　　楊斌翻閱著卷宗，凝視著被溺死女嬰的解剖相片——她穿著一件很喜慶的紅色肚兜，頭發(fā)微卷，兩手還張開著，微閉的雙眼掩不住那長長的眼睫毛，仿若熟睡。楊斌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小女孩沒來得及取名字，這是她在世間的唯一留影。在八年的檢察官生涯里，楊斌從未如此震動。她整夜整夜地想那條幼小的生命，默默地哭泣，多殘忍的母親?。∷?，提審時一定要狠狠地詛咒她。
　　看守所里，楊斌見到了溺嬰的生母周模英。
　　“你的女兒乖不乖？”
　　“乖?！?br/>　　“你的女兒漂不漂亮？”
　　“漂亮。”
　　“為什么要殺死她？”
　　周模英清瘦憔悴，埋頭不語，坐著坐著就滑下凳子，痛哭失聲：“我沒有資格做母親，我沒臉見我女兒，判我死刑吧！”
　　本想罵她的楊斌卻安慰起來：“你還有兩個孩子，要勇敢活下去！”
　　楊斌內(nèi)心陷入了掙扎?？蓯蹮o辜的臉，痛哭流涕的臉；痛哭流涕的臉，可愛無辜的臉，兩張臉龐在眼前交替浮現(xiàn)……該如何寫公訴詞？傾向重判？爭取輕罰？
　　家人的態(tài)度是量刑依據(jù)之一。楊斌決定約見周模英的丈夫熊墨得。
　　寒冷的冬日，熊墨得抱著兒子，站在楊斌面前。小男孩一身臟得發(fā)黑的紅衣服，散發(fā)出臭味，額頭還有一塊傷疤，結(jié)著痂。
　　“怎么不小心一點?。俊?
　　 “我能怎么樣，他自己摔的?！?br/>　　熊墨得冷冰得像一塊石頭。楊斌心疼地抱過男孩，男孩安靜地待在她懷里，直直盯著他，緊抿著嘴，一言不發(fā)。
　　“你認(rèn)為你對妻子的行為負(fù)有道義上的責(zé)任么？”
　　“我有什么辦法，我要出去賺錢?！?br/>　　“你對這個事怎么看？”
　　“都發(fā)生了，我有什么辦法，我又沒讀過書?！?br/>　　長大后兒子會像父親么？楊斌望著他們遠(yuǎn)去，心想：這個家不能散，孩子不能沒有母親。
　　
　　母親
　　她放棄了小女兒，也打算放棄自我?？伤龥]有跳下去。等待著她的，是6年的牢獄生活，以及一名渴望自我救贖的檢察官
　　
　　1998年，周模英嫁給了熊墨得，兩人都是二婚.她曾嫁到湖南，不久丈夫病死，只能重回江西老家。熊墨得的前妻不堪貧窮，棄他而去?；楹螅麄兘枳≡诟绺绲姆孔永?，種田砍柴，生兒育女，平淡地過著日子，直至4年后的糾紛。
　　那時，因為田地的灌溉問題，熊墨得與鄰田的農(nóng)戶打起架來，雙方拿著鋤頭互砍。對方兄弟多，要熊墨得賠醫(yī)藥費，不然就得挨揍。負(fù)傷的熊墨得逃到了廣州，周模英從此獨身帶著兩個孩子，待在老家。
　　不幸接踵而至。
　　2004年，對方又上門找熊墨得，他們把熊家砸爛，大著肚子的周模英躲在一邊哭泣。生產(chǎn)時，身邊只有4歲的女兒和1歲的兒子，沒有接生婆，沒有親人照料，周模英獨自在家把孩子生了下來。
　　年末，小女兒還未滿月，周模英抱著她和兒子擠上了開往廣州的火車。下了火車，她來到天河區(qū)車陂的一個城中村。小姑子一家住在這里，那是他們在廣州的親人。房子一室一廳，月租300塊錢。她一家則擠在客廳里。
　　在車陂的出租屋里，周模英覺得這里真像個鳥籠。每天天沒亮，丈夫就去工地打工了；晚上回到家，他喜歡跑出去看人打牌，那是他一天中最大的娛樂。大女兒接過來后，她在家?guī)?個小孩，靠著丈夫每月1000元生活。她幾乎沒走出這片城中村，沒有和其他人講過話。
