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吟翁自作詩,時清人瑞語非虛。已將遲暮供多病,似此精勤我不如。”2009年春分,我持《周退密先生自書詩》冊請吳小如先生題跋。吳先生盥誦數(shù)過,口角留香,慷慨高歌,即興揮毫,賦詩代跋。
小如先生塵外孤標,向不輕易許人,卻對退翁詩詞書法高看一眼,推崇十分,“吳小如書法館”六字即出退翁之手。我曾咨詢《鍛鐵居珍藏名家詩稿手跡》何人題簽相得益彰?先生信口應答:“南有周退密,北有王世襄,舍此二人實難尋合適人選?!?br/> 退翁乃吟壇耆宿,夙所欽仰。
2007年歲暮,上海市安亭路一幢古樸的西式樓房里,我見到了心儀已久的退翁。
“肖先生下榻何處?”
“延安飯店?!?br/> “延安飯店解放前是我從伯父周湘云的私家花園,占地四十多畝,如今后面還殘留著花園痕跡,小橋流水,古色古香?!?br/> 退翁出生于浙江寧波名門望族,鄭逸梅先生大作《周退密談上海第一號汽車》,寫的就是退翁幼時和哥哥、姐姐乘坐小汽車去看戲,為舊上海大劇院一景也。退翁幼受“四書”、“五經(jīng)”熏陶,打下了扎實的古文功底。十六歲入上海中醫(yī)專門學校讀中醫(yī),未畢業(yè)改從名醫(yī)陳君詒習岐黃,數(shù)年后恩師變?yōu)樵栏?,徒弟成了女婿。可退翁因嫂子被中醫(yī)誤診撒手人寰,毅然棄醫(yī)入震旦大學習法律。震旦以法語作教學語言,退翁“多一只眼睛求知識”,大學畢業(yè)領取了國民政府頒發(fā)的律師證書。但此時上海已經(jīng)淪陷,退翁不愿出庭偽法院,選擇到中法私立法商學院教法律。
退翁一生無黨無派,遠離官場政治,解放前后任上海法商學院、大同大學教授,后應聘到哈爾濱外國語學院教法語。文化大革命初期,奉調回上海參與《法漢辭典》編纂,敲定國際音標,審定法律辭條,八載沒有挪窩。退翁因“典”得福,“文革”初幫紅衛(wèi)兵抄大字報,后從事馬拉松式的辭典編纂工作,躲過了皮肉之苦,然其大好年華亦在無情歲月中悄然流逝。
著名作家路遙先生的“早晨從中午開始”,退翁的人生第二春從六十七歲退休開始。三十年間,退翁往來于詩詞創(chuàng)作和書法藝術研究的天地間,筆耕不止,臨池不輟,健筆凌云,詩書俱老,成為當代詩壇、書壇享有盛名的耆宿碩彥。
2008年金秋,我持何滿子、吳小如先生自書詩冊請退翁題跋,同時呈上《北京箋譜》求詩詞墨寶。兩個月后,我收到退翁回信:“前囑自書詩稿,茲已完卷,遵囑托令友閻志嶸同志轉呈,到祈檢收,為荷。仆近來身體失調,所患痛風,變本加厲,日夜痛楚,常感坐立不安,加以目眊,不能小字,且常有落字之憾,尚祈鑒宥是幸。新年在望,順祝全家幸福,萬事如意。”
我打開箋譜,繩頭行楷錄詩詞一百零四首,近六千字,詩書兩絕,悅目養(yǎng)心,愛不釋手。阿姨告訴我,退翁抱病抄錄詩稿,一心趕在元旦前交卷,為此推遲了半個多月住院治療。
退翁發(fā)蒙清芬館時開始學詩,高中三年級即受業(yè)海上著名詩人沈邁士先生凡五十一年,窺其堂奧。改革開放初期,陳兼與先生主持“茂南小沙龍”,一時海上詩壇巨擘云集。退密與前輩詩人徐潤周、包謙六、陳琴趣、施蟄存、沈軼劉、蘇淵雷,同輩詩人柳北野、徐定戡、朱了然、王瑜孫等先生唱和不斷,獲益滋多。
當年的詩壇盟友,如今僅存退翁和年屆九旬的王瑜孫先生,退翁每每念及總是唏噓不已,倍感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責任重大。他嘗謂:“詩與書法為吾華文化菁華,百年來受時代影響去人日遠,近則每況愈下,好名者眾,務實者少,詩無格律,字失間架,歪風所被,頹波莫挽?!逼滟H斥時弊,可謂一針見血。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退翁承百世風流,樹一代典范,其詩深入淺出,舉重若輕,大處能細,自然融會,博取雜糅,貼近實際生活,關注黎民百姓,既通俗易懂又不乏奇思妙想。如《九五雜吟》:“兒女英雄氣自豪,五環(huán)旗下各爭高。莫忘萬眾歡騰日,猶有窮黎泣與號?!蓖宋逃谂e國歡呼雀躍中華健兒斬金奪銀時,目光注視著貧困線下的數(shù)千萬弱勢群體,文以載道的赤子之心于此可見一斑,“如空谷中聞人足音也”(程千帆語)。
陳兼與先生的《荷堂詩話》對退翁詩詞多有論列,謂“退密之作,詞意特重大而沉摯……古氣盎然”。徐行恭先生謂石窗周翁“鍥而不舍,異日必執(zhí)詞壇牛耳,循名核實,洵非過譽”。何滿子先生曰退翁“耄耋之年而詩中毫無老態(tài),除杜工部所謂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之外,絕無衰疲之氣,亦無倦于世情之態(tài),此真壽征也”。沈軼劉、馮其庸等先生亦頗多贊美之詞,可謂名至實歸。
