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無黨派愛國人士李鐵錚教授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倍嗄陙?,每當梧桐更兼細雨的夜晚,我常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李教授,總覺得他老人家仍然健在。我和李教授曾經(jīng)有過長達整整十年的通信聯(lián)系。作為一名年長我近四十歲的老教授,他那一封封慈語連珠、潤澤人心的華箋,至今不但完好無損地保存在我個人的檔案櫥里,而且更重要的是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坎上。由于時代所限,當時沒有電腦打印,這些華箋都為李教授親筆書寫,其中有的是為我答疑解難,有的是勉勵我求學上進,有的是教育我如何做人,總之每一封回信都讓我受益匪淺。斯人已去,陰陽相隔,隨著歲月的流逝,對我來說,李教授的這些手書華箋更顯得彌足珍貴。
我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nóng)村中學教師,之所以能“高攀”上海內(nèi)外知名教授,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兩個字——“機遇”。1980年11月5日,《人民日報》國際版發(fā)表李教授的信稿,題目是《對報紙國際版的一點建議》,同時加了“編者按”。編者按坦承國際版的報道“有待改進”,并“希望廣大讀者踴躍投書,就國際問題與國際版的報道發(fā)表意見”。我自少年時代起就酷愛學習外交和國際知識,看到李教授態(tài)度誠懇、見解獨到且遣詞造句雍容典雅的大作,佩服和激動得不知用什么語言形容才好。我顧不得人微言輕,當即斗膽提筆給《人民日報》國際版寫信,表示雙手贊成和擁護李教授的高見。有道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叫我不敢相信的是,兩周以后,《人民日報》國際版竟然把我的信稿發(fā)表出來了,而且也加了“編者按”。高興之余,我心里很清楚,這都是沾了李教授的光。
接著,我又冒昧給李教授寫信。第二次叫我不敢相信的是,遠在京城、身居廟堂之高的李教授竟然也很快地回了信。信中用語是那樣的謙和、那樣的舒緩,字里行間所浸透所飄散的完全都是春風化雨般的長者風范,一點也沒有大專家、大學者居高臨下的口氣,叫我這個小字輩、小人物讀后倍感親切、備受鼓舞,對李教授頓時產(chǎn)生一種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感。我身居鄉(xiāng)村,孤陋寡聞,能得到李教授醍醐灌頂般的回信指教,真是三生有幸!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報刊電臺在宣傳對臺政策時,常會有“臺灣回歸或歸回祖國”的說法。我經(jīng)過思考,總認為臺灣問題和港澳問題不一樣,兩者不可混為一談。二次大戰(zhàn)后,臺灣早于1945年10月25日即已從日本侵略者手中歸回祖國,現(xiàn)在根本就不存在重新“回歸”或“歸回”的問題。我把自己的看法寫信請教李教授,李教授及時復信,表示贊同我的看法。有了李教授的支持,我的膽子就更大了,我把原稿進一步加工修改,因事關重大,考慮來考慮去最后決定投寄《人民日報》總編室。兩個月后,《人民日報》總編室回信,告知我經(jīng)請示中宣部,決定采納我的意見。從那以后,全國各報刊電臺就逐漸不再使用“回歸”或“歸回”的錯誤說法,而是改為反復強調(diào)鄧小平“一國兩制”的構想。
鑒于我在臺灣問題上能提出獨到見解,加上我又在中美關系等問題上提了不少意見和建議,1983年10月,李教授以個人名義寫信推薦我到外交學院深造。我把李教授的推薦信掛號先寄到南京,請親戚代為復印一份(當時叫掃描,只有南京等大城市才有),然后寄回給我。我保留復印件,把原件呈寄外交學院劉春院長(原駐老撾大使)。一段時間以后,院長辦公室復信告知因“沒有對口專業(yè)”,表示錄取我有一定困難,等有機會再聯(lián)系。李教授得知推薦未成,一再表示遺憾。
1989年11月,李教授抱病最后一次給我復信,字跡顫抖得很厲害,有些字模糊得難以辨認(原件現(xiàn)存我處)。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我看著看著,一種不祥之感黯然涌上心頭,冥冥中我清楚地意識到,向李教授寫信請教的機會已經(jīng)無情地進入了倒計時!
