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年初,我和剛剛從美國俄亥俄大學畢業(yè)的高山剛(Go Takayama)第一次見面。一個朋友把他介紹給我,說這個小伙子想拍攝中國的青年文化,當時他剛剛從美國飛到北京。令人吃驚的是,在探討中國青年的狀況時,他給我擺出了很多名詞,“啃老族”,“宅男”等等,而我每說的一條線索,他都會認真記下。
我對他的選題很感興趣,但我并不認為像他這樣一個語言不通的外國人,能夠在短時間有什么突破。
前幾個月,我買到本《城市畫報》,是一本特刊,用了大量的篇幅刊登了青年志的一個研究專題,這個歷時兩個月的研究項目,意圖描述中國三四線城市年輕人的生活狀態(tài)。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里面所有的照片都是高山剛拍攝的。
這就是我這篇訪談的由頭,后來他按期給我交來了回答,竟然翻譯出五千字,他其實已經提醒我別被這篇問答的超長字數(shù)嚇倒,因為這是他接受的第一個采訪。
“青年志是如何找到你的?”
“不是他們找到我,而是我找到他們……在北京站附近的青年旅舍,語言不通,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網(wǎng)上不停檢索,‘中國’,‘青年’,‘文化’,然后我找到了雙語網(wǎng)頁的青年志……”
在閱讀他的回答時候,我心情很不平靜,似乎能看到很多我認識的中國年輕攝影師的樣子。
我們都能堅持自己的理想嗎?
為什么選擇攝影作為你的語言表述方式,你在俄亥俄大學學習視覺傳播專業(yè),你認為“職業(yè)的講故事的人”意味著什么?
我第一臺相機是一臺35毫米膠片單反相機(在沃爾瑪超市花200美元買來的),當時我正在美國賓州社區(qū)學院上黑白攝影課程。攝影對我來說是一種非常直接的藝術媒介,通過這個神秘的小黑匣子,我探索自己的好奇心,拍攝那些打動我的新鮮沖動的感覺。初次走入暗房,沖洗照片的過程充滿樂趣,手中捧著我自己制作的照片,就好像拿著一份珍貴的禮物,那種感覺是今天的攝影師使用photoshop剪裁和編輯照片所不能感受的。
文字、新聞攝影報道,以及用攝影來講故事,現(xiàn)在已經成為我一生的職業(yè)追求。它們的意義,我在俄亥俄大學的視覺傳播學院學習期間,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我最初開始學攝影的時候,它就好像一道光芒突然照亮前方的道路,讓我對周圍的事物充滿了新鮮的感受,俄亥俄大學的新聞攝影教育則讓我嚴肅有體系地學習新聞攝影,并且更加沉浸其中。
本科對新聞攝影的學習把我所需要的一切都教給我了:從基礎的攝影技巧到最為前沿的多媒體技術,課程涉及新聞攝影報道的方方面面。用照片“講故事”的價值標準,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中。
現(xiàn)在我已經畢業(yè)一年多,曾在美國的地方報紙里做過兩份實習工作,都是半年左右。(我認為自己還不能叫做職業(yè)新聞記者,因為我還不是一個通過新聞攝影報道自給自足的人)為了追求我所喜愛的視覺講述者的工作,我現(xiàn)在遇到了很多在學校不曾遇到的挑戰(zhàn)。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如何從經濟上支持我所熱愛的攝影工作。為此,我做一些自己不是特別感興趣的零活。但是,我有一個標準——我絕對不會出賣我所學到的核心價值去交換金錢。在尋找有意義的故事的過程中,我將一直保持誠實,我會盡可能地從客觀的角度來切入我的主觀發(fā)現(xiàn)。
你關于亞洲青年文化的個人攝影項目,選題是如何形成的?話題很大,你如何開始,為什么選擇中國作為你的第一站基地?
