呷鬼的來了

　　這一季梅雨，拖下來的尾巴，過了六月上旬還不見它收尾不打緊，連接上農(nóng)歷端午的節(jié)水，雨越落越粗大。
　　五六十公里長的北宜公路，特別是山區(qū)路段，在這陰濕晦暗的淫雨中，才活顯出它的生命，顯得詭秘多端。尤其是從風(fēng)路嘴下來，一直到九彎十八拐的宜蘭縣境內(nèi)，整條路段，不只是路躺在那里，讓往來的車輛碾過來碾過去的份。相反的，好像又有那么一點，是路熟練地玩著各種各樣大小不同的車子，叫車子順著它彎曲的胳膊，讓車子滑過來滑過去。要不是這樣，每天怎么沿途都可以看到幾處失手造成的車禍現(xiàn)場和死傷的人員？還有，為何臺北和宜蘭兩地的縣政府各在路旁豎立嚴(yán)禁沿途拋灑冥紙的警示牌，始終不見絲毫嚇阻的作用。往來的卡車、野雞車和民間的小轎車，每一趟路或多或少，總要花四五十塊錢，買一些冥紙沿途拋灑，向冥冥中看不到的好兄弟買路獻(xiàn)祭。
　　本來為了分?jǐn)偙币斯方煌髁康臑I海公路，在這長久的落雨天，陪中部山區(qū)的山崩和泥石流，在水簾洞的路段，也發(fā)生了山巖大規(guī)模的崩塌。這么一來，北宜公路往來的車輛，不但恢復(fù)昔日的擁擠，出車禍率也再創(chuàng)新高，鬼話也隨著連篇傳誦。新店這一頭銀河洞的橋頭和礁溪金盈山腳下的另一端，兩地的雜貨鋪子把另設(shè)的冥紙攤位緊挨著路旁，招攬開車的過客。
　　買了冥紙的車子，沿途拋灑著。尤其在危險路段、銳角彎處、車禍現(xiàn)場、小土地公廟和有應(yīng)公祠附近，拋灑得更多。這種情形，要是大晴天，就像成群結(jié)隊數(shù)不清的黃蝴蝶，停息在路旁的草地上。一等到車輛切風(fēng)刷過，成群的黃蝴蝶就像受到驚擾般地紛紛飛舞起來。過往的車子經(jīng)常是一部接一部，卷起來的旋風(fēng)也是一陣接一陣，那迎風(fēng)起起落落飄飄紛飛的冥紙，在光影間化成黃蝴蝶飛舞得更為栩栩如生。要是有一段路靜，這些黃蝴蝶即停息在草地上，瞬息間又回到冥紙的原形，微微顫動著等待下一陣旋風(fēng)的來臨。這一天仍然是雨天，拋灑下去的冥紙，大部分都貼牢在路面上，集多了就鋪成一條醒目警戒的黃色景觀。難怪曾經(jīng)有洋人路過，誤認(rèn)為是哪一位搞觀念藝術(sh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而大加贊嘆。
　　山路上的車輛本來就壅塞，然而又碰上不善爬坡的柴油大卡車阻在前頭，后頭的來車一部接一部，把車隊接得很長。大部分燒汽油的車，爆發(fā)力都很強(qiáng)，也可以不理雙黃線違規(guī)超車，好擺脫阻塞的痛苦。但是，山路彎道連續(xù)不斷，迎面下坡沖下來的車輛頻繁。有人試了，拿它沒辦法就是沒辦法。長長接連下來的車陣，從半山腰往下看，竟然在另一座山的山腳下的來路，還看到車隊的尾段?？ㄔ谲囮牭能囎?，聽不到他們車子里面的怨聲和詛咒。不過不少的車子，左輪一直壓在雙黃線，隨時準(zhǔn)備沖刺超車。
