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

　　旅館餐廳里，三個旅客在用餐。
　　餐廳小而簡單，彌漫著咖啡和起司混雜的味道。這一類餐廳提供的飯菜自然也很簡單，但對那些匆匆過客來說卻很可口實惠。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餐廳冷冷清清，今晚好像客人不多。
　　這是一座汽車旅館，其規(guī)模和樣式，就像遍布于全美國的那種汽車旅館一樣，樸素，踏實，坐落在高速公路旁，讓那些風塵仆仆的客人很容易產(chǎn)生歇腳的愿望?，F(xiàn)在整座旅館靜悄悄的，和室外深沉的夜色很協(xié)調(diào)，再配上走廊里柔和的暖色燈光，組成安寧平實的氛圍，催人欲睡。
　　三人已經(jīng)吃完飯，坐著聊天，看上去很熱絡(luò)。不過他們相互認識只是在剛才坐下吃飯的時候。其中兩個人是伙伴，一個叫法格里，中等個子，眼窩深陷，嘴唇棱角分明。另一個身材算是瘦長，相貌平平，手腳利落，說話卻啰哩啰嗦，他的名字叫阿森，是華裔。單獨的那個名叫李查，也是華裔，瘦小的個子，蓄著唇髭，皮膚黝黑，飽經(jīng)風霜的模樣。
　　他們前后腳進了旅館，然后不約而同來到餐廳。
　　吃飯的時候他們互相知道了對方的名字，然后就天南地北地閑聊，胡扯，表現(xiàn)很親熱。在旅途中，一見如故的事經(jīng)常會發(fā)生，孤獨旅程容易使人產(chǎn)生親熱的感覺。
　　草草吃了飯，又聊了一會兒，為第二天的路程，他們都覺著應(yīng)該早一點歇息，于是離了座，道了“晚安”，向客房走去。在走向各自房間的時候，三個人都在轉(zhuǎn)著自己的念頭。短短一頓飯的時間他們已經(jīng)基本了解了對方，同時在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
　　每個人，在飛機上、旅館里、飯桌上、旅程中，遇見了某些人，這些人相互搭訕了，然后認識了，都不過是偶然的即興事件。他們只是在某一時、某一點上不期而遇而已。
　　然而，相遇的結(jié)果呢，卻因個人的差異而未必偶然。
　　就在他們各自開房門的時候，走廊那頭傳來一聲響亮的吆喝：“嘿！伙計們，要道晚安了嗎？時間還早呢！”
　　三個人轉(zhuǎn)過身去，說話的那人像一陣旋風已來到面前。這人身材高大，英俊挺拔，穿著漿洗得筆挺的西服，很有豪氣逼人的派頭。他放下公文箱，自我介紹：“我是提斯，生意人。今晚做你們的鄰居了?！?br/>　　他一一和三人握了手，開了自家的房門進去，又探出頭來，“這兒地方不錯，錢好掙，妞兒也不錯呢！”
　　不過五分鐘，提斯就來敲門了?！盎镉媯?，時間還早呢，一起喝兩杯吧，喂，我來請客！”
　　李查躺在床上，吸著煙，騰云駕霧，正在想心事，好像沒聽見任何聲音。
　　那兩個伙計在屋里。法格里正在端量手上的家伙，那是一把刀和一支槍，決定不了哪一件用起來順手。敲門聲驚擾了他，他對阿森說：“我和他去泡一會兒。一切等我回來再定?！?br/>　　“OK！今晚得逮一條大魚！”阿森躍躍欲試。
　　就在法格里和提斯喝酒聊天的同時，李查在屋里也沒閑著。他已經(jīng)下了床，正伏在桌上寫東西，那是一封信，寫給他妻子的。李查神情專注，沉浸在思念的情緒中。
　　
　　親愛的阿美：
　　你和兒子都好吧？離開你們已經(jīng)快半年了。兩周前托周西帶的信及三千元錢收到了吧？周西是我在農(nóng)莊里一起干活的伙伴。這次他回去就不再到外州闖蕩了。我也多么想這樣啊！可是想到我們可憐的兒子，為了治好他的殘疾我們已經(jīng)欠了一大筆錢，我們不是還計劃要買一棟屋子嗎？這都需要錢呢！外州畢竟可以多掙些錢。為了這個家，我不怕吃苦受累。只是讓你跟著我受苦受累，我感到不安。但你要相信我，我會讓你和兒子過上好日子的！
　　你現(xiàn)在可以在洗衣場少干一點活了，多陪陪兒子。我現(xiàn)在掙多點了，你就不用再這么辛苦了。明天我將要去更南邊的農(nóng)莊，那里工錢更多些。我來不及去郵局，就把剩下的三百元夾在信里一起寄給你。吻你和兒子。
　　你的李查
　　
　　李查寫完信，反復看了幾遍。他如釋重負，似乎了卻了心頭的一件大事。
　　午夜時分，走廊里響起幾聲喧嘩，是提斯喝完了酒回房間，他是由法格里架著胳膊回來的。法格里替他開了房門，提斯一頭栽在床上，78cacf41b248d9c26d75493ef22c06d4呼嚕呼嚕打起鼾聲。法格里回到自己的房間。
　　萬籟俱寂，小小的汽車旅館籠罩在夜色之中，只有走廊兩邊的壁燈發(fā)出幽暗的光亮。黑夜沉沉，時間正在悄悄過去，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天亮之前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將會發(fā)生，有些事情將會默默消失，結(jié)局就會揭曉，新的一天將會重新開始。每個人在期間都在做著自己的事，依照必然的軌跡朝著結(jié)局走去。
　　天色微明，東方天際閃出一線光芒，越過樹梢劃破沉寂的黑夜。新的一天就這樣靜悄悄地來臨了。