這個選題,有一個慢慢形成的過程,同時也在不斷發(fā)展并且逐漸深入?,F(xiàn)在和接下來的幾年,我主要關注中國的青年文化。
2010年1月,我到了中國,頭腦一片空白,就這么來了,這也讓我面臨著很多困難。不過,我真的就是這么開始的,一下子飛到北京,完全跟隨我當時的心性,這個念頭已經在我頭腦里盤旋很久,我要追求我的目標,我希望跟隨我情感的沖動來行動,盡管我最初其實并不了解如何更為有效和聰明地開始我的工作。
沒有去日本和韓國,是因為中國正處在一個具有特別意義的時期,文化,社會都在發(fā)生改變,作為一個外來者,我所得到的中國內部的信息非常有限,我希望能夠用我自己的雙眼,我的雙腳來見證這一切。我希望觀察其他年輕人,探索他們的文化,這就是我到這里的原因。
與勞倫·格林菲爾德(Lauren Greenfield)拍攝美國的青年文化相比較,你試圖告訴我們怎樣一個中國或者亞洲的青年文化?
首先,我覺得我的作品比起勞倫的照片,實在不值得一提,不過,她的照片的確是我的靈感來源。
從一個長遠的角度來看,我打算在日本或者韓國也按照同樣的紀實報道路徑展開我的工作。目前,我正在拍攝一個北京的街舞藝術家。我采訪并拍攝他的日常生活,他面對的挑戰(zhàn),以及如何在夾縫中追逐自己的夢想。這和我自己所面臨的挑戰(zhàn)是一樣的。除去我們不同的國籍和文化結構上的差異,我相信,所有的年輕人都面臨共同的問題。這就是我試圖要捕捉的故事。
青年志(Youthology)這個團隊是如何找到你的?你和他們之間如何合作?
事實上,是我找到青年志的網(wǎng)站,不是他們找到我。剛來北京的時候,我住在北京站附近的一個青年旅館,語言不通,我只有不斷在搜索引擎上鍵入“中國,青年,文化”,或者“中國的青年文化”,這是我唯一能夠干的事情。隨后我找到了青年志的網(wǎng)站,是雙語的,我給他們寫郵件,希望能夠見一面。
我來中國的目的,就是要探索和學習這里的青年文化,與青年志這個機構的目標相同,他們給我介紹了很多非常有創(chuàng)意的青年,這些人他們也聯(lián)系了很多年了。這個機構很吸引我,因為他們和年輕人展開面對面的交流,對于青年和他們的文化理解很深入。青年志活躍的聯(lián)系和可靠的網(wǎng)絡關系幫助我搭建了橋梁,可以說是為我打開了一扇門,我因此可以出發(fā)做我自己的工作。
你是否認同青年志小組對于中國小城青年所做的調查報告?告訴我們一些你的感覺。
因為語言的問題,我可能無法全面理解報告的全部內容。
我認為對于小城青年來說,最大的溝壑是他們的視野和價值觀念。小城青年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壓力,家庭責任感和地方的傳統(tǒng)對他們的限制,我覺得這恐怕就是他們壓抑自己的渴望和活力的原因。而相反,在北京我看到很多雄心勃勃的青年人。
不過,我還是同意在城市畫報上發(fā)表的報告中提到的,小城青年不一定想著要過大城市那樣的生活。我遇到的小城青年,他們都表現(xiàn)出對家庭以及傳統(tǒng)賦予的觀念的接納,他們對生活的滿意度皆來自于此。一般來說,幾乎所有人都聲稱他們想要一個“美滿的家庭”和“一所房子”。
我的結論是,中國的變化雖然較以前變得很快,但是發(fā)展的前景仍然很不明朗,這對年輕人有很大的影響,使得他們深感不確定性,并且缺乏安全感。對于那些生于這個巨大的轉折期,內心懷著夢想的年輕人來說,他們就要在一個追求理想生活和賺取每一個硬幣的生活中掙扎。一些人則因此而失落乃至迷失,他們在不斷尋找自己的出發(fā)點。另一些人則遵從了父母的希望,跟隨著當?shù)氐奈幕瘋鹘y(tǒng)來過自己的生活。
不過,在最近幾年里,這些現(xiàn)象很可能還會變化,因為這個國家變化發(fā)展太快了。我相信沒有一個單一的概念能夠總結整個中國的年輕人的現(xiàn)狀,并且一段時間以內也不可能出現(xiàn)。我想,我會在5到10年后到同一所城市再次展開類似的觀察。
能否給我們看一些照片,是你認為的那些要了解中國“普通青年”必須要看的照片?也請你給我們講一講照片背后的故事。