　　一部乘載了十一個人的福斯九人車，除了司機(jī)小羊是男的，其余的都是女性；其中有兩位是來臺北學(xué)國語的美國學(xué)生，剩下來的八個，除了小羊的妹妹小象，都是小象的大學(xué)同學(xué)。整個卡在車隊里的車子，他們就顯得十分例外。他們的車子一點也不急，能動就動，不能動就停在那里也沒關(guān)系。沿途有說有笑，偶爾也會傳出驚叫。有兩位外國妞，她們冥紙撒得比別人的車子還勤。他們也沿途數(shù)著車禍留75cca6a3e78eddd6e01e8e3a832eb1e9556b27cbb468da9fbdaeaf5601eb9511下來的殘車。他們已經(jīng)數(shù)到七部。偏偏有一個人說是八部。最后大家同意是八部。因為這樣才能顯出北宜公路的神秘性，同時也增加了他們參與冒險的氣氛。他們還沿途念著釘在樹上或電線桿的標(biāo)語，“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地藏王菩薩”。有時候他們也會看到“神愛世人”。第一次女孩子們也照念了。
　　“神愛世人不用念?！毙⊙蜃柚剐〗銈冋f，“這一趟路的老大公好兄弟，好像是道教或是佛教管的。多念‘阿彌陀佛’就可以。”
　　“什么是老大公好兄弟？”有人問。
　　“在這條路上最好不要問，問了他們以為我們在找他。”小羊沿途就欺負(fù)這些只會念書趕時髦的都市小姐，同時也真的把她們嚇得每一個的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八麄兪钦l？他們啊，他們是鬼魂，孤魂野鬼，厲鬼。山路上的車禍變形的殘車都是他們的雕塑杰作。不要不相信，前前后后的車子都在撒冥紙。為什么？給誰？用肚臍想也知道?？?！”小姐們都驚叫起來。那兩位撒冥紙的洋妞，什么都不知道。
　　“叫你們看前面的電線桿，又有阿彌陀佛，你們鬼叫什么？”車子來到“南無阿彌陀佛”的前面。
　　“南無阿彌陀佛——”大家齊聲念。
　　這部車子的里里外外這么忙，這么自得其樂，也就無所謂阻塞了。很顯然的，今天這一趟路，要不是全車都是年輕的女孩子，還有更關(guān)鍵的是，小象的同學(xué)白珊也同行，不然小羊再怎么好客熱忱也不會成行。因為這已經(jīng)是三個禮拜來，借同一部車，走同樣的路，到同樣的地方，找同一個人，去聽同樣的一個故事而跑第三趟了。
　　車子走走停停，以往沒什么耐心、愛超車的小羊，那人來瘋兼愛現(xiàn)的個性，在小小車內(nèi)被十個小姐無形地絞扭，他一邊手排開車，一邊說話還指手畫腳，沿路似乎沒有停過。其余除了他的個性如此，另方面他還擔(dān)心冷場令人感到無聊。當(dāng)他遠(yuǎn)遠(yuǎn)又看到樹干上釘有標(biāo)語的時候，他又提醒大家念“南無阿彌陀佛”一樣，帶頭叫“三民主義統(tǒng)一中國”。有幾個還傻傻地跟著念到“三民主”，才意識到受騙。
　　“少騙人。討厭！”小象代大家罵他，又問，“還要多久到？”
　　“塞成這個樣子，恐怕還要兩個鐘頭吧。沒關(guān)系，到坪林路寬，我們可以超車到前面甩掉卡車，那時候就快了?！?br/>　　“這里面白珊還有好幾個同學(xué)，她們都還沒聽過‘呷鬼的來了’。你說給她們聽嘛?！?br/>　　“對啊，再講再講?！边B已經(jīng)聽過的人也表示希望再聽。
　　“急什么，等一下就可以聽到那個老人親口講的那種原味的。不要急不要急?！?br/>　　“不要?，F(xiàn)在就講嘛?！北澈笃咦彀松嗟爻持?。
