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韻詩看著他。
隔著那條小馬路,不斷有臟而舊的三卡突突地跑過,揚起塵土,遮擋了她的視線。她幾乎不敢相信地看著對面的人。他在水泥白板的修車鋪門前忙活,身上、手上都是烏黑的機油。
他還那么年輕啊,梁韻詩在一瞬間想到。
再一次回到小鎮(zhèn),是因為高中的同學(xué)聚會。梁韻詩原本打算過年再回來,她已在上海找到了畢業(yè)實習單位,故鄉(xiāng)反而成了他鄉(xiāng)。
同學(xué)聚會選在一家KTV。倉倉進來的時候,梁韻詩一下子沒認出她。這個蓬著爆炸頭,身上五彩斑斕的女孩,讓人怎么也無法聯(lián)系到過去那個終日穿著校服、短發(fā)齊耳的女生。相反,倉倉一進門就看到了韻詩,直沖過去,尖叫著壓倒在她身上。
“還是你有出息?!币黄鹑ハ词珠g的途中,倉倉突然說,全無在包廂里的瘋樣。倉倉高考失利上了一所大專。
“就這樣混日子唄?!绷喉嵲姴幌肜^續(xù)這個話題,她想說點別的?!榜R超文沒有來?”
梁韻詩努力讓自己的問話聽上去是不經(jīng)意的。她都不敢看倉倉,只覺得心噗噗直跳。
那一年,梁韻詩的個子突然像猛醒般拔節(jié)長高。過去一直在教室的前排浮動,高三開學(xué)時她被調(diào)到了倒數(shù)第二排。
梁韻詩費勁地將桌子移到窗邊。夏天尚未結(jié)束,在教室里一片沸反盈天中,她獨自看著校園里綠得油光發(fā)亮的樹。
“錯了吧!我應(yīng)該坐那里,你在這里?!币粋€男生向她示意,那是他的位子。
“你在這邊,在我邊上?!彼戳喉嵲娨桓泵恢^腦的神情,解釋道。
啊,又把座位表上的左右弄錯了。梁韻詩明白過來,尷尬地重新收拾,一聲不吭地將桌椅挪開。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蹦猩闷獾匦χ?br/> 我又沒跟你道歉。梁韻詩心里想。
這是與馬超文有關(guān)的記憶的開頭。
馬超文是個幽默的男生,總會說些很有趣的話,將梁韻詩逗笑。她突然覺得,有這樣一個鄰座也蠻好的。
她開始注意他的一切:他的優(yōu)異成績,他發(fā)言的語氣,他俊秀的筆跡。梁韻詩常常拿著物理卷向他求教,馬超文講解得很仔細,從來不敷衍,這點讓她很感動;有時馬超文在紙上演算著,梁韻詩就偷偷抬頭看他,馬超文不算漂亮的男生,只能說是男子氣十足。梁韻詩不敢多看,只一下,就若無其事地垂下了眼。
一個星期很快過去,梁韻詩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午間休息,班主任組織大家移動桌椅。每星期換一次座位,每個大組依次往邊上挪。梁韻詩將換到窗邊,而馬超文則換到教室的另一邊。
梁韻詩看到馬超文嘻嘻哈哈地整理著東西,不由得心里一黯。
然而當馬超文推走桌子的時候,梁韻詩聽到他說:“再見,反應(yīng)遲鈍的人。”
“反應(yīng)遲鈍的人”,是每次馬超文給梁韻詩講題目時的稱呼。
“你才反應(yīng)遲鈍!”梁韻詩忙不迭地回應(yīng)。
“再過一星期又碰面咯!”馬超文走了,留下梁韻詩呆呆地坐著。
接下來的一星期過得糟透了。
梁韻詩被點名卻答不上來的時候,沒有人在下面小聲提醒;下課沒有人和她聊天,陪伴她的只有窗外的樹;而前面的胖子教給她的物理解法,永遠都是錯的。
她總是在課間不經(jīng)意地看一眼教室那一邊的馬超文。他永遠那么活力四射,逗得前后左右的女生前仰后合。梁韻詩憤憤地將頭埋在臂彎里。
一星期好快,當梁韻詩忐忑地將桌椅挪到馬超文邊上時,心里是高興的。
男生反而很坦率,他說:“喲,反應(yīng)遲鈍的人!”
