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xué)生也能寫出這樣的小說嗎?它是一種凌厲的青春,與人相遇,卻無法與人相處,暴露殘酷的詩意,與偽裝的溫柔決絕。
把槍支小心地擺放在窗臺上,用一塊略臟的抹布包著,他寫道:“讓我恐懼的不是永恒的光明,也不是陽光,而是藏青色的黑暗?!逼鋵嵾@不是他想寫下的,他想寫的是:“恐懼永存留在我心間?!?br/> 這種充滿希望又流于絕望的經(jīng)歷的開始,源于他的出生:產(chǎn)房里擺著一株綠色的盆栽。如果說這是他見過的唯一的綠色,那么他出生時媽媽流出的大量血液,就是他見過的唯一的紅色。
但是他是否真的看見了這兩樣?xùn)|西,甚至說看見這兩種東西時有沒有看見它們的顏色,都難以確定。這么多年之后,出生成了一個符號,對于他來說是光禿禿的,像他在生命中最后五年擁有的發(fā)亮的頭頂。這頭頂上有道疤痕,在右上方。他出生后不久,護士試著把他抱出產(chǎn)房。他劇烈地反抗,堅決地用四肢把護士推開。這種行為沒有效果,但讓剛工作沒多久的護士雙手一陣又一陣地震動。終于,他從顫抖的懷抱中掉了出來,頭重重地磕在了桌角:這讓他成為一個紅綠色盲。
這樣的特質(zhì)適宜上戰(zhàn)場,他也確實去當(dāng)了兵。失去了對紅色血液這最直觀的、戰(zhàn)爭恐怖的象征的感知,他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屠夫。(直到后來他才意識到,他殺死的不是一個個血肉分明的生命,而是一分分變?yōu)榭鞓泛屠硇缘目赡苄浴?在他經(jīng)歷的第一場沖鋒中,子彈從他的槍里飛出。他有著這樣的幻覺:這是和平年代,他站在家的角落,耳朵里是《夜后詠嘆調(diào)》,但眼睛卻怎么也離不開廚房里的外婆。她在高于他視平線的地方,從紙袋里拿出了三四個檸檬,把它們洗凈、擦干,用一個特制的鉗子用力一夾,深黃色的檸檬汁伴隨著難以忍受的尖銳的噪音,溫順地流進(jìn)了低處的一個大碗里。殘留的檸檬渣滓被扔進(jìn)垃圾桶。他看著她這么做著,渾身發(fā)抖。這時《夜后詠嘆調(diào)》唱道:“要拋棄,要分離,斷絕關(guān)系?!边@種幻覺讓他渾身難受。他端起的槍噴出熾熱的火焰,血液在戰(zhàn)場上飛濺:他的戰(zhàn)爭是檸檬汁與榨汁機的戰(zhàn)爭。
在所有的尸體被埋起之后,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大街空得能容得下一只恐龍,而每天日落時分,所有的狗依然要不停地叫上兩個鐘頭。在這座城市和所有的城市里,公平、和平又被建立起來。因為他幸存了,也因為他讓許多人不能幸存,他成了一名英雄。但在沒有了炮火聲的頭幾個晚上,他難以入眠。戰(zhàn)爭并未給他帶來視覺上永恒的記憶,他記得的只是巨響中穿插著難以忍受的、尖銳的噪音?,F(xiàn)在這份寧靜讓他感到羞愧,他親手建成的世界,卻是他不配擁有的。
立場與下場的矛盾,讓他自發(fā)而自愿地成了一名藝術(shù)家。他偏愛視覺藝術(shù),憎恨文學(xué)。這十年當(dāng)中,他畫了十三幅畫,有大有小。起初并沒有人注意到他,但那棟潔白的、巨大的別墅只有一個中年男人居住,多少讓街坊鄰居有些詫異。漸漸地,他的訪客多了起來,大多是不請自來。他們手里捧著暖壺,仔細(xì)地看著散落在畫室四周的畫作:那些線條絕無停滯,往往一筆從畫布的頂端開始,把整塊畫布劈成兩半。他使用的顏色不屬于戰(zhàn)爭,也不屬于和平,像一個工作得并不和諧的收音機,游離于兩種不同的不真實之間。不同的訪客在畫里找到不同的痕跡:訪客一號在畫一號的右下方找到了火焰炙烤的痕跡;訪客二號在畫四號的中央發(fā)現(xiàn)了淡淡的水漬。終于,這些或主觀或客觀的藝術(shù)家訪客,把在白色別墅里作畫的中年男人的消息傳了出去,他的畫作不再陳列在畫室里,跟著其他的作品流浪在整個戰(zhàn)火平息的世界。有這么一群人相信,這些顏料的拼貼、斧鑿的痕跡能夠給人帶來內(nèi)心的平和。他對這種看法保持中立態(tài)度的同時,在每個仍然難以入眠的夜晚,想念著流浪在外的他的畫:他的十三個兒子。