　　“我說了你們不信，聽鬼故事最好、最刺激的地方，就是發(fā)生鬼故事的地方。很多觀光客到英國參觀古堡，也要聽古堡發(fā)生過的鬼故事。一樣的道理，等一下我們就要在濁水溪畔的草寮里，借一根燭光，聚在那里聽水鬼的親戚的那一位老人講鬼故事，那才過癮嘛。”
　　“你說那老人是水鬼的親戚？”有人害怕地問。
　　“我是形容他——誰曉得水鬼的親戚是誰？”
　　“討厭！小羊最愛騙人和嚇人啦?！毙∠笳f。
　　“誰叫你們那么容易受騙又那么膽小。其實你們也喜歡受騙，嘿嘿嘿?！?br/>　　“不要臉——”小象捶了一下小羊的肩膀，“快講故事?！?br/>　　小羊看整車的人那么需要他，不無暗爽地張著嘴無聲地笑。小象以為小羊在堅持，希望她們直接去聽老人家講。
　　“那你說說你是怎么樣認(rèn)識這個說故事的老人嘛?！绷硗庖粋€人說。
　　小羊覺得這個要求很合理，同時覺得能提出這樣要求的人，有點跟別人不一樣。
　　是誰？小羊從后視鏡一看，是一位被擠得有一半出鏡的、還記不起名字的女孩子，那樣子有點羞澀?？梢娝膯栴}不只是為了好玩。小羊也認(rèn)真地想回答這個問題，因而他有點嚴(yán)肅起來。其實，那一天的氣氛，也有那么一點超現(xiàn)實感，現(xiàn)在都回到腦子里來了。
　　那一天由他帶頭，帶了幾個玩相機(jī)的同好，到宜蘭鄉(xiāng)下叫二萬五仔的白鸰鷥城去拍白鷺。到了那里，才知道二十年前白鷺早就不知去向了，這件事還曾經(jīng)上過報。面對一群朋友，這不叫撲空，而是孤陋寡聞吧。小羊有一組白鷺的攝影作品，是父親在他小學(xué)一二年級的時候，帶他來這里拍的。為了要證明他沒跑錯地方，他在就近的老廟問老廟祝，問給一道來的朋友聽?！斑@里是不是叫做白鸰鷥城仔？”
　　“是啊。你們找誰？”
　　“白鸰鷥。”
　　“白鸰鷥？”在老廟祝的印象中，好久沒人提到這里的白鷺了。他除了覺得親切之外，還覺得白鷺不見已久了，怎么會有一群人跑來這里問起。他笑起來了。
　　“這個時間應(yīng)該是陸陸續(xù)續(xù)結(jié)隊飛回來的時候嘛?！毙⊙蛘f。
　　“現(xiàn)在都沒了?！崩蠌R祝的笑臉不見了，聲音有些悵然。他跨出廟門走到廟庭，回頭看跟上來的小羊他們，指著山邊的一座竹圍說，“就是那一座竹圍仔。上萬只的白鸰鷥一回來就停棲在竹圍仔，整座的竹圍就變成白色。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就像一座白色的城圍，所以才叫做白鸰鷥城?！彼聊幌?，“現(xiàn)在都沒了?！?br/>　　
　　“為什么現(xiàn)在都沒了？”有人問。
　　“是啊，現(xiàn)在都沒了?！崩蠌R祝凝望著遠(yuǎn)處的竹圍，“為什么？有很多的說法。沒有人真正知道為什么。但是跟鬧鬼有關(guān)系。”
　　“怎么鬧鬼的？”小羊急著問。
　　“唉！”老廟祝嘆了一口氣，“我們不要談人家的私事。”他說完了，目光就盯在遠(yuǎn)處的竹圍，用點力瞇著眼睛愣在那里，好像忘了小羊他們。他身體雖然沒有動，眉頭和嘴角的肌肉卻一會松、一會緊地隨著什么，而不是那么機(jī)械地動著。是的，他看到白鷺成群結(jié)隊地回來了。
　　小羊他們被老廟祝的神情懾住了。他們小聲地說：“好棒??！”
　　“用四百的底片，ASA開一千六，光圈全開，回家我?guī)湍銢_片?？欤　毙⊙蛘f。
