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孔乙己》的故事完全是通過咸亨酒店一個小伙計的眼睛來觀察,用他的口氣來敘述的,他本人也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當然是一個次要的角色。
就用故事中一個角色來講故事,先前雖然也曾有人試驗過,但在當時還算是新的辦法;中國小說歷來的敘述者,要么是一個類乎代表官方、掌握全部情況的史官,要么是一個身在民間而無所不知的說書藝人——他們俯看廬山,全局在胸,指揮如意;現在卻用一個此山中人來說話,所有的情況就全變化了。原來是怎么看都行的中國畫,現在是定點透視的西洋畫。
魯迅的高妙之處在于,手法雖然全新,而仍然具有中國畫的筆墨氣韻,并沒有讓人不習慣的洋氣。魯迅早就說過,中國未來的文化應當“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墳·文化偏至論》),一篇《孔乙己》,就已經具體而微地把這樣美妙的理想落實下來了。
《孔乙己》不僅充滿中國的民族特色,而且?guī)в薪B興的地方色彩。在小酒店里喝點老酒,來一碟茴香豆,這是紹興啊。
故事的敘述者“我”是一個老實孩子,被推薦進咸亨酒店以后,掌柜以為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安排在外面當小伙計,然而“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來,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眼看壺子放在熱水里,然后放心;在這嚴重監(jiān)督下,羼水也為難”。這小伙計不會在酒壺子里羼水,于是被安排去專門溫酒,干最低級的工作。
“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這句話頗不容易理解,每次在舀酒之前先在壺子里放上水,豈不太露骨了嗎?
這就得了解當年紹興酒店里的一套操作過程,周作人有《談酒》一文,說得最為清楚,他寫道,當年紹興人到酒店喝酒,“平常起碼總是兩碗,合一‘串筒’,價值似乎是六文一碗。串筒略如倒寫的凸字,上下部如一與三之比,以洋鐵為之,無蓋無嘴,可倒而不可篩。據好酒家說,酒以倒為正宗,篩出來的不大好吃。唯酒保于量酒之前先‘蕩’(置水于器內,搖蕩而洗滌之謂)串筒,蕩后往往將清水之一部分留在筒內,客嫌酒淡,常起爭執(zhí)。故喝酒老手必先戒堂倌勿蕩串筒,并監(jiān)視其量好放在溫酒架上。”原來羼水的奧妙在于蕩串筒時留部分水在里面,這樣酒就可以少舀一些還是滿滿的一筒,成本就降低了。
“串筒”一詞地方色彩過濃,魯迅改為比較普通的“壺子”,精明的顧客“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即指了解堂倌在蕩串筒時有沒有做手腳,以免吃虧。等到酒舀好了放到溫酒架上去以后,酒店伙計就不好再搗鬼了。小說里的“我”太老實了,沒有資格蕩串筒舀酒,只能專事溫酒這一種無聊的職務。
不會忽悠顧客的伙計在掌柜眼中不是好伙計,只能干些技術含量最低或完全沒有這種含量的低級工作;然而就只這樣的小家伙,也不大瞧得起孔乙己。
要徹底讀通魯迅小說,最好能更多地了解紹興地方文化,在這方面,周作人提供的材料具有無可代替的重大價值。周作人的《談酒》一文作于1926年6月20日,收入《澤瀉集》(上海北新書局1927年版),后來又收入他的自選集《知堂文存》(上海天馬書店1933年版)。
《一件小事》
《一件小事》大約取材于魯迅自己的經歷。據孫席珍先生回憶說,魯迅曾在課堂上說過“我寫《一件小事》……是真的遇見了那件事,當時沒想到一個微不足道的洋車夫,竟有那樣崇高的品德,他確實使我受了深刻的教育,才寫那篇東西的”(《魯迅先生怎樣教導我們的》,《魯迅誕辰百年紀念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9頁)。作品中的“S門”很可能就是順治門亦即宣武門,為魯迅上下班的必經之地。
不過這篇小說仍然不能看成是完全的實錄,作品中的“我”也不能等同于魯迅本人。魯迅說過,他的小說“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fā)開去,到足以完全發(fā)表我的意見為止”(《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他不寫現在之所謂“紀實小說”,不專門用某一個人做模特兒。
魯迅還有一個深刻的論點:“縱使誰整個的進了小說,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傳的話,讀者所見的就是書中人,和這曾經實有的人倒不相干了”(《且介亭雜文末編·〈出關〉的“關”》)。魯迅沒有用過這種辦法,而即使用此法,優(yōu)秀小說中的人物還是一個藝術形象,具有獨立的生命,而不必同那曾經實有的人、確有的事等量齊觀。讀小說而致力于索隱是沒有什么意思的——可惜索隱派至今頑健如昔,在《紅樓夢》研究中尤為猖獗,在魯迅研究中也遠未絕跡。
