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融化的糖

　　從某一天起，他們有了一個話題，你小時候……
　　回憶我的小時候，對他們來說成了一件快樂的事情，他們記得我小時候釀造的諸多甜蜜，完全不介意這種重復(fù)的回憶意味著他們在一天天蒼老，他們樂此不疲，把我用天真釀造的甜蜜一遍遍拿出來品嘗，像含著一塊總也不會融化的糖。
　　他們記得什么呢？我第一次開口說話，沒有喊媽媽或者爸爸，我說，吃肉；我小時候很懂禮貌，看見大人會主動打招呼，并且如果對方?jīng)]有聽見的話，非堅持招呼到對方回應(yīng)我夸獎我為止；還有，我聰明，去幼兒園之前就能從１數(shù)到100，跟著爸爸去買菜，會算小賬，把賣菜的小販嚇一跳……
　　每次，他們邊說邊笑，笑容很甜蜜，像含著一塊柔軟而香甜的糖。
　　可是，他們不知道，那都不是我記憶中最甜的時光，不是的，在很多年后，每次想起來就讓我口舌生津的，是另外的記憶。
　　他們不知道。
　　是6歲之前的一小段時光，還沒有讀小學(xué)，但已經(jīng)從幼兒園“畢業(yè)”了。我，一個愛吃糖的胖丫頭，忽然偷偷地對一件事著迷——翻跟頭，不是普通的翻，是前空翻、后空翻，一個體操運動員的那種翻。
　　為什么迷戀，怎么迷戀的，全然不知，只是忽然就迷戀了，在心里，沉甸甸又鬧騰騰，卻下定決心不告訴任何人，那是一個和理想有關(guān)的秘密，在實現(xiàn)之前，不能被任何人察覺。
　　就偷偷地在家中無人的小空間里，從柜子里找出被子，平展在床上鋪好，然后站在被子上，深呼吸，用力向上跳躍，向前翻騰。
　　一次又一次栽到被子里。我小時候真的太胖，不靈活，不柔軟，翻不動，也跳不起來。卻不放棄，爬起來再跳，再翻，然后抱著被子大笑。滿頭滿臉的汗。
　　你知道嗎？一個6歲的孩子為夢想去偷偷努力的快樂，就像含著一塊一直甜下去卻不會化掉的糖。它最甜蜜之處在于那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只屬于我，多么好，多么好。
　　于是那個夏天，那個大人都去各自忙碌的夏天，一個圓滾滾的胖丫頭，就在被子上面堅持不懈地練習(xí)著高難度的前空翻，動作滑稽，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直到有一天，我媽無意發(fā)現(xiàn)了那些在我練習(xí)過后胡亂塞進柜子的被子變得亂七八糟并微微潮濕，我才不得不停止了不知疲憊的跳躍和翻騰。
　　有那么幾天，我的身體安靜下來，但心里一刻不停，到處尋找新的場地。并且，有一天大半個月沒有見我的姑姑說，咦，妞妞，走路怎么一跳一跳的，學(xué)舞蹈了吧？
　　我的小臉瞬間緋紅，不是害羞，是快樂。她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但是，她看出了我的改變，走路的時候腳跟兒一蹺一蹺，好像隨時會跳躍起來。
　　這感覺，甜甜的。
　　后來，我一直沒有找到更適合練習(xí)前空翻、后空翻的地方，直到那天下午跟著我媽路過公園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夢想的場地——蹦床。
　　我很快說服了我媽給我買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然后，我跑上去，對那些比我小的小孩子說，你們都躲遠一點兒，姐姐給你們做前空翻。
　　小孩子們很聽話，站成一圈，把中間的位置騰出來。
　　那一剎那，我幸福得心跳加速，蹦、蹦、蹦，越來越高，有種想飛的感覺，然后，我用自己練習(xí)過無數(shù)遍的動作在半空朝前翻去。
　　前空翻，成功。只是降落時發(fā)生小意外，鼻子磕到膝蓋上，不太疼，可是流了血……然后我媽驚叫著把我搶救出來——在多年后，她一定也記得這個細節(jié)，但是在她諸多重復(fù)的講述里，一次都沒有提起。我知道，那對她來說不是快樂的記憶，她想起來會心疼，所以啊所以，貪戀快樂的她，就把那段記憶抹去了。
　　成功抹去了，并且沒有追究任何真相，沒有追究為什么我會突然做出那樣的舉動。
　　對，他們不知道。就如他們不知道當我成功地在空中翻騰時一顆心注滿的甜蜜。那么多那么多，從我心中流溢，甜蜜了那一天的風(fēng)、余暉和空氣。
　　對，那是一個被他們忽略而被我用我的糖釀造的夏天，在多年以后，我依然像個最小氣的孩子那樣偷偷藏在心里。然后我知道了，每個孩子都有一塊被自己偷偷含著一點點融化的糖。那是我們一生中最甜的時光，舍不得與別人分享，于是也沒有誰知曉，它就被我這樣甜蜜地獨自含著含著，化掉了。
　　
　　編輯 / 寧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