　　相機(jī)的快門聲，此起彼落地響個不停。他們一邊拍老廟祝，一邊注意他的反應(yīng)。但是老廟祝一點都沒把他們放在心里。
　　他看到整座竹圍又變成白色的城圍。但是沒一下子，當(dāng)夕陽射出金黃偏紅的余暉時，白色的城圍就變成火紅。廟祝這次搖著頭驚嘆。他們先都嚇了一跳，把相機(jī)掖在后頭裝著沒事。稍停片刻，看老人家仍然完全投入的那種神情，快門的聲響又密集了一陣，他們越拍越放膽了。
　　“??！哇哇哇……”老廟祝把雙手握在胸前，眼睛仍然盯在遠(yuǎn)處的竹圍，激動得連聲驚嘆大叫起來。
　　小羊他們又停下來，站在一旁觀看。有人舉右手用中指疊食指比著自己的太陽穴，同時頭稍往左偏一下?？吹降娜硕紵o聲點頭。
　　“火！”老廟祝沒特別對誰說，他在驚嘆。他看到成千上萬的白鷺，映著夕陽的紅光，不知受到什么驚擾，一下子紛紛騰空飛起，卻變成熊熊的火焰，然后一只一只尋找枝頭停息下來，又變得像尚未燒盡的紙錢，被氣流沖上天，然后又慢慢飄下來。而那規(guī)模是一座城圍哪。老廟祝打了一陣?yán)鋺?zhàn)，身體抽縮了一下，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胳膊，再用手交錯地搓擦著。
　　“看！一提起白鸰鷥，就翻起雞皮?！崩先思腋揪筒恢雷约旱幕昶莿倓偝隽烁[似的，還叫年輕人看他的雞皮疙瘩。
　　“你剛才看到什么嗎？”小羊問。
　　“那暗日頭一照過來，整個白鸰鷥城就著火了，遠(yuǎn)遠(yuǎn)看就像燒一大堆的冥紙蓬蓬飛?，F(xiàn)在都沒了。都沒了。”老人又想到了什么說，“白鸰鷥不見了以后不久，深夜有人走過那里的時候，還會聽到上萬只白鸰鷥受到驚擾時一起鼓動翅膀飛起來的聲音，還會看到每一根竹枝被起飛時蹬跳而彈了一陣子的樣子?！?br/>　　“為什么？”
　　“白鸰鷥鬼啊?！彼攀牡┑┑卣f。
　　“現(xiàn)在還這樣嗎？”
　　“現(xiàn)在連鬼也沒了?！彼那榫w一下子又低落下來，停一停又說，“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br/>　　老廟祝好像特別愛說“現(xiàn)在都沒了”，言語之間有一份凄涼透人。因而在場的人都感染到一點若有所失的惆悵。
　　小羊本來就很會加油添醋，他約略把經(jīng)過說了一下，車子里的氣氛已經(jīng)變得緊張易碎。這時候，只要有人打個噴嚏，或是什么東西掉下來發(fā)出響聲，恐怕連惡作劇想嚇人的也都會被嚇倒。在此時此地，如有人想惡作劇也只有小羊。但是他不敢開這種玩笑?？墒怯袔讉€聽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的女孩子，一直問小羊說，后來呢？后來呢？于是小羊腦筋翻了一下，曖昧地笑了笑，接著說下去。
　　“有幾位同事聽我們說第二個禮拜還要送照片去給老廟公和另外一位，就是說‘呷鬼的來了’的故事給我們聽的那一位石虎伯仔。他們說也要跟我們?nèi)?。?dāng)天我們有十三個人，開了兩部車到白鸰鷥城仔，結(jié)果找不到老廟，當(dāng)然也找不到老廟公。我們還以為跑錯地方，還問了在田里工作的兩個人，他們都不知道白鸰鷥城，問到第三個才證明我們沒迷路。但是老廟卻不是在這里。在馬路的對面那一邊，是一處只有五六門的小墳?zāi)梗鞘巧蟼€星期沒注意到的。當(dāng)我們正覺得奇怪的時候，托比看到他上個禮拜裝底片丟下來的柯達(dá)四百度黑白底片的盒子。那地方明明是廟庭，怎么會變成墳?zāi)鼓?？?dāng)時我們來過的人心里都發(fā)毛，只是不敢說有鬼。跟著來的同事還以為我們跟他們耍猴子……”