　　2005年5月，小女兒高燒不退，她花了200塊到正規(guī)的醫(yī)院治療，可是此后反復(fù)發(fā)作。為了治病，她又把自己的結(jié)婚項鏈賣掉了。
　　小姑子熊六妹常聽到哥哥罵嫂子，“你又不用出去干活，就在家里帶個孩子，也帶不好，整天小孩子病，你以為我賺錢容易么？”周模英哭了起來 ，賭氣說：“孩子我不管了，你自己拿去管吧?！毙芰每粗蠹沂诸^緊，就去深圳打工。月底，她給周模英買衣服，周連連說謝謝，卻舍不得穿。
　　手頭的錢已經(jīng)花光了。她打電話給小姑子，總是欲言又止。她不敢向父母訴苦，她已經(jīng)31歲，不能再依賴他們、讓他們操心了。
　　7月20日凌晨，藏在搖籃底下的全家積蓄只剩30塊錢。她放棄了小女兒，也打算放棄自己?？伤龥]有跳下去。等待著她的，是6年的牢獄生活，以及一名渴望自我救贖的檢察官。
　　
　　開庭
　　“周模英站在法庭上接受審判，固然是法律的勝利，但是我們不能漠視隱藏在背后的社會原因和背景”
　　
　　楊斌慢慢了解到周模英背后的故事。許多次，她把自己想象成周模英，反復(fù)地問自己，如果置身于那樣的處境，能做得更好么？她說不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多年以后，她這樣認(rèn)識自己的角色:一名檢察官的位置，就像是醫(yī)生，而罪犯則是病人，醫(yī)生能一味抱怨病人為什么要生病么？生活在重污染區(qū)的人，總是比較容易得癌癥，而那些呼吸新鮮空氣的健康人，難道對他們沒有責(zé)任和虧欠么？
　　12月7日，在法庭上，作為公訴人，她為被告人周模英請求從輕處罰，“周模英的遭遇，固然是她個人的悲劇，但何嘗又不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的悲劇？周模英站在法庭上接受審判，固然是法律的勝利，但是我們不能漠視隱藏在背后的社會原因和背景，我們不能忘記站在她身后的那些掙扎在社會底層、為生存而苦苦呻吟的人們，他們的苦難和命運。這也是法律應(yīng)有的良知。”
　　一審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周模英11年有期徒刑，周模英當(dāng)場表示不上訴，很長一段時間，她堅持要服完11年，以懲罰自己。盡管未對宣判產(chǎn)生重大影響，楊斌的法庭陳情卻引起了巨大的爭議。
　　有人提計劃生育?！梆B(yǎng)不了那么多，就別生，真該死！”
　　有人揮舞道德大捧。庭審剛結(jié)束，一個朋友便氣沖沖地跑上來：“淹死自己的孩子的行為居然可以得到法律的同情！還有沒有道德底線？溺嬰者決不能輕饒，否則會縱容此類犯罪并引起窮人效仿！”
　　楊斌冷冷地看著她：“如果生母溺嬰不構(gòu)成犯罪，你會不會淹死自己的孩子？不會吧？如果生母溺嬰不但不構(gòu)成犯罪，還會獲得獎勵。獎你10萬元，你會不會淹死自己的孩子？還是不會吧？你自己都不會做的事，憑什么認(rèn)為別人會去效仿？就因為你有權(quán)有錢，就道德高尚，窮人就低賤到又瘋又傻要淹死自己的孩子？”
　　她一口氣說完。她知道這朋友是如何得到這種有錢有權(quán)的生活的。她想，被告席上的人沒偷沒搶還付出了勞動，而這種不勞而獲的人居然有臉充當(dāng)起道德衛(wèi)士？