根據(jù)我的觀察,我能想到的我照片中能夠定義“普通青年”的照片有一些,我想分享下面這幾張:
第一張照片是在徐州拍攝的,我和這個年輕人一起在當?shù)匾粋€滑板商店閑逛,我們一起邊走邊聊。不過,其實我更寧愿走在他后面躲在角落觀察他。我們一起等他的朋友回來,店里沒有什么可娛樂的,他顯得有些煩躁無聊。他無聲無息地站起來,然后就躺在了地板上。我抓了兩張照片。讓我感觸深刻的是從他的肢體語言上表露出來的一種脆弱的感覺。我和他在一起兩天,聆聽他的故事,我開始理解他身上的壓力、困惑以及絕望,這都讓他身負重擔。我在這里所看到的一幅更大的圖景是,當下的社會系統(tǒng)和競爭激烈的就業(yè)市場所造成的連鎖反應給年輕人的成長造成了各種障礙,帶來了困惑。我的被攝對象,正如很多年輕人一樣,從設計學校畢業(yè)之后,沒有那么幸運能找到一份工作。在我采訪他的過程中,他沒有一個明確的對未來的規(guī)劃,也沒有任何渴望,缺乏動機。我遇到很多年輕人都有著同樣的掙扎。對于年輕群體,越來越多的教育機會,同樣也意味著越來越激烈的就業(yè)競爭。毫無疑問,像我的被攝對象一樣的年輕人會越來越多。
另外一張照片的內容表達可能比較微妙,但是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張關于中國年輕人的視覺表征。
照片是在吉林拍攝的,一個餐館正在慶祝開業(yè)。我當時正在賓館下載當天拍的照片,聽到放煙花的聲音,就跑了出來。我隨意拍了幾張好奇的路人,此時一個司機從他的車窗里面探出頭來,這一下子吸引了我的視線。在我采訪的過程中,我不斷聽到和記下來的是年輕人的三個愿望:“一部好車”、“一個好房子”和“家庭”。而這個司機,他已經實現(xiàn)了一個愿望,伴隨著漫天散開的煙火照亮夜空,他似乎在憧憬著另外兩個愿望。
你的這些照片還參加了一個展覽,能不能談談展覽的情況。
這是北京一個藝術中心舉辦的一個群展。我所拍攝的年輕人的肖像連同一些抓拍的照片與青年志攝影師Jay Caplan拍攝的紀錄片一同展出。
我們的展覽分成兩個部分,一個部分是系列肖像,每張照片下面都有提問和當事人手寫的回答。另一部分就是錄像。在錄像部分還有一張很大的環(huán)境照片與之配合。
開幕式當天,我得了很多積極的反饋,也在展覽中看到了其他一些頗給我啟發(fā)的作品。
你在做自己作品的過程中是否遇到什么困難?另外,你如何養(yǎng)活自己呢?
我目前遇到的兩個最大的困難,一個是經濟上如何支持自己,另一個就是如何克服交流的障礙。
關于前一個問題,我通過一些和攝影無關的工作養(yǎng)活自己,這可能
qjgK8J4tmjI9PZBfYqarVUmtX9yX+4OxIJ7VPpUK2Q8=和我們的理想生活相差很遠,但是目前我沒有其他選擇。
后一個問題對我來說更急切需要解決,馬格南攝影師Antonie D’Agata曾經說過:“一個攝影師如何看世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這個世界的親密關系。”我相信,照片是映照我們自己的一面鏡子,它反映出了攝影師和他(她)的被攝對象的關系。我將紀實攝影作為一種表達方式,而不是一個旁觀者的觀察。對被攝對象的理解就顯得非常必須了,語言就是實現(xiàn)這個交流的路徑。當時拍小城青年的時候,我主要通過翻譯或用英語和當?shù)啬贻p人交流。我目前開始每天到語言學校去學漢語,已經有一些進步了。
不過,不管我到哪里或者住在哪里,面前總會有困難,這些困難是我自己選擇面對的,而不是其他人強加給我的。
能否給我們推薦一些你喜歡的攝影書?
我第一次看到南·戈爾丁(Nan Goldin)的畫冊《美麗的微笑》(The Beautiful Smile)的時候,它令我吃驚,圖片是那么新鮮,卻同時又讓我有一點點害怕。這本書中那些強有力的瞬間,攝影師和她的被攝對象形成的親密關系讓我非常崇敬。
不過,慚愧的是,我從來沒有擁有這本書,但我無法忘記的,當時每當我在那個二手書店附近做兼職結束之后,都會徑直到跑過去,只是為了去看看那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