　　“你不是說替他拍了照片，還要拿照片給那一位廟公嗎？”有一位女孩子臉發(fā)白地問。
　　“當(dāng)時我的同事也這樣問，我就把照片給他們看，他們才相信?！毙⊙蛘f，“對了，小象，我的背包里面有那一次拍的照片，你拿出來給大家看?！?br/>　　這時有幾個人害怕地叫著說，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我不要拿。”小象也害怕地說。因為小羊住在外頭，她住在學(xué)校宿舍，她沒聽小羊說過。
　　車子正好又被堵得停下來。小羊回頭要小象把背包傳給他。
　　“你們不想看看那位廟公長得什——么——樣——嗎？”小羊把聲調(diào)夸張了一下，然后正經(jīng)地說，“其實看一看沒什么關(guān)系。這是十分難得的一張照片。那一天我們幾個人拍的，結(jié)果全都o(jì)ver（報廢）掉，其中唯一的一張底片，看來有一點點影子，最后用特殊處理，才算洗出來這一張。這樣的一張照片，你們還不想看嗎？”
　　“我們不要看，你說就好。他長得什么樣？”
　　“百聞不如一見啊，小姐——”
　　兩個美國小姐從頭到尾都不太清楚大家在談什么。鬼，她們知道，覺得好玩的成分比害怕多。照片，她們倒是很想看。
　　“好，拿出來給我們看好了?！毖箧び媒跞堑谝宦暤膰Z說，車?yán)镆宦纺Y(jié)的鬼氣被化解了不少。
　　當(dāng)小羊從背包掏出一個牛皮紙袋時，有人叫不要，洋妞連聲說好好。害得小羊禁不住笑出破綻來了。
　　“小羊——你騙人！”小象叫起來，“你害我差點心臟病發(fā)作?！彼嫘Φ卮沸⊙颉?br/>　　“誰叫你那么胖?！?br/>　　小象這下可不饒他，雙手捶他，再用雙手由后卡他脖子小鬧一場。
　　“前面的車子開了。”后面的人叫。
　　后頭的車子也按喇叭，這下小象才放手。小羊排了擋，啟動了車子，還一邊咳嗽一邊笑著。他看到前頭的樹干上，又有“南無阿彌陀佛”的標(biāo)語，他帶起頭來，卻沒有人愿意跟著念了。
　　“小羊，你真差！人家廟公還沒有死，你怎么可以這樣咒人家?！毙∠笈u小羊的玩笑。
　　“不過我說了你們絕對不會相信。我沒有詛咒廟公，也沒詛咒他的意思。”他認(rèn)真地說，“他死了?！?br/>　　“呸呸呸！你怎么可以這么說？”
　　“上個禮拜我們帶照片找他的時候才知道的。就是上個禮拜天，我們還到他家去給他上香。把那一天拍的照片也擺在他的靈桌前，讓他欣賞。他們的家人也認(rèn)為那些照片拍得很好看?！币宦飞蟻?，小羊在這個時候顯得特別正經(jīng)，正經(jīng)到有點不像?？此莻€樣子，還有車子里留下來的一點陰邪之氣，大家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
　　沒多久，兩位洋妞從車窗外收回半個頭，興奮地說：“都給完了?！?br/>　　“什么？都撒光了？”小羊又回到原來的活潑，“后面一段路才險惡哪，那里的好兄弟才不好惹，怎么辦？”他還回頭看了一下洋妞，大家也隨著把目光集中在她們兩個的身上，害得她們直覺得好像犯了什么禁忌，顯出幾分緊張。