《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也部分地取材于魯迅自己的經歷,但也并非完全的實錄。《故鄉(xiāng)》結尾處(倒數第三自然段)有一通著名的議論:
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愿他們?yōu)榱艘粴猓既缥业男量噍氜D而生活,也不愿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未經生活過的。
早在《故鄉(xiāng)》發(fā)表之初(《新青年》第九卷第一號,1921年5月),茅盾就曾指出,這一段乃是作者的點題之筆(詳見《評四五六月的創(chuàng)作》,《小說月報》第12卷第8期,1921年8月),此意后來頗有人加以發(fā)揮。這里的問題在于,“辛苦輾轉”、“辛苦麻木”這兩種生活所指比較明確;而“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則所指不甚分明,一種流行的意見說,這里的“辛苦”是反語,“恣睢”則是放縱、兇暴的意思,指的是壓迫者、剝削者,他們作惡多端,因此遭到魯迅的堅決反對云云。
這樣的理解好像有點奇怪,前兩個“辛苦”不是反語,到第三個忽然成了反語,修辭中似無此格,以魯迅行文之謹嚴,恐怕不能這樣鶻突。而“恣睢”一詞本是放縱無拘束的意思,《史記·李斯列傳》引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司馬貞《索隱》云:“恣睢猶放縱也,謂肆情縱恣也”;《現代漢語詞典》將“恣睢”解釋為“任意胡為”。在《故鄉(xiāng)》中肆情縱恣的是誰?只有一個人,她就是如今外形有似圓規(guī)的楊二嫂。
楊二嫂也很辛苦,早年她家開豆腐店,用現在的話說是個體戶,做的是很辛苦的小買賣,所以她自稱“小戶人家”——根本不是什么壓迫者、剝削者。那時她三十多歲,擦著白粉終日在里面坐著,化裝售貨,還是安分守己的,并未任意胡為。
可是到二十年后,她就“恣睢”起來了。說話信口開河,尖酸刻薄,而說來說去無非想占點小便宜,打那些木器家具的主意,未能如愿后行為就有些不軌——
“啊呀啊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錢……”圓規(guī)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里,出去了。
后來她又無中生有地告發(fā)閏土在灰堆里埋著十多個碗碟,“自以為很有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這樣的人能當面為盜賊,豈不正是“任意胡為”或“恣睢”么?這個女人品行不大好;她順手牽去的都是不值錢而很實用的小東西,煞費苦心地著眼于此其實也正表現了她的可憐。如果不是生活非常辛苦又何至于如此?當年她一心一意賣豆腐,并沒有這樣恣睢啊。
艱難的生活逼得“我”這樣的知識分子輾轉四方,不遑寧處;閏土這樣忠厚老實的農民則變?yōu)槁槟荆晃犊喟究嗍?;而小市民楊二嫂則變成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而不惜任意胡為的可憐蟲,失去了做人的尊嚴。麻木和恣睢都是不覺悟,只是表現形態(tài)不同而已。“我”和母親對楊二嫂的言行都未加追究,甚至連一句明白批評的話也沒有說,這樣的處理流露了作者深厚的人道主義情懷。
作品對楊二嫂當然是不以為然的,但問題主要不在她個人的品質,而在逼人向下的社會。麻木和放縱均為作者所不取,他希望青年一代能同這種扭曲的生活決裂,過上新的生活。
與人性扭曲共生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二十年前,“我”與閏土是關系親密的朋友,“我”的一家與斜對門的楊二嫂豆腐鋪也是和睦的鄰居,那時的人際關系還不像現在這樣隔膜和猜忌。痛感人性的異化和人際關系的惡化,呼喚人性的復歸,寄希望于社會的進步,就是《故鄉(xiāng)》的主題所在。
從藝術構思上來說,作者塑造辛苦恣睢的楊二嫂這一形象,不僅可以拿來襯托辛苦麻木的閏土,拓寬社會生活面,也便于稍稍打斷“我”與閏土之關系史這條主線,然后再把它連起來。情節(jié)展開的線索如果過于單一,容易顯得單薄乏味,一瀉無余;只有斷而復續(xù),穿插有致,才能引人入勝,具有更好的效果。
《故鄉(xiāng)》的主線表現的是人性的異化和人際關系的惡化,而楊二嫂這條副線所表現的則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人性異化和人際關系惡化,主題集中,而又富于立體感,頗合于藝術的辯證法。
楊二嫂關于“一毫不肯放松”與“有錢”之關系的感慨,用在“我”身上固然不確,但確為明通之論。用非正面形象的議論來揭露社會的黑暗,是許多小說中都用過的妙法,例如《金瓶梅》中的幫閑應伯爵、巴爾扎克筆下的大盜伏脫冷,都說過一些暴露世態(tài)與心態(tài)的至理名言,肆無忌憚的小人也自有其深刻之處。
