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你的寶貝一生一世

　　一
　　
　　彼時，在晨練的公園里，他常常會跑上幾步，驀地下跪在潮濕的地上；抑或好端端的，突然栽倒在地上，絲毫不顧及他人的好奇和觀望。我走過去，使勁兒擰他一把：“爸，你看那么多人看著呢！”他自嘲地笑笑，臉上永遠(yuǎn)都是那抹不去的晦澀：“妞，你別嫌，這是我們導(dǎo)演要求的?！?br/>　　“傻根”、“土根”、“老西兒”……他有那么多的小名和外號，以至于別人稱呼趙學(xué)軍的時候，我都不知道，這，原來是他的名字。
　　第一次聽見別人喊他趙學(xué)軍，是在那個小縣城的民政局里。那個穿藏綠色制服的女人喊趙學(xué)軍，然后遞給他一本綠色的證件——母親自小心高，從嫁給他那日起，便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作為建筑工人的粗糙和潦倒，在我四歲的時候，終于在生活的揉搓中，和他離了婚。那一年，他３３歲。
　　在北上的火車上，他從列車員那里，買了一只長頸細(xì)腰的水壺，裝上橘子味的蘇打汽水。小小的我，非常喜歡，每隔幾分鐘便打開瓶蓋，嗅一回那清涼的薄荷氣味，或者忍不住吮吸兩口。他撫摸著我的頭說，妞妞不著急，慢點喝，慢點喝。我把水壺湊到他嘴邊，他聞一下，真香！然后擰上蓋子，飛快地挪開。
　　等我在他懷里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北京的公交車上。
　　他說，妞妞，這是北京。我高興得手舞足蹈，驚喜地問他，這就是有“天安門上太陽升”的北京？他含著笑，深深點頭。此時的我不知道，他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決定帶著我去北漂。
　　他送我去附近的幼兒園上學(xué)，恰巧學(xué)校正在準(zhǔn)備六一聯(lián)歡會。幼兒園要求每個小朋友的家長，都要為這次的節(jié)目出一點力。
　　有的家長是做糖果批發(fā)的，就包攬了聯(lián)歡會所有的糖果；有在印染廠工作的家長，負(fù)責(zé)了聯(lián)歡會裝飾的布料；還有的家長捐錢、出人力。唯有他，什么也拿不出，什么也不能做。在一大堆穿著考究的城里人面前，他是那樣的局促和難堪。
　　最后還是負(fù)責(zé)晚會統(tǒng)籌的家長提議說，你，要么代表我們所有的家長，表演個節(jié)目吧。演個卓別林什么的，逗孩子們開心也好。
　　我一直記得那次聯(lián)歡會。他穿著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大一號的西裝，顯得邋遢和滑稽。腳蹬夸張的大頭皮鞋，臉上涂抹著染成黑色的糊狀面粉，打著紅色的眼圈，胡須是用堅硬的松針做的。頭上的禮帽，從他的額頭上一直向下滑，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把他粘得好好的眉毛，揩下來一大半。
　　他表演的是《摩登時代》，拄著一根細(xì)細(xì)的小木棍，走起來像企鵝一樣，而且，還要故意站不穩(wěn)，故意跌倒。他一直走得那么危險，我分不清，他是故意跌倒，還是真的跌倒。
　　那么多的人歡呼，嬉笑著用力鼓掌。旁邊的胖男孩，沖著我大聲地嚷，你爸爸可真逗！這樣的一句話，終于逼出了我的眼淚。我第一次感覺到，他作為父親，是這樣讓我失望。
　　那天晚上，他興奮地抱著我，說，妞妞，有辦法了！有辦法了！
　　他說的辦法，是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看了他的表演，又了解了他的情況后，問他愿不愿意去電影制片廠做一名群眾演員。
　　他自然是愿意。原以為，以他沒有文化的建筑工人身份，漂到北京，只能收破爛賣廢品，不承想，卻得了份演員的差事。他滿口應(yīng)允下來，又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人家，尷尬得直搓衣角。
　　
　　二
　　
　　自此，他就成了電影廠的群眾演員。有時候一連幾天，候在片場，只為了能在劇中做個露臉的路人甲或者士兵乙，之后從制片手中接過幾張鈔票，供我讀書。
　　那一次，學(xué)校催著交保健筆的錢。放學(xué)之后，我去片場找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剃了光頭，跪在地上，被一個穿著黑綢緞、留著漢奸頭的男人一腳踹開，攝像機前，那個人還不解恨，又上前去扇他的耳光。
　　這樣的一場戲，演了兩遍，還是沒有通過。導(dǎo)演走過來，把那個演土匪頭子的男人撇在一邊，反倒大聲地指責(zé)他，演得不到位，說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還不行，就換人。
　　他朝導(dǎo)演謙卑地笑著，說這一次保證過，保證過。第三次的鏡頭前，那個男人的耳光，顯然比前兩次要用力得多，他在地上翻了一個跟頭，嘴角也涌出血絲。原本緊張的神經(jīng)，在導(dǎo)演喊“過”之后，才放松下來。
　　而我，已經(jīng)眼含熱淚，大聲喊他，爸爸！他回過神來，一眼看到我：“妞妞怎么不上學(xué)，跑來這里做什么？”見我流淚，他又解嘲地笑笑，發(fā)熱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說：“沒什么的。演戲就是這樣辛苦，那些大明星還這樣呢。這不，他們還給我煮了雞蛋敷著?！?br/>　　他最終還是沒有湊夠那１２８元。他對老師說，先發(fā)給妞妞保健筆，錢，他明天一定送過來。老師打量了他的裝扮，對他說，其實這保健筆也沒什么，家里這么困難，干脆你們就別要了吧。沒想到，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其他孩子有的，我家妞妞，我家趙圓，也要有。