　　小象看她們急成這個樣子，同時也知道這只是開玩笑。為了省得麻煩，她用美國話說：“沒事。只是開開玩笑?！比缓笤俾蛩齻冋f明。但是事關(guān)民俗文化的問題，用我們的話說了她們聽不懂，用美國話翻又沒那么簡單。因此一群大學(xué)生好像又找到新話題作為英文會話的功課，互問孤魂野鬼、陰間、紙錢冥紙、好兄弟等等詞匯，你一句我一句，有說有笑，無形中小羊就被擱在駕駛座上，只有開車的份了。
　　沿路走走停停的車程，小羊又要搭理一堆小象的同學(xué)，為了不冷場，還要表現(xiàn)他的活潑、幽默和機(jī)智讓白珊欣賞等等，相當(dāng)耗費精神和體力。難得有這么片刻不用他關(guān)顧她們，竟然也覺得是一種消極面的享受。他是覺得累，腦子里沒空。三個禮拜前的經(jīng)驗，零星片段在腦子里映現(xiàn)。
　　老廟祝的家人，當(dāng)時看了照片之后，還怕小羊他們要錢，并且想像會索價很高。當(dāng)小羊表示是特別來贈送給老廟祝時，家人才露出笑容，頻頻贊美照片的技術(shù)。
　　
　　“拍得很好看。很像，很像。”其實廟祝的兒子的意思是說人物的神情抓得很準(zhǔn)?！罢f也奇怪，我父親已經(jīng)病了一個多月了，差不多都躺在床上。那一天不知道為什么，他說要去廟里燒香，看看。家人說等他健康一點再帶他去。沒想到一個下午沒注意，他竟然一個人能夠跑到廟里，這才碰到你們?！?br/>　　“我們碰到他的時候，他精神很好啊。就和照片里的樣子一樣?！毙⊙蚧叵肫饋恚?dāng)時根本就看不出他在家躺了一個多月的樣子。
　　“不過他回來之后，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躺了六天才過往。那六天每天都在講白鸰鷥城仔和白鸰鷥的事?，F(xiàn)在跟你們對照起來，我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事?！?br/>　　車子擺脫了卡車之后就沒堵得那么厲害。到了宜蘭縣界的九彎十八拐，山路上的雨勢變大了，跟那一天差不多。時間雖然才五點，天色已經(jīng)開始昏暗。車廂里小姐們的話題，把目的地和鬼拋得遠(yuǎn)遠(yuǎn)的。小羊稍注意一下她們的話。她們談的是那位教英文詩的老師和某同學(xué)的八卦消息。小羊提醒她們說快到了，卻沒聽到興奮的反應(yīng)。有人說要“西西”，有人叫肚子餓，就是沒人說歪仔歪到了沒有。開頭吵著要來濁水溪畔的草寮里，聽老人家講“呷鬼的來了”的鬼故事的那一股抵不過的勁，似乎全沒了。說不定都忘了。小羊這樣一想，突然感到十分落寞。好在他對沈石虎老先生那一份特別的感覺，仍然對他有吸引力。沿著九彎十八拐慢慢滑下去，石虎爺爺?shù)娜恕⒙曇?、水鬼樣樣都涌上來了—?br/>　　四周除了湍急的溪流聲、風(fēng)聲之外，隱約地夾雜著女孩子的哭聲。想涉溪回大洲捆豬的豬炎循聲望去，三四十來步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人影蹲在水邊。他心生害怕。這地方正好水鬼傳聞最多，怕不會又是真的水鬼出現(xiàn)？他轉(zhuǎn)頭走開。哪知道那個人影，竟從后頭追過來，哭著連聲叫喊伯父。這更叫豬炎害怕，但聽她的哭聲可哀，回頭看她的人也怪可憐見的，是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阿伯，求求你背我過溪，家母病危，要我拿藥回家救她一命啊。天黑水急，我不敢一人涉溪過去。”
