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的紅豆緣

　　陳寅恪平生最后一部著作為《柳如是別傳》，他在病痛纏身、風(fēng)雨如晦的日子里撰成此書，無疑傾注了最多情感。關(guān)于此書撰著原因，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緣起》言道：
　　
　　昔歲旅居昆明，偶購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因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屬草。適發(fā)舊篋，此豆尚存，遂賦一詩詠之，并以略見箋釋之旨趣及所論之范圍云爾：
　　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縱回楊愛千金笑，終剩歸莊萬古愁?；医倮ッ骷t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由此可見，陳寅恪寫作此書，皆因偶然購得白茆港錢氏故園中一粒紅豆之故，一粒紅豆為何會引起陳寅恪這般感慨？其實淵源有自。
　　紅豆樹，又名相思樹，其來歷，據(jù)晉人干寶《搜神記·韓憑妻》一文載，戰(zhàn)國末宋國有一暴君宋康王，底下有一名叫韓憑的舍人，韓憑有妻何氏，美艷，后被宋康王所奪，韓憑、何氏情重，皆殉情自殺。宋康王嫉恨韓憑、何氏的相愛，將兩人遠(yuǎn)遠(yuǎn)埋葬，但兩處墓地，“宿昔之間，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相就，根交于下，枝錯于上。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相思樹’”。這就是相思樹亦即紅豆樹的來歷，相思樹所結(jié)子實，名相思子，又名紅豆子，常用來代指男女的愛慕相思之意，唐人王維《相思》一詩寫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彼未~人唐琬《釵頭鳳》一詞寫道：“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fēng)誤?！本鶠榇艘?。
　　錢謙益于順治十一年（1654）購得常熟白茆港之芙蓉莊，因莊內(nèi)種植一株稀見紅豆樹，故更名為紅豆莊。錢謙益迎娶柳如是后，柳如是即長居紅豆莊內(nèi)，兩人于這株紅豆樹亦頗有因緣，王應(yīng)奎《柳南隨筆》載：“芙蓉莊在吾邑小東門外，莊有紅豆樹，又名紅豆莊。樹大合抱，數(shù)十年一花，其色白，結(jié)實如皂莢，子赤如櫻桃。順治辛丑，是花盛開，邑中名士咸賦詩紀(jì)事。”此處所記順治辛丑（1661）紅豆花開，所敘正是錢、柳故事，其時正值錢謙益八十歲生日，柳如是命童子采得紅豆一粒以祝壽，錢謙益自然領(lǐng)會柳如是的深摯情意，欣然命筆，寫下一組紅豆詩，詩題為《紅豆樹二十年復(fù)花，九月賤降時，結(jié)子一顆，河?xùn)|君（即柳如是）遣童探枝得之。老夫欲不夸為己瑞，其可得乎？重賦十絕句，示遵王，更乞同人和之》，錢氏《紅豆詩》共有十首，其一寫道：“院落秋氣正颯然，一枝紅豆報鮮妍。夏梨弱棗尋常果，此物真堪獻(xiàn)壽筵?！逼淙龑懙溃骸扒飦硪活w寄相思，葉落深宮正此時。舞輟歌移人既醉，停觴自唱右丞詞?！逼湎残姆?，可見一斑，亦見兩人情意款洽。
　　按錢氏此處所言“紅豆樹二十年復(fù)花”，二十年前，指明崇禎十三年（1640）此樹開花結(jié)子，即在是年，當(dāng)時譽(yù)滿東南的秦淮名妓柳如是獨自乘舟至常熟過訪錢謙益，兩人一見傾心，定下終身之約，據(jù)鈕琇《觚?！ず?xùn)|君》言：“（柳如是）昌言于人曰：‘天下惟虞山錢學(xué)士始可言才，我非從才如學(xué)士者不嫁?！m宗伯（即錢謙益）喪偶，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如柳者不娶?！笨梢姸讼嘞嗄街狻?br/>　　在紅豆樹兩度花開的二十年中間，錢、柳二人有兩情相得的歡愉纏綿，如錢氏寫有《陌上花》一詩贈柳：“陌上花開正掩扉，茸城草綠雉媒肥。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婦翻歌緩緩歸?！绷嘤小斗詈湍吧匣ā芬辉娀刭洠骸澳吧匣ㄩ_一片飛，還留片片點郎衣。云山好處亭亭去，風(fēng)月佳時緩緩歸?！笨芍^是音聲瀏亮，風(fēng)致瀟灑。