　　李查已經(jīng)漱洗完畢，收拾停當。他走出房間，想不到，在走廊上與他們不期而遇——法格里和阿森。李查舒了一口氣。也就是說，他們和自己一樣，要早早趕路離開這兒。
　　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得手了。
　　李查的心情平靜，但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告訴兩人，他必須早一點趕到南邊的一個什么農(nóng)莊，這樣的話，還可以多掙半天的工錢。
　　分手的時候阿森拍拍李查的肩膀，“路上好走，你老兄好運氣！”
　　“彼此彼此，大家運氣好?！崩畈榭蜌獾卣f。
　　法格里和阿森又回到屋里。幾分鐘后，乘著黎明前最后幾分鐘的陰霾，兩人扛著一個沉重的大包走出旅館，將大包扔進汽車后備廂。
　　
　　公路上一輛小車平穩(wěn)地行駛著，駕車的是李查。天色逐漸明亮，四周的景物顯出清晰的輪廓。李查心情舒暢，車窗開著，他沐浴在清涼的空氣里，晨風微微掠動了他的唇髭，李查將它撕下扔出窗外。他探起頭，從后視鏡里瞧著自己，他得意地笑了：這是一張還蠻年輕、有幾分英俊的臉。
　　昨晚自那兩個家伙在飯桌上和自己搭訕的時候，李查就知道自己被卯上了。他們的閑聊，看似無意，卻句句在套底，尤其是兩個人的眼睛，更引起他的警覺——那是兩雙目無定睛的眼睛，眼光既冷又殘。李查知道是遇上了兩個危險人物。自己久在江湖，也知道一些靠吃公路飯的勾當。在李查的眼里，這些勾當只是一些小伎倆而已，自己不屑為之。
　　但是今晚，卻必須思謀脫身之計。
　　提斯的出現(xiàn)，使結(jié)局有新的發(fā)展。那封信只是一個布局，李查慶幸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擺脫了險關(guān)。他想感謝上帝，不過，他即刻明白，上帝并不是每件事都會幫忙的，所以最后他只有感謝自己，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頭腦，自己的經(jīng)驗，可他還是忍不住在胸前劃個十字。
　　他想到地球上從此少了一個叫提斯的人，此人的名字將留在警方的檔案里。他不禁打個寒戰(zhàn)，李查可不想把自己的名字留在警方的手里。在他車廂的座椅下，整整齊齊放著十幾疊百元美鈔。他只想去一個遠遠的安靜的小鎮(zhèn)，娶一個漂亮的妻子，過太太平平的日子。
　　旅館房間里，法格里和阿森正在清理場地。這是他們的例行公事，他們不能留下一絲痕跡，諸如手印、毛發(fā)等。他們兩個形影不離，像兄弟一樣。其實他們是搭檔，專干殺人越貨的勾當。他們流竄各地，神出鬼沒。他們只是在偶然的地點、偶然的時間，選中一個必然的對象下手。在職業(yè)水準上他們是一流的，從合作的角度看，他們也是一對最佳拍檔。法格里長于用腦，安排計劃，籌劃行事步驟。阿森的特長在于行動利落，反應(yīng)敏捷，擅長雞鳴狗盜。因此，混跡江湖多年，他們留下的，是一些變成了文字躺在警察局檔案庫里的各色人等。
　　昨晚吃飯的時候，他們遇見了李查，于是和他閑聊。從三三兩兩的對話中，摸到了一點有關(guān)此人的來龍去脈。獨走江湖的人，總是有些蹊蹺，在沒有更好的對象的情況下，他們幾乎同時在心里決定了今晚李查是他們的獵物：至少他們看中了對方那輛大馬力的工具車。只是提斯出現(xiàn)了，結(jié)局有了不同。
　　什么都是偶然的，只有結(jié)局才是必然的。
　　阿森負責打點行李。他對法格里說：“這趟手氣不好，碰上兩個都是窮鬼。媽的，這個只是瞎咋乎，也許走掉的那個更有油水呢！”
　　法格里正屏住氣將一根頭發(fā)夾進塑料袋里，然后抬起頭，“昨晚你確實看清楚了，那封信是這樣寫的嗎？”
　　“當然啦，那還會有錯？”阿森想起昨晚潛進李查房間的情景，“喂，老大，你不是在責怪我吧？我這人你知道，就是對女人和小孩下不了手。昨晚那封信……唉！”
　　“我們要失手，也就失在這上面……”法格里沉吟道。
　　阿森被法格里說得心思恍惚，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在屋里轉(zhuǎn)圈。他隨手拿過床腳邊幾張報紙瀏覽起來。
　　“唉！”他突然大聲嘆氣。
　　“怎么了？”法格里問。
　　“老大，我們這樣干，太辛苦點了吧！你看，”阿森拍了拍手中的報紙，“這家伙，一個人搶銀行，還真得手了吶！依咱倆的水平，也該去干一件一勞永逸的大事……搶銀行去！”
　　“哪天的報紙？念給我聽聽?！?br/>　　阿森咳了咳嗓子，用平板遲緩的語調(diào)念道：“據(jù)沃思伍德郡警方稱，昨日凌晨，咳咳”阿森抬眼看看報紙日期，“應(yīng)該是前天吧，該郡舒芒鎮(zhèn)地方銀行被劫，案發(fā)時間約在午夜1時至2時左右，無人員傷亡。據(jù)報，銀行被盜現(xiàn)金達一百萬元之巨……”
　　“好啦！停住吧?！?br/>　　“怎么了？”
　　“也許結(jié)果不會是這樣，如果昨晚上就看到這報紙……”法格里抬頭看著阿森，一字一頓地說，臉色陰沉得可怕。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