　　“你、你家哪里？”
　　“虹腳廍朱羅成的女兒?！?br/>　　豬炎雖然心里仍有懷疑，但怕冤枉人家也不好，一口答應(yīng)背她過溪。但是有一個條件，他希望用捆豬的繩索當(dāng)作央巾綁著背她。小女孩連聲說謝，趴在豬炎的背上，讓豬炎連著他的身體一塊綁緊。
　　當(dāng)豬炎背女孩涉溪，水到胸前時，小女孩提在手上的藥包掉進(jìn)水里了。小女孩驚叫：“阿伯，我的藥包掉了！快點替我撿起來！”
　　豬炎是看到一包東西掉下來，但是他心想，這不就是水鬼的伎倆嗎？當(dāng)我探身撿東西時，她就乘機(jī)壓我到水里。他不理藥包流走，害怕地繼續(xù)往前涉水。但背后的小女孩不停地叫嚷，一直變成慘叫，甚至于用力想掙脫繩綁，同時也用她的雙手一會卡住豬炎的脖子，一會試著想把他壓到水里。豬炎三步并做一步，像一頭受到驚嚇的牛在水里起浪，直往岸上跑。一到岸上，背上的女孩子已不再掙扎了。豬炎慣性似的直奔到家回頭把門一閂，才解開繩索。他順勢將肩膀用點力偏斜一甩，卡啦一聲，摔在地上的是一塊棺材板……
　　小羊記得很深刻，七十多歲的沈石虎老先生，一邊說一邊帶動作甩肩膀的神態(tài)，也被他們攝入鏡頭。令小羊他們感到奇怪的是，老廟祝也好，石虎伯仔也好，當(dāng)他們說鬼說得入神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鏡頭意識，洗出來的照片大多很傳神。他們甚至懷疑，拍出好照片，特別是生活照片，運氣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至少老廟祝和沈石虎就是最好的例子。
　　看老人家的頭臉，就像一只泄了氣還破了一個黑洞，并且皺得很厲害而有些干縮變形的皮球。黑洞上下不超過四顆牙齒，像不受管訓(xùn)的征兵歪七歪八站在那里，任憑豬炎、水鬼或早期的洪水和浮尸，在它一張一合之間，跑出來借著唯一的一根顫動不安的燭光，化成在老人背后菅蓁壁上的黑影陰森森晃動。
　　石虎伯仔說：“豬炎一看是棺材板，驚了又再著一驚，拿起斧頭就劈，劈成柴就往灶口送，燒成灰，心里還是怕，伸手抓一把灰放在碗里，倒?jié)M酒，一口就把它喝到肚子里去了……之后，每當(dāng)豬炎要涉水過濁水溪的時候，只要他第一腳踩到水里，就聽到很多人在水里奔跑的聲音，還帶著‘呷鬼的來了——’的叫喊。但是第二年的某一天，當(dāng)豬炎的家人有幾天找不到他的時候，他的尸體在出?？诿┳绣嘉驳牡胤奖话l(fā)現(xiàn)，那時候，他全身爬滿了螃蟹?！?br/>　　小羊還記得石虎伯一說完，頭一劈停了一下，那輕度白內(nèi)障的眼睛也都亮起來了。那時幾個臺北來的年輕人，有說不出的感動。他們除了用很棒、很過癮來形容之外，不知誰說了“很鄉(xiāng)土”來贊美老人家，贊美“呷鬼的來了”這個故事。他們都覺得這贊美很恰當(dāng)，一直在說好鄉(xiāng)土，很鄉(xiāng)土，純鄉(xiāng)土。
　　“阿伯，你真鄉(xiāng)土。”