　　沒等對方反應(yīng)，她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如果你非要把周模英的行為視為一個道德問題而不是社會問題，那么我認(rèn)為，那是因為你的內(nèi)心太陰暗，才會把人類把人性想象得如此丑陋，先反省自己的道德吧！”
　　楊斌把話丟下，揚長而去。
　　
　　領(lǐng)悟
　　她慢慢領(lǐng)悟到，憤怒感并不等于正義感；人性是多維度，對被告人也應(yīng)以人性的眼光去看待
　　
　　2005年的爭議讓楊斌困惑、彷徨。難道自己做的是錯的么？
　　她開始反思過去幾年的生活。1998年，楊斌成為一名檢察官。那時，她對工作熱情十足。她不停地發(fā)問，直至把每一宗案子的難點疑點理得清清楚楚。她一年辦下一百多宗案子，鐵面無私，被稱為花都檢察院“最無情的人”，被評為廣州優(yōu)秀公訴人。她無限同情被害人，覺得世界善惡分明，對罪犯滿腔憤怒，她為自己公訴成功的案件數(shù)量驕傲，而每一次的成功，她都有一種正義伸張的快感。
　　
　　10年前一個炎熱的夏天，到處是白晃晃的太陽，路上空無一人。我正在看案子，一名老人敲門進(jìn)來。他汗流浹背，從皺巴巴的布包里，拿出兩頁小學(xué)生作業(yè)紙寫的訴狀。案子是我經(jīng)辦的，他是被害人的家屬?？晌覀冎皇諒?fù)印件。當(dāng)時，那一帶還沒有復(fù)印店，老人只能坐車到老城區(qū)復(fù)印給我。
　　我沒理他。他站一會兒，就走了。我突然心里很難受，就跑出去追，我說老人家，我?guī)湍銖?fù)印吧。他的淚水立刻流了出來，哭得很厲害。他說兒子在這邊打工，突然就沒了。他從山東老家趕過來，因為聽說這里可以提請刑事附帶民事。為了提交這兩張紙，先是跑到交警，交警說讓到法院，法院又說讓到檢察院。老人家就像孩子，那種委屈一下爆發(fā)出來。
　　這件事對我的觸動特別大。從此之后，我愿意為他們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盡我舉手之勞。送杯茶，給支煙抽，耐心解答疑問。當(dāng)事人的家屬是很無助的。
　　楊斌緊緊地牢記著這一件小事。
　　2004年，她通過遴選，來到了廣州市檢。市檢的案子并不多，但都是重大的刑事案件。
　　多年以后，她還記得剛到市檢的一個下午。剛開完庭，她在法院門口等車，偶遇了一名毒販的家人。毒販?zhǔn)撬谋桓嫒?，被判處死刑。老人在門口張望，懷里抱著孩子。楊斌走過去逗小孩，才知道孩子是毒販的兒子，出生不久，和父親未曾謀面。老人想在囚車經(jīng)過時，讓他倆見上一面。
　　老人看到一輛車經(jīng)過，使勁拍小孩的臉，可孩子沉睡不醒。老人又掏出火機(jī)，燒他的手，想驚醒他。楊斌眼淚直流，上去勸阻。老人才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的不是囚車，又繼續(xù)等待。
　　她惦記著這么一個瞬間，心里隱隱想著：她公訴的這名罪犯，也許他還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兒子？如果罪犯當(dāng)時能想到有這一個瞬間，怎么忍心留給家人這么一個沉重的等待？
　　她慢慢領(lǐng)悟到，憤怒感并不等于正義感；人性是多維度，對被告人也應(yīng)以人性的眼光去看待。
