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我住在頤和園大戲臺東側(cè)的小院里,那里有我的三哥和三嫂,他們都在園內(nèi)工作。真正的家是在城里,那里有父母親。三哥不輕易回城里的家,母親偶來送些東西,也是擱下就走,三哥不是她的孩子。父親也來,比母親來得少,與母親不同的是,他往往要在園子里住些日子,以慰藉我這個終日孤寂的小人兒。每逢這時,我便感到快活無比。
晚上,父親和我睡在外間的北炕上,炕是宮廷中常見的式樣,長度與屋寬相等,整個兒嵌在北墻上。雕花的炕架,低垂的炕簾,那簾像戲臺的幕布,一放下,內(nèi)里便黑咕隆咚,外面天亮了也不知道。父親與我睡了兩日,便說這炕“不干凈”,使他凈做噩夢,說這盤炕自砌成以來,不知睡過多少恩恩怨怨的人,百年前的事全到夢里來了。為此三哥借了玉瀾堂門首西邊一間小屋讓父親去睡,那里是值班室,有兩張木板床,沒有古老的炕。父親只住一天,又回來了,他對我說玉瀾堂里怨氣太重,戊戌政變后,慈禧在霞芬室和藕香榭殿內(nèi)砌了高墻,專作關押光緒皇帝之所,不宜人住。接著他就玉瀾堂的夜晚而發(fā)揮,編就出一個與光緒品茗談論古今的故事,內(nèi)中自然還會有豬八戒和黃天霸的出現(xiàn),甚至連拖著大辮子的自盡于昆明湖的一代文豪王國維也由水中踏月而來,加入清談之列。于是,出自父親口中的玉瀾堂之夜,人鬼妖聚集,熱鬧非凡,實實地讓人向往了。如今看來,父親以其藝術家的豐富想象力,深入淺出地在為他的女兒編撰著一個又一個與“大灰狼”、“小紅帽”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寧愿信其有、不愿信其無的故事,多少深厚的歷史文化知識,由玉瀾堂之夜溢出,潛入一個孩子的心田。
一年中秋,父親恰住園中,便攜了我與三哥、三嫂同去景福閣觀月。景福閣原名曇花閣,位于萬壽山脊之東端,以聽雨賞月的絕佳之地最受乾隆喜愛,后來慈禧重修改建成廳堂,賜名景福閣。年少的我,無賞月雅致,為三嫂所攜之糕餅吸引,一門心思只在吃上。當時我口啃糕餅,偎依父親懷抱,舉目望月,居亭臺樓閣與親情的維護之中,此情此景竟令我這頑劣小兒也深深感動了。長大后讀了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更覺那逝去光陰的可貴,以致每每見月,便想起景福閣,那美妙絕倫的景致當還存在,而那恬靜溫馨的親情卻是再不會有了。
那夜的月似乎給了我某種啟示,父親第二日返回,說是要去河北彭城。我從內(nèi)心生出難以割舍的依戀,這種依戀的深重超出了一個6歲孩子的經(jīng)歷。我執(zhí)意要與父親同歸,置三哥三嫂的阻攔而不顧,后來索性以號啕大哭來達到目的。三哥說:“今兒這孩子是邪了?!?br/> 那晚我終于與父親手拉著手向頤和園東門走去,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照著我和父親以及我們身后那些金碧輝煌的殿宇。父親穿著春綢長袍,我亦穿著三嫂給臨時加上的小大衣,一老一小的影子映在回家的路上。我把父親攥得緊緊的,一刻也不松開,直至在車上睡熟。第三日父親離家去外地,我和母親將他送至大門外,母親懷中還抱著兩歲的小妹妹,父親一步一回身地走了。我當時卻突發(fā)奇想,趕上去陪著父親走了很長一段路,一直將父親送到北新橋,送上開往前門火車站的黃牌有軌電車。父親站在車尾向我揮手,示意我快些回家,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在我那顆小小的心里充滿了悲哀。
那一別,竟成了生死的訣別。我是父親的孩子們當中最后見到他的一個。不久,父親因突發(fā)性心臟病,卒于彭城峰峰礦區(qū),噩耗傳來,全家驚呆,此事誰都知曉,惟獨瞞著多病的母親。母親系一毫無主見的家庭婦女,弱息孤兒,所恃以為活者,惟指父親,今生機已絕,待哺何來?我欲哭不敢哭,欲言不能言,含酸自咽,仰望中天,一輪月依然是朗朗地照著,讓人不解。人的長大是突然間的事,經(jīng)此變故,我稚嫩的肩開始分擔了家庭的憂愁。因無直系血親奔喪,全憑在彭城一位堂兄做主,將父親的棺木丘封在峰峰礦區(qū)滏陽河岸。年年寒食,我都與母親在路口燒些紙錢,祭奠父親的亡魂;歲歲中秋,奠香茶一盅、月餅數(shù)塊,徒作相聚之夢。隨著歲月遷延,年齡增長,內(nèi)心負疚愈深,對父親,我生未盡其歡,歿未盡其禮,實是個與豚犬無異的不孝孩子。
“文革”期間,京畿之地的祖墳被夷為平地,祖先骨殖蕩然無存。父親墳塋遠在峰峰,幸然得以存留。后來,當?shù)匕l(fā)來急電,因要征地建樓,父親的棺木需要遷移,逾期不遷,將按無主墳墓處理,就地深埋。父親有過三位妻子,子女也著實不少,然而眾子女當時均是被揪斗、關牛棚、進學習班的對象,幾乎找不出一個“干凈”之人,無人能辦此事。我雖年輕,亦頂著“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的帽子,在荒涼的黃河灘充任豬倌。與兄長們相比,我畢竟有活動自由,便請假遷墳。隊長出自惻隱之心,聽了我的陳述,又念及我父乃一社會文人,非“地富反壞右”之類,慨然應允。我至今仍感念此君,他完全可以舉出一百條理由不準我假,如若那樣,我今日將去何處尋覓親愛的父親。
我和由漢中而來的妹妹前后腳到達了彭城。陌生的地域,陌生的語言,粗硬的飯食,在簡陋的小土屋里便想見出父親昔日的艱難,不是對事業(yè)百折不撓的追求,他不會來這里。因事情急迫,那位堂兄已代盡子孝,做了艱巨的啟墳揀骨工作,我們到達時,父親的骨殖已分別用紙包了,裝在一口紙箱中。追念前歡,想到20年前給我編撰玉瀾堂故事,在景福閣擁我賞月又在電車上揮手相別的父親已變作大大小小的紙包,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父親去世后,我又是孩子們當中第一個見到他的。是我將父親送出京城,又是我將父親接回家鄉(xiāng),送歸母親身邊,似乎是冥冥中命運的安排,是我與父親不解的緣分,命該如此,無人替代。
峰峰礦區(qū)有響堂寺石窟,料理完父親的事,我漫步上山,去尋找父親的履痕。是夜,夜涼如水,月光如銀,衰草寒煙中那些北齊時代的藝術珍品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我料定,這必是父親的長久駐足之處;也料定,父親猝然倒在四千余尊精美的石佛之中,雖無子女在身邊,亦當含笑而去了……山間騰起的煙輕輕向我攏來,那其中有父親的氣息。頭頂圓月,與昔日無異。我感覺到了,父親就在我身邊。遙望北天,不知月照景福閣的此刻,廊下可坐著我與父親?
(童湘君薦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