　　第二天，他就湊齊了那１２８元。而我，有了和其他孩子一樣的一套保健筆。藍(lán)色的桿，紅色的芯，寫出來的字無比清香。常常拿了用保健筆寫完的作業(yè)，在他面前炫耀。
　　許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是給演員做替身，才湊齊那１２８元。大冬天的，他從十幾米高的懸崖上墜下，落入冰冷的水中——危險場景下的替身，一次能領(lǐng)好幾百。
　　為了我一點小小的虛榮，他是拿出性命在拼。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其他人有的，我家閨女也要有。
　　新學(xué)期開始，我們住的地下室里，傳來他的好消息。說有個著名導(dǎo)演看中了他，要他飾演新劇中男主角的父親，戲份很多，還有臺詞，給的片酬，跟原先的群眾演員，已是不能同日而語。
　　那日他拎著半條魚回來，又買了家鄉(xiāng)的汾酒，悠悠地喝著，喝完之后，便拿出臺詞練習(xí)。張口閉口，我們導(dǎo)演，我們導(dǎo)演。迂腐的表情，滿是得意，仿佛他是男主角一樣。
　　那部電影放映的時候，他狠下決心，買了兩張電影票，拉我去影院。不過，他在劇中只是一個王爺?shù)碾S從，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那個鞍馬前的鏡頭就閃過去了，并且，以后再也沒有他的鏡頭出現(xiàn)。多日的努力，到最后，被剪輯師悉數(shù)刪去，只留下了一個側(cè)面的身影。
　　他的失望，那么明顯。光影之下，我分明看到他臉上隱約閃現(xiàn)的光亮。他低下頭對我說，不要緊的，反正他們片酬又沒少給，這些錢，足夠我們好好過一陣子了，我給導(dǎo)演的印象蠻好的，下次可能就有機會吧。
　　我的眼睛蒙著一層霧水。
　　
　　三
　　
　　那間二十平方米的地下室，我們倆過得還是有模有樣。做飯的時候，我掌勺，他拿調(diào)料，鍋里飯菜噴香的時候，他揩一下我的鼻子說，丫頭長大了，然后才興高采烈地盛飯。
　　我上高中之后，他便從外面買廉價的化妝品回來。我揶揄他老土，哪里有上中學(xué)的女生，就涂脂抹粉的？他說，才不呢，片場的那些女明星，都在用，我家閨女也要漂亮。他的眼睛晶晶亮，臉上皺紋凸顯。他漸漸老了。
　　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學(xué)，再去片場找他，隔得老遠(yuǎn)，便聽到他得意的聲音：我女兒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xué)。揚眉吐氣的表情，恨不得讓全劇組的人都知道。他只顧得意，卻沒有來得及考慮，女兒一年的學(xué)費，要他做上百次危險的替身。
　　偏偏是一直讓他得意的趙圓，在大三的時候出事了。
　　他后來才知道，我上學(xué)掙的那些錢，并不是打工掙來的，而是入了傳銷的行當(dāng)，拉身邊的同學(xué)發(fā)展下線，然后向他們騙取的。
　　上大學(xué)之后，我變得驕矜，年輕漂亮的姑娘吃不了那些打工的苦，又想分擔(dān)他的壓力，所以，加入了校園傳銷組織。直到同學(xué)報警，警方通知學(xué)校，學(xué)校要將我開除。
　　他找到我，說：乖，咱要去向校長求情。你好不容易就要畢業(yè)，咱不能不畢業(yè)就離開這。我不吭聲，他又說：咱錯了，要認(rèn)。他一口一個乖，不罵我一句。他越不罵，我心里就越難受。
　　他來到比他年輕十歲的校長面前，除了跪下，他想不出其他認(rèn)錯的辦法。他的聲音蒼老而沙啞，他沒講自己的難，只講，我沒教好趙圓，我錯了，請校長你不要開除她。
　　校長最終答應(yīng)，不開除我，但要重修一年的學(xué)分，視我的表現(xiàn)，再做定奪。
　　他當(dāng)下高興得手舞足蹈，說，重修就重修，還能多學(xué)些東西，只是，這次要聽話。
　　我在他的話里，看著他沒心沒肺的笑，早就泣不成聲，一個勁兒地點頭。
　　
　　四
　　
　　我畢業(yè)后做記者的時候，他還當(dāng)著他的群眾演員，但我們已經(jīng)搬進(jìn)我貸款供的一套小兩居室里。
　　他逢人便說，接下來，什么都不用做了，享女兒的福了。實際上，自己一刻也沒有閑過。
　　那一日，我還在報社組稿，他就打電話，讓我去采訪。他說，他得獎了。
　　是一個不知名的電影人聚會的頒獎。因為幾個導(dǎo)演推薦，主辦方才同意設(shè)立“最佳群眾演員”的獎項。
　　那天他換了一身青紫色的中山裝，顯得精神極了。在主持人宣布最佳群眾演員——趙學(xué)軍的時候，他仿佛被突然的驚喜擊中，雖然提早練習(xí)了多次，但還顯得有些局促。
　　只見他從下面的席位上起身，分開眾人，走上前臺。依舊是謙卑的，從主持人手里接過透明的水晶獎杯，心里激動，手在顫抖，表情依舊是永遠(yuǎn)褪不去的那份晦澀，仿佛還是那個母親抱怨的世上最無用的男人，還是那個剛剛從小縣城里出來、來京討生活的建筑工人。臉上的汗，順著喜悅的皺紋，一顆一顆往下掉。
　　對著鏡頭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獎杯，我要和我女兒，我的寶貝，分享……
　　而我，早已不顧記者的身份，朝著他的身影，淚流滿面地沖著他喊：爸爸，爸爸……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