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式的慈善人生

　　美國雪城大學的亞瑟·Ｃ．布魯克斯教授在其著作《誰會真正關(guān)心慈善？》中，提出慈善尤其是個人的慈善捐贈行為不僅可以促進國民經(jīng)濟的繁榮發(fā)展，而且使人更為健康快樂，并且也是我們創(chuàng)造財富的動力之一，同時個人的慈善行為會使我們更加融入社會，成為一個完整的、充分履行公民義務的人（見該書序言），這是比較標準的現(xiàn)代慈善價值觀。事實上，人類文化中都有慈善存在，但是又有地域和種族的差異性。比如幾乎所有宗教都將慈善視為美德。在基督教的教義中，耶穌告誡他的追隨者，拒絕對貧困的人們行善就是拒絕基督耶穌。而伊斯蘭教和佛教則將行善視為修行的途徑之一。我國傳統(tǒng)文化將行善視為“仁”的體現(xiàn)。諺語有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行善積德，就是中國民間的傳統(tǒng)慈善價值觀，即多行善就能積累個人和家庭（家族）的德行和福報，這是以家庭和個人為出發(fā)點的小農(nóng)意識的慈善精神。
　　閱讀中國古籍，我特別留意那些與慈善有關(guān)的人與事。在我看來，卜式，算得上是中國歷史上有記載的較早的慈善人士?！妒酚洝分镀綔蕰分杏涊d了他的慈善舉動。卜式，河南人，以種田養(yǎng)畜為業(yè)。當初，父母去世后，留下一個年少的弟弟。弟弟長大成人，就與他分了家。卜式很照顧弟弟，自己只要了百余只羊，其余田地、房屋等全都留給弟弟。從此卜式到山里做牧羊人，經(jīng)過十多年的經(jīng)營，羊繁育到一千多只，買了田地宅舍。而他的弟弟卻家業(yè)盡破，卜式面對破產(chǎn)的弟弟，顯示出他的寬厚仁愛，他好幾次將自己的家產(chǎn)分給弟弟。顯然卜式是個具有管理經(jīng)營天才的人，盡管經(jīng)營畜牧業(yè)給他帶來了財富，但他并不貪財愛財，樂于無償給予他人幫助。
　　這時候漢朝廷正遣將出兵對匈奴作戰(zhàn)，所需的軍費龐大，國家很吃力。而當時富商大賈冶鐵煮鹽，財富驚人，卻不佐國家之急、黎民重困。漢武帝急于籌措軍費，為了增加國庫收入，提拔任用了一批靠煮鹽冶鐵發(fā)跡的大戶當財政大臣。“以東郭咸陽、孔僅為大農(nóng)丞，領(lǐng)鹽鐵事；桑弘羊以計算用事，侍中”?！叭搜岳挛銮锖烈印?，都是搞經(jīng)濟的專家?？傊?，要群策群力增加國庫收入，想辦法圈錢。
　　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卜式開始了他特立獨行的慈善之路。他專門自費到京城，又托人上書天子說，愿意把一半家產(chǎn)交給朝廷作為邊境作戰(zhàn)的軍費。按慣例，朝廷派使者來問他，下面便是使者與他的一段對話：
　　
　　使天子使使問式：“欲官乎？”式曰：“臣少牧，不習仕宦，不愿也?！笔箚栐唬骸凹邑M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與人無分爭。式邑人貧者貸之，不善者教順之，所居人皆從式，式何故見冤于人！無所欲言也?！笔拐咴唬骸捌埲绱?，子何欲而然？”式曰：“天子誅匈奴，愚以為賢者宜死節(jié)于邊，有財者宜輸委，如此而匈奴可滅也?！?br/>　　
　　看起來，卜式似乎具有超越時代的“公民意識”，認為國家危難之際，每個人應該盡其所能，有能力的人就上場殺敵，有財?shù)娜司驮摮鲥X。他不想獲取任何回報，不想當官，沒有事情要讓政府為自己出頭，是主動為國家分憂。如果個個臣民都有這樣的覺悟，那不就達到天下大治了嗎？