2009年5月,我出差南京繞道拜見退翁,聊起兒子肖和半歲時一天小哭兩三回,家人治哭的撒手锏便念退翁所書對聯(lián):“水墨云林畫,松風山谷詩?!闭f來也怪,無論是夫人念、女兒念,還是鄙人念或保姆念,我們聲音落地,肖和哭聲便止,有時還破涕為笑。我不知道這毛頭稚子哪來的藝術細胞,抑或與退翁前世有緣亦未可知。我以此事語退翁,退翁喜上眉梢,笑而不語。
退翁詩好,書法亦遒勁清健,格調高古,洵為當代難得之法書,文人書法愛好者以得退翁墨寶為一大快事。
退翁書法上的造詣,既承家學淵源又有自身努力。退翁尊甫絜非先生平生好學,素善八法,并多蓄法帖名跡,退翁少即寢饋其間。后又從上海有正書局、文明書局和商務印書館購回大量珂羅版石印碑帖以廣見聞,以供參考。故退翁雖習外文,教法語,而讀帖臨池之功至老不倦,未嘗一日荒廢也。寒來暑往,退翁碑帖爛熟于胸,真草篆隸皆學,下筆自具萬千氣象。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退翁先后為《唐太宗屏風帖》、《顧華陽集》、《沈曾植年譜長編》、《李叔同詩詞歌集》、鄭逸梅《文苑花絮》、《開卷》百期珍藏《鳳凰臺上》等題寫書名,樓臺館閣題詩、題聯(lián)、題匾不可勝數(shù)。“壽則多榮”。退翁謙稱說這是享有高壽帶來的虛榮。其實不然,退翁對書法藝術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退翁上世紀八十年代義務擔任盧灣老年大學書法導師時,提出“取法乎上,博采眾長”的八字竅門,勖勉老年學員及年輕一代。教學相長,自己受益匪淺,學員們亦從中得到啟迪,一時好評如潮。退翁尤服膺何紹基、翁同龢、康有為、沈曾植和馬一浮、謝無量等書法大家,認為他們均能獨樹一幟,各有特色。他曾說寫字比畫畫更難,一個人循規(guī)蹈矩學畫三五載就能畫得像模像樣,但花同樣功夫絕對寫不出好字。如今的年輕人追求速效、急于成名,好像活不到七老八十一樣。書法這件事只能慢慢來,六十不成七十,七十不成八十,八十不成九十。所謂老而更成,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此乃度世金針,時下浪得浮名的所謂書家真應該好好的領悟領悟。
2010年6月,我專程赴上海市徐匯中心醫(yī)院探望退翁,見退翁業(yè)已康復,便取出《馬一浮先生詩翰》、《孤桐手錄諸賢挽吳癭公聯(lián)語及詩》、《海藏樓詩手稿》長卷敬請題跋。退翁展卷忘憂,欣然應許,笑對夫人曰:“肖先生遠道而來,不可不從。”
退翁博覽群書,學貫東西,又具有豐富的人生閱歷和高雅的審美情趣,被圈內尊稱為題跋大家。其跋三言兩語,率性而為,或議論史實、借古諷今,或記敘人物、觸景生情,或秉筆直書、鞭撻邪惡,或胸襟坦蕩、詼諧幽默,似詩人小品,如作家札記,橫溢才華,盡遣筆端,文采斐然,皆為上品。近當代名家遺墨經(jīng)退翁饾饤點綴,遂多一份情趣和雅致。我從孔夫子舊書網(wǎng)淘得《于喁小唱》、《移情小令四種》、《和陶九日閑居詩》、《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等寄呈海上,退翁或毛筆或圓珠筆,寥寥數(shù)語,前因后果娓娓跋來,靜止之物端坐書城栩栩如生。
我曾請吳小如、馮其庸先生題簽“皓首時賢詩稿手跡”,再請退翁題簽時,退翁減去二字:“‘皓首時賢’四個字看似尊敬,其實不妥,文苑題目,從無此種說法,若非吳、馮題寫在前,我是絕對不肯寫的。《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罵王朗曰‘皓首匹夫’,就可知了。古人稱老學究曰‘皓首窮經(jīng)’,也不是十分推重的用語。故此次我只寫‘時賢’,不加‘皓首’二字。未知尊意如何?”退翁一問,我不知所答,徒生“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悔恨。
2010年冬至,我赴安亭草閣問候退翁。退翁神清體健,思維敏銳,朝章典故,有問必答,怎么看都不像一個奔百老人。
“九七年華一擲梭,身如古樹閱人多。同窗百輩惟余我,越世孤吟似著魔。”退翁饒有興趣欣賞余呈上的《百聯(lián)齋藏珍》、《鍛鐵居珍藏名家詩稿手跡》翻拍照片,其中多是熟人遺墨,嘴中念念有詞。我提出壽登期頤再求先生一冊自書詩稿,送中華書局影印作為賀禮,退翁不假思索:“可以!可以!”