沒有人熱愛那些“線條簡單,顏色古怪”的畫作。他的兒子們在半年之后回了家,這次他把他們堆放在花園里,與鳥兒、花朵為伍。那花園總是充滿了聲音,是這棟大房子里擁有生機的地方。他停止了畫畫。
日子飛過去,他沒有一種有效的方式記錄——沒有鐘表也沒有日歷,只從偶爾手腳拍打出的節(jié)拍里體會時間的流逝。時間像一個赤裸的新娘攤在他的床鋪上,但這么多年他從不在意。
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哪一點鐘,反正是太陽正在花園頂端的時刻,他打算出去走走。早已與他的家熟識的鄰居熱情地與他打招呼,卻沒有進(jìn)一步的行動了,他是社區(qū)里的陌生人。他漫無目的地走著,雙手找不到合適的位置擺放,既為了能被人見到、能見到人們而感到欣喜,又無法控制地覺得難過。他想起小時候出門趕集的日子,他的手被一只大手牽著,或者整個人被放在寬闊的肩膀之上。想到這一點,他失去了平衡,栽倒在泥地上。
后來,接近日落的時刻,他被狗的叫聲喚醒,支撐著爬起來,撣凈身上的泥土,從來時的路往回走。這種散步的習(xí)慣漸漸養(yǎng)成了,間或有暴風(fēng)雨雪的日子,他就坐在寫字桌前,回想著那條一成不變的路。
終于有一天走回來時,有人攔住了他。這是在橋上,那個長頭發(fā)的女子沒有把頭發(fā)盤起,任由它們松垮地披在臉上。她看著他一語不發(fā),他為受到了阻攔而感到意外,做了個手勢請她讓開。她戰(zhàn)栗著讓開了路,一只手卻緊緊地拽在他的白衫上?;氐郊抑?,花園成了她熱愛的地方。她從樹上找到鳥兒愛吃的東西,放在手心里,等著它們從天上飛下來啄食。他又被禁錮在了家里,仿佛一離開,這房子就不再屬于他了,而屬于這個難過的用頭發(fā)擋住了眼睛的女人。他孩子氣地待在大臥室里,不去看她也不離開。直到有一年的春天,竟沒有一聲鳥叫。他奇怪地來到花園,看到長頭發(fā)的女人安靜地躺在地面,大約四百只鳥兒聚集在她的身邊,用爪子溫柔地抓著她的衣服,用力地拍打翅膀。當(dāng)她離開了地面,更多的鳥兒飛來了,從下面托著她。他看著她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離開了這個花園和他的家,心里覺得十分安全。
再后來,他的畫突然在全世界受到追捧。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人來到他的家里,禮貌地要求買下他的畫,越快越好。無數(shù)的藝術(shù)組織爭著給他頒各式各樣的獎——有些是金色的杯子,有些是盤子,還有些是一張寫滿字蓋滿章的厚紙——以表彰他對藝術(shù)本身的杰出貢獻(xiàn)。他不再是一個戰(zhàn)爭英雄,而是無數(shù)個榮譽會員,無數(shù)個榮譽教授。他不以為然。
長發(fā)女人飛走之后十年,他的頭發(fā)凋謝了,那個使他成為色盲的傷疤又露了出來。他常常做噩夢,夢到一條黃色的溪流在流淌,而他身陷其中,醒來之后卻忘得一干二凈。某一日,他往花園里扔了一根火柴——那里已經(jīng)好久沒有鳥兒光顧。畫燃燒了起來,燒了整整三天三夜,四周的花木也遭殃了??諝饫锊紳M了松節(jié)油的氣味。他相信這樣做能驅(qū)趕掉這個夢魔,結(jié)果也確實有效。
最后的最后,一個年輕的色盲來拜訪他。他單膝跪在他面前,毫不停頓地說著對他的仰慕。從他的話里,似乎他真的能理解他。年輕色盲的臉上泛著光,眼睛因為緊張和激動而不停地眨著,身體前后搖晃不斷??伤]有認(rèn)真聽。他躺在他的大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上一個黑色的洞。后來,他聽得厭煩了,就從床頭柜的下層掏出一把手槍,把他射殺了。他胸口的傷口冒著煙,黃色的小溪從里面流淌出來,在地毯上無力地流著,停留在某處。
槍聲驚起了在屋頂筑巢已久的鳥兒和警察,遠(yuǎn)處樹林里的鳥兒也在稍后飛起。
他厭煩地嘆了一口氣,把槍支用一塊抹布擦凈,小心地放在窗臺上。他在寫字臺前坐下,拿出了一卷羊皮紙和小時候曾使用過的一支好筆。他輕輕把羊皮紙鋪平,把筆吸滿墨水,認(rèn)真地寫字。他寫道:“讓我恐懼的不是永恒的光明,也不是陽光,而是藏青色的黑暗?!?br/>
編輯/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