果不然,1990年2月2日《人民日報》二版下方,赫然刊登新華社的一則電稿,一看標題我的鼻子就發(fā)酸:“全國政協(xié)常委李鐵錚在京逝世。”真未想到,我所擔心的一天這么快就到來了??催^訃聞,我忍住悲痛,當即騎車趕到十多里以外的鄉(xiāng)郵電局,向全國政協(xié)辦公廳拍發(fā)唁電,對李教授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對李教授的親屬子女表示誠摯慰問。
李教授是湖南長沙人,1906年3月出生,1990年1月28日病逝,終年八十四歲。1928年秋,李教授畢業(yè)于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前身,是我的學長)。1931年通過國民政府首屆外交領事官招生考試,在外交界服務十九年。歷任中國駐英大使館秘書,駐伊拉克公使,駐伊朗、泰國大使,常任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顧問等職。1949年9月,即新中國成立前夕,李教授深感國民黨統(tǒng)治黑暗,“宦途險惡”,“官不可做”,為此他斷然辭官去美,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政治學,1953年獲博士學位。隨后不久,他又到英國倫敦大學經(jīng)濟學院攻讀國際關系學,取得第二個博士學位。在此期間,他的論文《西藏歷史上的法律地位》和《西藏的今昔》,被國外學者譽為“數(shù)十年不可取代之作”。從倫敦返回美國后,先后在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五所大學任客座教授、教授,取得了在美國終身任教的資格和永久居住權。
1964年夏,其時越南戰(zhàn)爭正在逐步升級,中美關系處于抗美援朝戰(zhàn)爭以來的最緊張時期。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李教授擔心美國有可能把戰(zhàn)火引向中國,經(jīng)過再三權衡,他不顧家屬的阻撓,決定放棄在美國的優(yōu)厚待遇,忍痛離開心愛的子女,只身一人返回祖國,在北京外交學院任教授,為新中國的外交作貢獻。李教授到巴黎后,我國駐法國大使黃鎮(zhèn)用公費為他購買從巴黎到北京的飛機票,李教授堅持自己付錢,謝絕了黃大使的好意。到北京機場后,李教授“從飛機走出,心中激動,沿扶梯走到地面,連忙俯首彎腰取國土吻之”,迎接的人誤以為他是失足跌倒,連忙將他扶起。后來知道“跌倒”是愛國之情使然,大家都深受感動。在當時的國際背景下,李教授的回國在海外尤其是在美國產(chǎn)生廣泛且深遠的影響。僅一年之后,即1965年夏,原國民黨政權“代總統(tǒng)”李宗仁先生滯留美國多年,也毅然冒著生命危險返回祖國,回到北京,為國家的統(tǒng)一大業(yè)作貢獻。
1976年底,李教授持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再去美國,在密西根大學、斯坦福大學任高級研究員。兩年后即1978年回國,任外交學院名譽教授、對外友協(xié)顧問等多項兼職。他是第五、六、七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再次去美期間,國內(nèi)經(jīng)過“文革”和粉碎“四人幫”,為消除國外公眾對中國的誤解,李教授多次在《紐約時報》等著名大報上發(fā)表文章,或者在公共場合發(fā)表講演,駁斥少數(shù)反華分子誣蔑中國的言論,擁護黨中央英明決策,揭露“四人幫”的種種罪行,論述中美進一步發(fā)展關系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受到輿論的重視和好評,并被華文報刊稱譽為“清醒的愛國者”。