退翁對同道中人總是有求必應、善言嘉許,無論長幼、一視同仁。
嶺東青年才俊郭思堂詩詞、繪畫均有師承,曾馳柬請益退翁,亦曾通電敘事。退翁不嫌其少,引為知己,諄諄教導,謂歷代書家皆非徒以書藝名世,往往視書藝為事業(yè)學問之余事,功夫在詩外耳。囑其以傳承中華文化為己任,致力于詩文翰墨,“鍥而不舍必大成,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也”。
劉君鳳橋雅好文史,業(yè)有專攻,時有新著問世,每每寄予退翁。退翁雖從未與劉君謀面,然好其上進,獎掖多多,先有《劉鳳橋著〈章士釗師友翰墨〉冊題后九用寺韻》、《重有感一首十用寺韻》長詩奉答,后有“昨承惠寄《吳小如先生書齋聯(lián)語》一冊……足下為之刊布,沾溉來學,厥功甚偉,曷勝欽佩”。
我輾轉找到退翁地址冒昧修書求墨寶若干,退翁雖“即擬封筆,辱在遠道,勉力應酬”,還惠書一通:“知足下有收集名人詩稿之愿,乃文壇勝事,有志竟成,可操券以待也,企盼企盼?!?br/> 湘儒易順鼎先生曰:“貴人不易見,美人不易逢,閑人不易得?!蓖宋棠宋跷跞寥?、物欲橫流中不易得之閑人。他似僧有發(fā),似俗無塵,做夢中夢,見身外身,情怡志逸,詩書自樂,廣結墨緣,酬答唱和近七十年。每每集腋成裘,退翁乃全帙重抄,自資印行,以求正于舊雨新知,可謂嗜文成癖,情有獨鐘者矣。
我告之何滿子先生駕鶴西歸,退翁抄錄賦詩贈我:“神情綿邈王西野,艷麗風華何滿翁。文字因緣俱不薄,電光石火一嘆中?!逼鋺涯罟嗜酥檐S然紙上。
我呈上吳小如先生題跋詩復印件,退翁賦詩以答:“臨池未習晉唐書,補課衰年愿更虛。若比前賢均惡札,漫勞獎飾媿何如。”其謙謙君子形象句句可證。
我郵寄《躍華先生憶舊圖》請退翁題跋,退翁贈詩一首:“文章已獲連城價,寶劍常隨壯士身?;啬町斈隊t錘畔,玉成于汝卻艱辛?!逼涮釘y后進之古道熱腸令人銘刻骨心。
人間五福,長壽為先。退翁年高德劭歸功于不吃補藥,不沾煙酒,不與俗人爭利,不與文士爭名,不與無謂人爭閑氣。粗繒大布裹生涯,抱殘守缺養(yǎng)精神。故退翁年逾九旬仍能遠近漫游,觸景生感,發(fā)于吟詠,潑墨揮毫,人書俱老。
我雙手呈上打油詩溫馨祝愿:“再假退翁十數(shù)(數(shù)十)年,詩書兩健樂陶然。藝海無涯壽無量,與時俱進譜新篇。”退翁慈祥淡定,笑著將“數(shù)十”刪去:“人生有涯,十數(shù)年足矣!”
后記:退翁自謙“我平生靠自己努力,略有成果,實在不值得宣揚”。審稿后來信囑我與海上名家交往“此段文字必須去掉,否則不僅會影響我的清白,亦影響您的寫作聲譽。凡事須重事實,不做虛假廣告”。其實,退翁與我所列十數(shù)名家多少扯得上些關系,然其厭惡傍名家壯聲勢的胡亂吹噓,寧愿往來無鴻儒,也不沽名釣譽,堪稱詩壇、書壇品格端方的謙謙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