　　可是，卜式無償捐獻的行為完全不在使者的理解邏輯之中，因為像卜式這樣高覺悟的人使者還從未遇到過，只好向天子匯報情況。天子覺得這人也奇怪，便轉(zhuǎn)告丞相公孫弘，問他的意見。公孫弘是歷史上有名的布衣丞相，是儒生為相的漢代第一人，作為“經(jīng)世致用”的儒家思想熏陶出來的高級官員，聽說這樣的事，他斷然說：“此非人情。不軌之臣，不可以為化而亂法，愿陛下勿許?！?br/>　　公孫弘認為，卜式的無償捐助行為不合乎人情，不合乎所謂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普通的百姓做圣人的舉動，這是不軌的行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肯定他的行為，就讓他成了人人可以效法的榜樣，就會擾亂法紀，影響風氣。所以寧愿不要卜式的捐贈，也不能讓他亂法不軌。他認為卜式有刻意獲取民心的作秀嫌疑。彰顯自己的道德高尚來獲取民心是何居心？當年蕭何為民請命請求將皇家林園——上林苑的地退耕還民，劉邦老大不高興，認為他以此獲取賢名，心懷不軌，把蕭何下到大牢里去了。以此思維定勢，卜式的無償捐獻自然讓朝廷猜疑和不信任，總覺得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于是漢武帝雖然很差錢，卻仍沒接受卜式的捐贈。卜式回家后，依舊種田放牧。過了一年多，正趕上漢軍再次出征，匈奴的渾邪王等人投降，縣官要解決投降的匈奴人的吃飯問題，花費很大，但倉庫空虛。第二年，又遇上河南貧民大遷徙，都靠政府供給，政府沒有力量全部負擔起來。卜式于是拿著二十萬錢交給河南太守，作為被遷百姓的花費。河南太守向朝廷呈上富人資助貧人的籍賬，博聞強記的漢武帝見到上面卜式的名字，尚能記得，說道：“這是先前要獻一半家產(chǎn)助邊的那個人啊?！庇谑琴n給卜式免戍邊徭役四百人的權(quán)利。這個權(quán)利可以為卜式帶來很大的財富，他可以把指標賣給別人謀利啊，但卜式卻把它交給政府了。顯然，卜式的慈善至少不是為了謀取更大的財富。
　　卜式的行為實在太特立獨行了，當時富豪人家為了逃稅爭著隱匿家產(chǎn)，唯有卜式熱衷于輸資助官府，急王事?；蛟S卜式三番兩次的行為終于讓漢武帝感到了誠意，而且漢武帝畢竟是識見高于常人的君主，他不擔心卜式會“為化而亂法”，認為卜式的確是位有德長者，決定給他顯官尊榮，以樹立一個榜樣，來教化百姓都為國家捐錢。
　　開始卜式不愿意為顯宦，漢武帝便要他做個在上林苑牧羊的郎官。卜式于是就穿著老百姓的普通衣服牧羊去了。不消說，他牧羊效果很好，漢武帝非常滿意。這時卜式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非獨羊也，治民亦猶是也?！辈肥揭阅裂蚝椭蚊耦惐?，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管理方面的才能，他說管理羊群和管理人是一樣的，這樣的展示顯然是有深意的。
　　漢武帝也就真讓他當上地方官施展管理才能，果然政績也不錯。后又因表態(tài)父子一起參加平定南越之戰(zhàn)而受到漢武帝的賞識，當上了御史大夫。只是任職期間，因反對鹽鐵官營和征收船稅，剛直進諫，導致皇帝對其不滿，卜式被降職為太子太傅。
　　卜式本為一介布衣，他具有管理和經(jīng)營的才能，也有強烈的參政意愿，但參政并非僅僅想當官，而是渴望對國家事務和社會事務有所貢獻，捐贈就是他所能夠表達這種愿望的方式。公孫弘看出他的行為超越常理的一面，所以加以抑制。
　　漢武帝畢竟是君王中少有的英明君主，他干脆將卜式這樣關(guān)心國事的普通人擢升為在朝的官員，給予了他參與政事、為朝廷效力的機會，卜式政績非常出色。只是他遵循他一貫的參與政事的原則而與漢武帝的意圖相悖時，便立刻遭貶降職。所幸還沒有更慘的結(jié)局，能得終老。
　　因此，慈善從根本上講，它不是單純的一個道德行為，而且還是一門政治藝術(shù)。公孫弘作為王權(quán)的捍衛(wèi)者，敏感意識到卜式的行為有與君主分恩的危險，所以他拒絕民間慈善。漢武帝比他高明多了，既接受民間捐贈，又將慈善者納入官僚群體為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