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一
　　他的母親兩歲的時候，因為生病發(fā)了高燒，打青霉素針退燒的時候?qū)е滤幬镏卸径旅@。因為聽不到聲音，剛學(xué)會說話的母親因為長時間沒辦法與人交流，也就變成了啞巴。
　　母親因為是聾啞人，長大的時候，不好找婆家。后來，母親嫁給了五里外的一戶姓王的人家。他的父親是游手好閑出了名的，是農(nóng)村里俗稱的二流子。因為家里窮拿不出像樣的彩禮，更因為名聲不好，所以遲遲找不到對象，后來，就同意與這個聾啞姑娘結(jié)婚了。
　　他出生后沒多久，他那二流子父親就出去打工了，長年不在家，主要是母親養(yǎng)活他。從記事開始，母親就打手勢與人家說話，慢慢地，他懂得了母親的啞語。
　　奶奶嫌棄母親的殘疾，毫不掩飾的厭惡深深刺傷了母親的心。婆媳倆雖然住得比較近，但是，基本上不來往。
　　母親雖然是聾啞人，但是，她心靈手巧，編織的毛衣特別漂亮。母親怕誤了他學(xué)說話，就常常主動給鄰居家的孩子打些線衣、線褲，還經(jīng)常把自己地里種的瓜果一籃子一籃子地送給鄰居家。與鄰居的關(guān)系處得很親密了，母親就領(lǐng)著他去鄰居家，指指他的嘴巴，然后討好地彎著腰，鄰居明白這是請自己教他說話，于是，就教他說話?？粗従咏套约旱暮⒆诱f話，母親很是欣喜。她不停地幫人家干例如煮豬食、喂豬等農(nóng)村的家務(wù)活，以便給鄰居騰出時間與精力來教他說話。
　　母親特別注意別人家的孩子喊媽媽時的口型。當他被別人教會喊她媽媽的時候，母親立刻就從口型中判斷出這是兒子叫自己媽媽，母親立即流了眼淚，她一下子把他摟在自己的懷里，久久不愿意放開……
　　他六歲的時候，多年不見的父親從南方打工回來了，帶回了一個陌生的女子，父親是回來離婚的。
　　母親哭了半天，最終點頭同意離婚。她指指他，又用手掌做出刀抹脖子的姿勢，意思是指他是她的生命，堅決要自己帶著。父親不以為意，因為自己如果再次結(jié)婚，孩子自然是不會缺的，父親當時非常需要的就是離婚。但是，他的奶奶卻不愿意母親把他帶走，堅持要把王家的苗苗留下來。母親跪了半天，奶奶就是不點頭。母親憤怒了，指了指房梁，做了個上吊自盡的架勢。奶奶依然板著臉，母親就死拖著不離婚。父親帶著這個女的回來就是成婚的，見她不同意離婚，急了，就打母親。母親被打得死去活來，依然堅持把孩子帶走，要不然就不離婚。后來，父親得到村中“高人”的指點，就到鎮(zhèn)上法庭起訴離婚。母親跪在法官面前打手勢，她做個拉棍乞討的動作，然后指了指他，又做了個背書包的姿勢，“告訴”法官，自己就是拉著打狗棍討飯，也得供兒子讀書。她跪下來，左手摟著他，右手指指房頂，又做了數(shù)錢的動作，最后，堅決地搖搖手，堅決地表示自己只要孩子，房子、錢什么的一切都不要。法官被她深深的母愛所感動，把他判給了她撫養(yǎng)。
　　二
　　離姥姥的村子不遠處有條河，河邊有個小碼頭，每天都有幾艘船運來沙子、石子。需要一些人力把沙子以及石子挑到河岸上。母親就每天前去河邊當挑工，風(fēng)雨無阻。
　　從船上搭個半尺余寬的長木板，挑工一不小心就會從木板上掉下來。挑筐是統(tǒng)一大小的，每擔(dān)沙子（石子）有百十斤，挑一擔(dān)兩角錢。挑著百十斤的重物，通過將近二十米的窄木板，然后再順著岸邊的斜坡挑到二百米遠的高處，這個勞動量是很大的，很多壯男勞力都吃不消，可是，母親堅持了下來。十多個挑夫中，只有母親一個女的。
　　長年的勞累，母親雙手的骨骼粗大，手指干裂。
　　老板是本村的，結(jié)算工錢非常規(guī)矩，每天按每人挑的擔(dān)數(shù)結(jié)算工錢。母親每天晚上在燈下數(shù)著那十多元錢，然后小心地包在一個舊手帕里，放在枕頭下。這個時候，母親總是顯得很幸福。母親無數(shù)次地做著手勢，表達了同一個夢想：她要多多地攢錢，以后供他讀大學(xué)。村西頭的亮子在上海讀大學(xué)，母親表達上大學(xué)的意思就是用手往村西頭亮子家指。
　　作為窮人家的孩子，他早早知道母親帶著自己過日子的艱辛，懂事的他學(xué)習(xí)很刻苦，成績很好。
　　初中畢業(yè)的時候，他考上了城里的重點中學(xué)。母親很是高興，把家里的幾只長毛兔賣了，把十多只正在下蛋的母雞賣了，還把兩頭正在長膘的半大豬也賣了。村里人勸阻母親，因為把這還可以繼續(xù)掙錢的家禽家畜賣了非?？上АＤ赣H指指兒子，又指指自己的胸口，打著手勢告訴這些好心的娘家人：賣了不可惜，我要陪兒子到城里讀書去，兒子是她的心肝。
　　母親到了城里，在離學(xué)校不遠的地方租了間小房子住下來，然后在一家餐館里打工。