正因為李教授對國家卓有貢獻,所以在他去世后,全國政協(xié)和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為他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政協(xié)和有關領導人李先念、鄧穎超、習仲勛、姬鵬飛、伍修權等送了花圈;吳學謙、黃華、王任重、程思遠、楊成武等參加告別儀式。新華社為遺體告別儀式發(fā)了消息,稱他是“著名愛國人士李鐵錚同志”,并充分肯定他“一貫維護祖國的領土完整、主權獨立和民族尊嚴”。李教授生前的積蓄各一萬元分別捐贈給中國老年基金會和宋慶齡基金會。
李教授著有自傳式文集《敝帚一把》。該書主要輯入作者1964年回國前后對中美關系、兩岸統(tǒng)一和其他問題的觀感、評論、書信、札記等以及個人曲折經(jīng)歷的自述。書前附有照片十多幀,書后附有國內(nèi)外報刊專訪報道十多篇。1983年春,香港長青出版社曾予出版,輿論反映頗為強烈。香港的《大公報》、《新晚報》,泰國首都曼谷的《新中原報》以及美國舊金山的《時代報》等紛紛著文評介。香港三聯(lián)書店作為“新書精選”之一推薦,世界著名的美國國會圖書館予以收藏。其后,作者將該書分送國內(nèi)有關領導以及社會名流,征求進一步改進意見。人們熟知的新中國老一輩外交家伍修權讀后熱情給作者回信,稱贊“你的《敝帚一把》我已全文看過……既有基本的看法,又沒有思想上的束縛,想什么就說什么”。原中組部副部長、毛澤東兼職秘書李銳認為,此書“有史料價值,文筆也生動”,遂以個人名義寫信向湖南人民出版社推薦,建議重新編輯出版。
1984年8月,《敝帚一把》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印出了新版。新版全書約二十五萬字。原來的編排次序作了調(diào)整,并同時增補了六篇新作。一部分用英文寫的文章,原來是專對國外讀者的,經(jīng)作者同意也譯成了中文。原版中的一些文字差錯,新版都一一作了校正;某些觀點和提法經(jīng)推敲后,作者認為需要作適當調(diào)整的,也都作了調(diào)整??傊畠蓚€版本相比較,新版明顯比原版有較大推進。1985年4月16日,《人民政協(xié)報》發(fā)表新版責任編輯肖屏東先生的文章,扼要介紹了李教授的生平和新版的主要內(nèi)容。在此之前,1985年初,李教授即把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新版《敝帚一把》贈寄給我。不用說,我就像是饑餓的人見到面包一樣,急不可耐地把該書從頭至尾逐字逐句地拜讀一遍。讓我喜出望外的是,在該書第一百一十四頁正文下方“附注”欄中,承李教授賞光,居然開出了我的名字。
李教授把自己的大作取名曰《敝帚一把》,正是作者一貫虛懷若谷高尚人品的具體表現(xiàn)。三國時曹丕《典論·論文》引當時諺語:“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币馑际前炎约杭依锏钠茠咧惝敵蓛r值千金的寶貝。后以“敝帚自珍”比喻東西雖然破舊,但自己卻很珍惜。由此可見,《敝帚一把》的書名是從成語“敝帚自珍”轉(zhuǎn)引而來的。該書最大的特點,就是始終洋溢著鮮明的愛國主義情懷,使讀者讀后自然而然就會受到深刻的教育。李教授一向認為,“一個中國人,應該天天想到自己國家的利益,始終保持自己莊嚴的國格”。他旅居美國前后長達十七年之久,且子女全在美國定居,而他卻義無反顧地只身返回祖國,投身到國家的外交事業(yè)。其赤子之情,其高風亮節(jié),其浩然正氣,對那些攜款外逃的貪官來說,如果他們將來有一天在黃泉路上見到李教授,豈不要慚愧得無地自容!
秋風掃盡了落葉,大雪壓彎了枝頭,從看到李教授訃聞的那天起,一轉(zhuǎn)眼二十多年過去了。作為曾經(jīng)受到過李教授悉心教誨的晚輩,我不揣淺陋,特寫出以上記述性文字,既是對李教授的真誠懷念,也是對《敝帚一把》的傾力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