　　石虎伯很不以為然，還覺得冤枉了，他對這些不速之客那么客氣，為什么還批評他？“我按怎上土？”
　　小羊知道他誤會了，趕緊說明：“阿伯，你誤會了，不是上土，是故鄉(xiāng)的鄉(xiāng)，本土的土，鄉(xiāng)土啦?！?br/>　　“喔——鄉(xiāng)土。你沒好好講，我聽做上土。是鄉(xiāng)土，不是上土?！?br/>　　大家嘻嘻哈哈一場，但是老人家心里還梗著：為什么說我是鄉(xiāng)土。是褒獎呢，還是什么？照理應(yīng)該褒獎才對。鄉(xiāng)土又是什么意思的褒獎呢？老人家沒再問下去。
　　“阿伯，后禮拜我們還要聽你講呷鬼的來了?！?br/>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都提呷鬼的來了。
　　小羊的車停在蘭陽大橋前的紅燈前。他高興地叫起來：“呷鬼的來了！”
　　他像叫醒了后面的女孩子。有人茫然地問：“在哪里？”
　　“過了蘭陽大橋往右轉(zhuǎn)再往右轉(zhuǎn)就快到了?！毙⊙蛘f。
　　“我還以為到了。還要那么久?！?br/>　　雨勢并沒有減弱，天已經(jīng)暗了，濁水溪兩岸的農(nóng)家，隨著溪水的高漲而不安。
　　說人人到，說鬼鬼到，難道說大水，大水就來？看著就要淹到瓜田的溪水，心里十分納悶和焦慮的沈石虎，為了三個禮拜前一個驟雨的夜晚，對幾個翻過堤防跑到草寮躲雨的年輕人，無意間聊起身邊這一條濁水溪，說了早前做大水淹沒村莊，淹死人和水鬼的話而反悔不已。不過他心里不服。那時候除了問年輕人臺北有什么好玩之外，自己所能聊的，也只有濁水溪。談濁水溪不能不談大水和水鬼，又能說什么？當(dāng)時要不是修輪胎的人來找他們，可能還會談得更晚。
　　石虎伯沿著溪岸，從瓜田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心里嘀咕著：雨再這樣落下去，不要等溪水淹上來，西瓜已經(jīng)不甜了。誰要？要是再落幾天，西瓜裂開了，拿錢倒貼也沒人要。
　　他回草寮，一進(jìn)門嚇了一跳。
　　“干你娘咧，不會吭一聲?！?br/>　　“阿媽等你呷飯。”
　　石虎伯心還跳得很厲害。
　　“大人大種還那么傻，老子差點被你嚇?biāo)?。你還笑?！?br/>　　這位患有“蒙古癥”長了一臉青春痘的外孫，挨了罵還是不知道他做錯了什么，他還是笑。
　　“你先回去，叫阿媽先吃?！?br/>　　“我不要。阿媽說你不回來，我就不能回來?！?br/>　　“你為什么這么傻？去和來都不知道?！?br/>　　當(dāng)石虎和傻外孫逗著玩的時候，雨聲中好像在堤防那邊，有一群人齊聲叫喊著：石虎伯——
　　“你不要再笑，安靜一下我聽聽看?！?br/>　　他的外孫還是發(fā)出咽咽的笑聲。
　　石虎伯走出草寮往堤防看，天雖暗，堤防更黑，一群人站在堤防上，襯著天幕，一時看起來像是皮影戲的皮偶在動。
　　石虎伯——
　　“阿公，誰在叫你？”
　　石虎伯先還弄不清楚，想了一下，著了驚似的叫起來。
　　“慘了！呷鬼的來了！”
　　智障的外孫覺得很好玩，跑出來淋著雨，向堤防上的人影大聲叫著：
　　呷鬼的來了——
　　呷鬼的來了——
　　老天加了一把勁，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