　　母親找工作的方式很特別，她指指別的顧客正在吃的面條，要了一碗面條，吃完了，付了錢后卻不走，幫助擦桌子，掃地，收拾桌子上的碗筷，一直干到晚上，然后走人。第二天，她又來了，老板娘是個好心人，母親打手勢要了碗面條，再付錢的時候，老板娘沒有要。母親鞠躬表示感謝，然后就更加賣力地干活。
　　飯店只管吃飯，不給工錢，母親也不計較，為了兒子，她想一切都得慢慢來，容不得半點著急。
　　母親很能干，早晨，飯店還沒開門的時候，她已經(jīng)來了，老板娘開了門后，她立刻進去干活，把整個飯店打掃得一塵不染。慢慢地，廚師忙不過來的時候，也開始讓她幫忙干切土豆或者洗菜之類的活，只要廚師往要干的活一指，她立刻心領(lǐng)神會地去干。她整天不說一句話，像臺永遠不知疲倦的工作機器，并且是快樂的工作機器。因為她總是微笑著，很快樂的樣子。
　　她快樂的原因有兩個：兒子在城里最好的學(xué)校讀書；她找到了工作，并且相信以后老板會給她開工資的。
　　以前老板娘感到人手緊張。母親來后不久，本來不賣早點的飯店開始賣早點了。熬稀飯、包餛飩、包包子，母親干得又快又好，一點也不偷懶。兩個月過后，老板娘覺得再不給她開工資，良心就過不去了，于是，每月給她開了８００元的工資。
　　母親拿到工資非常高興，她讓兒子給自己在城里一家銀行開了個戶頭。存錢的時候，她不會在存單上簽字，她專門找人刻了個私章，平時，放在貼身的口袋里，以方便給兒子存錢時用。
　　三
　　兒子住在學(xué)校，她每個月給兒子４００元伙食費。然后去銀行給兒子存了剩下的４００元。至于自己平時的零花錢以及房租，她每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從路邊的垃圾箱里翻出的礦泉水瓶子以及易拉罐，賣了就夠了。
　　母親在飯店干得很累，一天十五六個小時，其他的服務(wù)員一個星期可以輪休一天，她卻主動要求一天也不休息，為了兒子，任何苦都能承受……
　　兒子高中畢業(yè)，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學(xué)。
　　那年的整個８月份，母親都在看著小城里的一些修鞋師傅是怎么修鞋。然后買了機器，用自己家的一些舊鞋做試驗，反復(fù)練了很多次，手指不知道被針頭扎過多少次，練了半個多月，終于練好了修鞋技術(shù)。
　　在上海的這所大學(xué)的大門口，她擺了個修鞋攤兒。
　　母親事先打手勢告訴兒子，不要在學(xué)校門口認她，她一直不想讓兒子受到傷害，她總是想，只要兒子過得幸福，她愿意承受這世間的所有苦難。她嚴肅地警告兒子，如果在這里母子相認，她就要回老家去，從此再也不來上海。
　　兒子妥協(xié)了。
　　她讓兒子幫她在銀行辦了個存折以及銀行卡，銀行卡，兒子拿著，以方便兒子用錢；存折，她保管著，以方便她存錢。當她攢夠一百元的時候，她就把錢存上，她知道上海消費高，不想讓兒子受委屈。為了讓母親經(jīng)常能看到自己，兒子每天都會從她面前經(jīng)過兩趟，看到兒子，疲憊的她總是像被打入強心劑一樣重新振作起來……
　　兒子畢業(yè)后，進入了上海的一家外企工作，與本地的一個女孩戀愛結(jié)婚。女孩的父母雖然是郊區(qū)的農(nóng)民，但是，靠著養(yǎng)殖鰻魚，家里比較有錢，兒子結(jié)婚的婚房就是岳父給買的。
　　兒子不想讓母親勞累了，結(jié)婚后，她把母親接到家里來住，想讓母親安享晚年。
　　母親住在兒子家里，她明顯地感到媳婦的不高興，不但對她不理睬，還常常找茬兒與兒子吵架，動不動就很任性地對兒子大喊：“你住的是我爸買的房子，小心我趕你走……”母親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她從兒媳婦氣急敗壞的表情中，她讀懂了一切。
　　母親重新租了間小房子，從兒子家搬了出去，然后又在兒子以前讀書的大學(xué)門口擺起了修鞋攤。當兒子找到母親的時候，母親做了個堅決不回去的手勢，她用啞語告訴兒子：只要他們夫妻過得好不再吵架，就比什么都強！她要繼續(xù)努力地掙錢，幫助兒子早日能買上自己的房子。然后，母親把兩個手掌展開并列在一起，告訴兒子，那個時候，他就與妻子平等了。
　　他望著母親兩只粗糙的手，想著這雙手一直把自己從農(nóng)村托進了大上海，并且還要不知疲倦地繼續(xù)托舉下去，他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怎么也止不住……
　　
　　編輯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