“誰啊,誰啊?”周圍的女生紛紛轉(zhuǎn)過來問。
梁韻詩羞憤至極,真希望馬超文立刻就地消失。
日子如流水般滑過,教室共有六個組,梁韻詩與馬超文鄰座的時間是五個星期,之后分開一星期,依次循環(huán)。她在日記里滿心歡喜地叫他“五星期先生”。
做操的時候,轉(zhuǎn)身運動能看到隊伍后面的“五星期先生”;航模競賽小組名單里有“五星期先生”;課外活動時,在操場上搜尋“五星期先生”的身影……聽到那個聲音說“反應(yīng)遲鈍的人”,她就像被施予了某種能量。
而讓這種感覺變得明顯,則是因為那一件事。
班里要趁著長假組織去外省旅游,作為高三生,大概是最后一次班級活動。班主任宣布時間地點與費用,梁韻詩興奮地聽著,甚至沒發(fā)覺身邊的人舉起了手。
“可以不參加嗎?”馬超文問。
同學(xué)們紛紛投來異樣的眼神。馬超文的表情沒什么變化,也沒有解釋。班主任愣了一下,說:“自愿報名。”
最后,全班只有馬超文不愿參加旅行。
下課后,倉倉拖著梁韻詩去了廁所?!澳阒礼R超文為什么不去嗎?”倉倉壓低聲音,“他家沒錢。要是我,下課悄悄和老師說。他還那么高調(diào),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br/> “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的家庭收入表是我收的。他沒爸爸,家里靠救濟金……別告訴別人哦?!?br/> 梁韻詩心里被尖的東西戳了一下,有些回不過神來。
她回到教室的時候,看到馬超文一個人坐在那里看書。不知是偶然還是刻意,女生們沒有來找他說話。
梁韻詩想伸手去拍一拍他的背,表達她的鼓勵,但不知道那樣有沒有必要。
手伸到一半,上課鈴響了。那只半空中的手,還是縮了回去。
班級旅行在開始前和結(jié)束后都一度成為班里津津樂道PCZySP75ykn4LqsmY7saGQ==的話題,這些都和馬超文沒什么關(guān)系。梁韻詩甚至有點討厭這場旅行,它讓她覺得尷尬。
但很快,這個話題隨著高三繁忙的課業(yè)而煙消云散了。梁韻詩很高興地想,終于可以回到之前的狀態(tài)了。
但她想錯了。
那天和平常沒什么區(qū)別。下課的時候,梁韻詩敲了敲邊上的馬超文:“這道題怎么做?!?br/> 馬超文好脾氣地接過她手中的卷子。
下個星期,座位又要換開了。梁韻詩看著窗外的樹,突然想到。
“喂,不要走神??!你有沒有在聽。再設(shè)一個未知數(shù)……”馬超文把她的狀態(tài)拉回來,她看到紙上已經(jīng)有了幾行演算,還是那熟悉的筆跡。她下意識地想,與其說是問題目,不如說是想看著他幫自己解答而已。
“大家放學(xué)前把輔導(dǎo)材料費交給我!”倉倉站在教室中央大聲喊。
梁韻詩去掏皮夾的時候,上課鈴響了。她把皮夾放回抽屜,小聲喊:“下午給你,生活委員大人!”倉倉朝她眨了下眼睛。
馬超文還在埋頭算著,似乎什么也沒有聽到?!斑€沒好?”梁韻詩湊過去問,“上課啦,等會再算好了?!?br/> “嗯?!瘪R超文應(yīng)了一聲。
吃完午餐回來,梁韻詩看到桌上放著上午的試卷和一張紙,紙上是馬超文謄好的公式與步驟。梁韻詩扭頭看去,他的桌面上只留一件外套,大概打球去了吧。
她拿出錢包,打算把錢交給倉倉。一只麻雀嘩啦地飛過窗邊。
梁韻詩發(fā)現(xiàn)錢包里只有五元錢。她心慌了,又去書包里找。還是沒有。昨晚從爸爸手里接過來的50元材料費沒有了。
梁韻詩含糊地說:“材料費我明天再給行嗎?”
倉倉有點意外:“可今天必須要交的。你沒帶嗎?”