就形象類型的角度說,楊二嫂是魯迅筆下小市民形象系列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在農民和知識分子以外,魯迅小說中小市民形象值得引起人們的注意,《狂人日記》中的大門外立著圍觀狂人的那一伙人、《孔乙己》中的諸酒客、《藥》中的諸茶客都是些小市民,但都是群象,沒有細寫;華老栓是魯迅筆下第一個具體的小市民,其特色在于辛苦、老實、迷信、落后;楊二嫂是第二個,辛苦而恣??;此后還有《孤獨者》中的大良、二良的祖母,特色在于深入骨髓的勢利。比較起來,圓規(guī)楊二嫂給人留下的印象最深,可以說是一個不朽的典型。
《故鄉(xiāng)》的最后兩個自然段寫道: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么時候都不忘卻?,F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色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這兩段和倒數第三自然段加起來構成《故鄉(xiāng)》的結尾,而這三段本身恰恰形成一個“之”字形的格局。
倒數第三自然段提出一種希望,希望下一代過上新的有別于自己、閏土以及楊二嫂那樣的生活;但是怎樣才能實現這樣的希望呢,沒有具體的辦法,于是“我”又復懷疑以至嘲笑自己的希望,甚至說不過是一種新的偶像崇拜。這是深刻的反思,曲折地表現了魯迅本人既相信進化論又懷疑進化論的思想矛盾。寄希望于以宏兒和水生為代表的下一代,相信青年必勝于老年,未來必勝于過去,而同時又覺得這樣的希望相當渺茫。這樣的矛盾在魯迅的思想深處長期存在。
所以可以說,這倒數第二自然段否定了前面的倒數第三自然段。
既然進化論式的希望相當渺茫,那么放棄它另尋新途如何?可是一時還找不到,于是只好折回來,自我安慰道,只要大家都來奮斗,總會好起來的,路是走出來的,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就回到了倒數第三自然段。
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故鄉(xiāng)》結尾的這三段盤旋曲折,發(fā)人深思。這里最應注意的是否定之否定并非單純地回到肯定,這里有著新的因素,那就是實現希望要靠實踐,要靠大家都來向前走?!白叩娜硕唷?,大家都覺悟了都行動起來了,自然就有路在腳下。
完全規(guī)劃好的路線圖是沒有的,讓我們摸著石頭過河,團結起來向著前方走吧。魯迅的這個思想很深刻,現在看來尤其是如此。
《阿Q正傳》
《阿Q正傳》要寫辛亥革命。未莊其實沒有人懂革命是怎么回事,于是不約而同地跑到靜修庵去“革命”。革命就是要打倒曾經神圣的東西——他們的這一理解不能說沒有道理。
趙秀才和假洋鬼子采取了兩項革命行動,一是砸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一是順手牽走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
阿Q也到靜修庵去“革命”,但比較糊涂,還沒有想到搞打砸搶;盡管他后來也在土谷祠里大做其美夢,要弄些具體的好處。
這就是所謂“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中國小說史略·明之人情小說(上)》評《金瓶梅》語)。中外小說中多見此種筆法,而魯迅寫來在有意無意之間,尤為高妙。
據許廣平介紹,魯迅曾有為《阿Q正傳》寫續(xù)集的打算,思路是“從?。纳砩习l(fā)展,但是他不像阿Q”。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的計劃。
為成功的作品寫續(xù)集往往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魯迅也終于沒有寫。
許廣平的這一介紹見于她的《阿Q的上演》一文,該文是為許幸之編導的《阿Q正傳》首次公演(1939年7月,上海辣斐花園劇場)的特刊而作,后收入《許廣平憶魯迅》和《許廣平文集》。在那次演出中,王竹友飾阿Q,喬奇、韓非、舒適等著名演員都參加了演出。
《社戲》
《社戲》前半用不少篇幅寫當年北京劇場里的情形,然后寫在故鄉(xiāng)看社戲的往事,前后形成強烈的對比。
許多年前曾經有一種流行的意見,認為“北京戲園內外一片烏煙瘴氣的景象正是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北京社會乃至整個中國黑暗社會的一個縮影。文章通過這些描寫揭露了當時中國社會的丑惡現實,批判了辛亥革命‘后十年’的政治腐敗,表現了作者對黑暗的舊中國深惡痛絕”〔1〕。學術界諸如此類的意見甚多,所以便要拿來供中學老師在教學時參考?,F在看來這樣的分析當然會覺得很古怪,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固然烏煙瘴氣,他早年在故鄉(xiāng)看社戲是清朝末年,那時就不是“黑暗的舊中國”嗎?