　　然而，這二十年中間，最為觸動人心的卻是家國傾覆、江山易主的山河之痛，錢謙益《后秋興》一詩可見其哀：“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更無魚腹捐軀地，沒有龍涎泛海槎。望斷關(guān)河非漢幟，吹斷日月是胡笳。恒娥老大無歸處，獨倚銀輪哭桂花。”此詩心意，亦即柳如是《金明池·詠寒柳》一詞所言：“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fēng)流，暗傷如許?！泵魇腋餐?，柳如是先是準(zhǔn)備以身殉國，《牧齋遺事》載：“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翁曰‘是宜取義全大節(jié)，以副盛名?！笼S（即錢謙益）有難色，柳奮身欲沉池中，持之不得入?！睘楹五X謙益不愿殉國？從他一句詩中也許可以見出其心跡，“為報新亭垂淚客，好收殘淚覓神州”，同他人面對神州陸沉一味淚流無所作為不一樣，在這四海秋氣、淫雨霖霖的日子里，于故國葆有濃郁感情的錢、柳，懷想的是投戈而起，山河重光，錢謙益《韓蘄王墓碑記》寫道：“辛巳長至日，余與河?xùn)|君泛舟京江，指顧金、焦二山，想見兀朮窮蹙打話，蘄王夫人佩金鳳瓶，傳酒縱飲，桴鼓之聲，殷殷江流濆沸中，遂賦詩云‘余香墜粉英雄氣，剩水殘山俯仰間’，相與感慨嘆息久之?！边@里錢謙益遙想當(dāng)年南宋抗金名將韓世忠與其妻梁紅玉共同率兵阻擊金軍，可見他與柳如是之懷抱。錢謙益有詩集《投筆集》，即取投筆從戎、志在抗清之意，明將姚志卓在東南組織反清力量，其五百軍士裝備，多賴柳如是資助，《投筆集》載：“姚神武（即姚志卓）有先裝五百羅漢之議，內(nèi)子盡橐以資之，始成一軍?！绷頁?jù)祝純嘏《孤忠后錄》載，順治四年（1647），黃毓祺起兵海上，謀復(fù)常州，“常熟錢謙益命其妻艷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師，適颶風(fēng)大作，海艘多飄沒”。亦見錢、柳之志向。錢謙益兩個著名弟子瞿式耜和鄭成功，都是杰出的抗清志士，當(dāng)時一個在西南輔佐南明督師，一個在金山、臺灣聯(lián)合浙東抗清力量，窺視東南，力圖匡復(fù)，錢謙益和他們多有聲息相通。順治十六年（1659）錢謙益“小舟夜渡惜別而作”八首，陳寅恪即言：“殆因此時延平（即鄭成功）之舟師雖敗于金陵，然白茆港尚有鄭氏將領(lǐng)所率之船舶，牧齋欲附之隨行。后因鄭氏白茆港之舟師亦為清兵所擊毀，故牧齋隨行之志終不能遂……此疊八首，不獨限于個人兒女離別之私情，亦關(guān)民族興亡之大計?！?br/>　　銅駝荊棘，蒿目時艱，一個人在二十年間，可能很難見識到這般天翻地覆，此際紅豆樹二十年再度開花結(jié)子，既有錢、柳慕愛之意，更有一種家國之感寄寓其中。錢氏《紅豆詩》其七寫有“便將紅豆興云供，坐看南荒地脈回”，其九寫有“上林重記虞淵薄，莫作南方草木看”，從這里明顯見出一粒紅豆寄托有錢、柳的故國之思，絕非僅有男女間單純的相思愛慕之意。關(guān)于這段公案，陳寅恪另有詩寫道：“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天壤久銷奇女氣，江關(guān)誰省暮年哀？殘編點滴殘山淚，絕命從容絕代才。留得秋潭仙侶曲，人間遺恨總難裁?！薄叭恢▽戀M搜尋，楚些吳歈感恨深。紅豆有情春欲晚，黃扉無命陸終沉。機(jī)云逝后英靈改，蘭萼來時麗藻存。拈出南山一公案，可容遲暮細(xì)參論?！笨梢娖溟g更多滲透是錢、柳的身世之悲和人間之恨。
　　陳寅恪自言：“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鄙塘抗湃耍瑸楹巫约簳案衅荒茏砸选?？確實，陳寅恪從購得這粒紅豆的二十年中間，路途多艱，人生實難，世上的滄海桑田，更非一般言語所能道。箋釋錢、柳，在他眼里，冥冥當(dāng)中和錢、柳也許存在某種天然相似命運和相近情感。陳寅恪助手黃萱言陳寅恪晚年撰寫該書，體現(xiàn)的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氣概”，可見其身心投入程度。余英時言《柳如是別傳》乃是一部“心史”，亦是史學(xué)最高境界。沒有和錢、柳相近的情感，進(jìn)而以心會心，怎能臻至這一境界？
　　“本來草木最無知，遇到癡人亦便癡。畫里朱顏詩里淚，江南此物最相思?！庇蛇@小小一粒紅豆，牽引出這樣一部大著，確實是人間奇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