　　基于本能驅(qū)動，楊斌深入了解周模英的故事，對她所處的生存有了真切的體驗。她覺得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自我救贖——放下個人得失，擔(dān)當(dāng)自己的社會責(zé)任。
　　多年以前，她還是一名大學(xué)畢業(yè)生，獨自來到廣州找工作。那是1992年，她隨著民工潮涌向南方，扒火車，跳車窗，在人頭攢動的火車站四處張望。當(dāng)年扒火車的她，如今已經(jīng)能夠坐上飛機(jī)，可是當(dāng)年一起扒火車的兄弟呢？也許至今仍在扒火車。
　　
　　充盈
　　她想，因為這個案子，她在五六年前的彷徨中才沒有迷失自我，她在救贖周模英，也救贖了自我
　　
　　2006年3月，二審宣判周模英減刑為6年。熊墨得把兒子送回老家由爺爺奶奶照顧，自己留在廣州打工。楊斌去監(jiān)獄探望她。
　　“不想活了，我不配做母親。”周模英悔恨依舊。
　　“你不活了，兩個孩子怎么辦？”楊斌責(zé)備。
　　她鼓勵她識字，給家人寫信。信寄到她家，由她轉(zhuǎn)交給熊墨得。她幫熊墨得讀信，才知道周模英要轉(zhuǎn)入江西女子監(jiān)獄，地點剛好在他的老家新建縣。她問熊墨得為什么不回家，才了解熊墨得從前的糾紛。楊斌決定幫他解決問題。
　　楊斌4次來到江西，幫熊墨得解決糾紛、為孩子解決上學(xué)戶口問題、為他們一家申請經(jīng)濟(jì)適用房。5次探望周模英，給她寫信，鼓勵她。
　　孩子最讓她揪心。
　　“我媽媽淹死了妹妹，我們不要她。”兩個孩子學(xué)著爺爺奶奶，到處跟人這么說。兒子小程依舊內(nèi)向，沉默不語?？伤袝r又懂事得讓她心酸。她送玩具給他。聽到奶奶說，這么多玩具，要收起來慢慢玩，3歲的小程就將玩具裝好，綁好，收起來。他被培養(yǎng)出撿垃圾的習(xí)慣，一看到有用的垃圾就拖回家里，讓奶奶賣錢。
　　楊斌帶著孩子出去游玩，把他們帶回廣州家中過暑假，教他們做功課、給媽媽寫信。她看著變化在一點點地發(fā)生。有一天，她加班夜歸，小程搶先為她開門，興高采烈地說：“阿姨，我們在吹泡泡?！彼幌赂吲d起來。
　　她帶孩子去看周模英，孩子們親昵地跟媽媽說，媽媽我想你，你快點出來。小程還檢討自己數(shù)學(xué)不及格。就連熊墨得也跟她說想她。周模英心里暗自高興，在以前，打死他也逼不出這樣的話。
　　周模英珍藏著楊斌給她的信。她決定，走到哪兒，這些寶貝就帶到哪兒。
　　2010年11月4日，周模英提前出獄。在家里，女兒每天抱著媽媽睡覺，親媽媽的臉，她學(xué)會了溫柔和體貼。
　　6年來，楊斌時常感到孤寂。但她的內(nèi)心慢慢充盈起來。她想，因為這個案子，她在五六年前的彷徨中才沒有迷失自我，她在救贖周模英，也救贖了自我。
　　12月24日，凄冷的冬夜。橋上的燈光沉入黑色的河涌，泛起微弱的星星點點。
　　楊斌捧著9枝黃菊、9枝白菊，挽著周模英，重回車陂河涌，祭奠幼弱的亡靈。周模英伏在楊斌肩頭，哭泣。周模英走到臺階下，蹲下身點著一根蠟燭，一張一張地?zé)堝X，無聲抽噎。
　　祭奠完女兒，楊斌扶起周模英，兩人往回走。橋的另一邊，周模英佇立、回望。
　　許久，她緩緩回過頭。夜幕里，兩人十指緊扣，沿著漆黑的河岸，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