《社戲》的前后對比不是從政治或社會的角度去對比,甚至主要也不是從戲劇方面作對比。早年在鄉(xiāng)下看的那次社戲,戲本身并不精彩——老旦咿咿呀呀唱個沒完沒了,同去的小朋友們有的吁氣,有的打呵欠,有的竟破口喃喃的罵,結果很快就回來了,一路上還罵那老旦。說那一夜的戲好,主要是懷念農家少年對自己的真摯情誼,懷念故鄉(xiāng)農村美好的風光。歸途中吃豆子一節(jié),最能表明農民及其子弟的人情之美。而與此成為強烈對比的是北京的戲園里不但有“冬冬喤喤之災”,而且擁擠不堪,長凳座位類乎私刑拷打的刑具,觀眾之間態(tài)度冷漠,令人覺得“這里不適于生存”。作品在這里還特別提到一位紳士,很看不起人,一面看戲一面吁吁地喘氣;戲園外面有一堆人,“大概是看散戲之后出來的女人們的”。
離開作品的實際進行庸俗的大殺風景的政治社會分析,這不是哪一本書的問題,而是曾經流行過的一種常見病。這樣的毛病甚至影響了某些外國學者,例如美國的威廉·萊爾也曾批評魯迅“離開了社會問題”,而一味欣賞“簡單淳樸的鄉(xiāng)下人未被污染的善意”〔2〕。
《在酒樓上》
魯迅小說中寫景的成分甚少,而偶一涉筆卻精彩絕倫,例如《在酒樓上》寫“我”住在旅館里,“窗外只有漬痕斑駁的墻壁,貼著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鉛色的天,白皚皚的絕無精彩,而且微雪飛舞起來了”;于是就走到“一石居”酒樓去——
樓上“空空如也”,任我揀得最好的座位,可以眺望樓下的廢園。這廢園大約是不屬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過許多回,有時也在雪天里。但現在從慣于北方的眼睛看起來,卻很值得驚異了:幾樹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
著墨無多,境界全出,這一段曾得到評論家謝六逸先生的激賞,說“這一段描寫,非懂得南畫趣味的人寫不出來。西歐的作品里面,很不容易看到這樣的表現。這點足見作者藝術修養(yǎng)的湛深”。
所謂南畫就是南宗文人畫,這一派認為“意高則筆簡;繁皴濃染,刻畫形似,生氣漓矣”(程正揆《青溪遺稿》卷二十二《題臥游圖后》)。錢鐘書先生則指出此派“以最省略的筆墨獲取最深遠的藝術效果,以削減筆墨來增加意境”。拿這些話來品題魯迅這一段寫景,亦復密合無間。
《孤獨者》
《孤獨者》寫主人公魏連殳失業(yè)后的情狀道:
有一天,我路過大街,偶然在舊書攤前停留,卻不禁使我感到震悚,因為在那里陳列著的一部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隱》正是連殳的書。他喜歡書,但不是藏書家,這種本子,在他是算作貴重的善本,非萬不得已,不肯輕易出賣的。難道他剛失業(yè)才兩三月,就一貧至此么?
這一個細節(jié),取材于魯迅本人類似的經歷。魯迅也喜歡書,歷年來買得不少,卻也賣過一次。他有一部祖?zhèn)鞯拿鞒尽读S閑錄》,在他的藏書中算是比較珍貴的一種,但曾經打算將此書和另外幾種也比較值錢的書賣了,來緩解經濟危機。晚年他在一篇文章中回憶其事道:
我家并不是藏書家,我真不解怎么會有這明抄本。這書我一直保存著,直到十多年前,因為肚子餓得慌了,才和別的兩本明抄和一部明刻的《宮閨秘典》去賣給以藏書家和學者出名的傅某,他使我跑了三四趟之后,才說一總給我八塊錢,我賭氣不賣,抱回來了,又藏在北平的寓里;但久已沒有人照管,不知道現在究竟怎樣了(《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
賣書救窮,原來也有他本人的經驗。如果魯迅自己不說,還真不知道他也有這等故事。《立齋閑錄》四卷,明代宋端儀的一部雜著,記錄了明太祖至英宗時若干朝野雜事;《宮閨秘典》全名《皇明宮閨秘典》,一名《酌中志》,凡二十四卷,明末劉若愚著。這兩部書比較冷僻,所以到小說里就改用更有名更常見的書。
此所謂“遷想妙得”;也可見魯迅本人“喜歡書,但不是藏書家,這種本子,在他是算作貴重的善本,非萬不得已,不肯輕易出賣的”。而他終于沒有賣掉。當時魯迅并未失業(yè),只是遭遇欠薪,就窘迫如此。
注釋:
〔1〕《魯迅作品教學問答》,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0—81頁。
〔2〕《故事的建筑師語言的巧匠》,《國外魯迅研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