梁韻詩煩躁起來,不知該怎么說。
“馬超文也說要明天交。我替你們先墊上,明天記得給我。”
放學(xué)的時候,梁韻詩和倉倉一起向公交車站走去。
梁韻詩皺著眉頭說:“其實我今天帶了材料費,但不見了?;厝ミ€要問我爸重新要,他肯定以為是我用掉了。”
“不會是被偷了吧!有內(nèi)賊!”倉倉大叫一聲。梁韻詩覺得她的聲音里更多的是興奮。
倉倉突然想到了什么:“馬超文上午跟我說他沒帶,下午卻把錢交給我了。”
梁韻詩驚訝地看向倉倉,她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他說他中午回家拿的。你信嗎?”倉倉還在不停地說,“其實我一直覺得他怪怪的,班級旅游也不去,平時又做出一副好人的樣子……”
梁韻詩心煩意亂地走在滔滔不絕的倉倉身邊,臉竟然燒起來,仿佛被指控偷錢的人是自己。她一直都默默關(guān)注的男生,他那么優(yōu)秀,她覺得他是滿分的——而他居然會偷自己的錢。
她突然想到什么,問倉倉:“他交的錢,是兩張20,兩張5塊嗎?”
“我沒注意,反正都一起交掉了。”
倉倉的車來了,梁韻詩覺得自己還有什么話要說。但倉倉已經(jīng)跳上了車,車子吐出一口長氣,很快就開遠了。
流言像頑強的苔蘚一般,暗自蔓延。當梁韻詩發(fā)現(xiàn)的時候,“馬超文是小偷”的說法已經(jīng)深入人心。
“據(jù)說馬超文偷了班里一個人的輔導(dǎo)材料費?!庇薪磺橐话愕呐苌衩艿貙λf。
梁韻詩有點恍惚,她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個童話,是關(guān)于一群母雞之間流傳謠言的故事,最后謠言被傳得完全走了樣,傳到當事的母雞那里,它還聽得津津有味,再將謠言講給另一群雞聽。
“天知道他還偷過什么東西呢!”女生期待地看著梁韻詩。
梁韻詩想替馬超文辯解,卻終于還是含糊地說:“不會吧,是真的嗎?”
那件事之后,馬超文變得有點沉默。他還是會好脾氣地教梁韻詩做題,有時也會說些有意思的話。但梁韻詩明顯感覺到,仿佛是冬天降臨到馬超文的身上,使他悄無聲息但迅速地冷卻下來。
有一次,班主任要將班費交給馬超文保管,底下有個滑稽的聲音說:“不是吧,那怎么放心的了?!卑嗬飸?yīng)景地響起一陣哄笑。那種并非善意的笑聲,經(jīng)過時間的浸泡慢慢發(fā)脹,變得險惡、詭異而重疊,到現(xiàn)在都讓梁韻詩不寒而栗。
她記得當時用余光瞥著被哄笑聲包圍的馬超文,他還是筆挺地坐著,沒有什么情緒。流言也應(yīng)該傳到過他的耳朵里,但他只能裝作不知道。他沒辦法解釋,也沒機會解釋。
梁韻詩覺得自己虛偽而又堅強。她看上去和別人無異,卻在內(nèi)心堅定地站在馬超文這邊。這種感情有點復(fù)雜,她還是沒辦法確認那50塊錢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可能去找他問個清楚。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梁韻詩意識到自己的東西莫名地丟失,大多是橡皮、尺子之類的小東西。若是在過去,她不會在意。然而一星期總會丟一樣,連續(xù)五個星期,丟了草稿本、便箋本、透明膠、鉛筆芯和水筆。第六個星期,梁韻詩下意識地注意了,卻沒有丟東西。接下來的五個星期,又丟了五樣小東西。梁韻詩發(fā)現(xiàn),每次不丟東西的那一周,都是不和馬超文鄰座的那一周。
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頭皮都發(fā)麻了。
“馬超文是個賊?!蹦翘斓娜沼涍@樣寫道,之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五星期先生”這個名字。
梁韻詩給課桌上了鎖。哪怕離開一小會,也會把所有東西收進去,再鎖起來。
她與馬超文的對話變少了,倒也并非刻意。只是前面的胖子突然開了竅,物理越來越好,教給她的奇險的解法總是正確的,梁韻詩便不知不覺換了老師。
有一次英語課,梁韻詩與鄰座的馬超文編對話。
“那我叫什么好呢?”馬超文說。
“Mr. Smith吧,最普通的?!绷喉嵲娡蝗幌氲绞裁矗馕渡铋L地看著馬超文,“你知道finger smith是什么意思嗎?”
這個問題并非預(yù)謀,卻是存心的。她帶著一絲狡黠,等著他的反應(yīng)。
男生的反應(yīng)如她所料:“是什么?。俊?br/> “手指工匠,19世紀英國扒手的綽號?!彼蛔忠痪淝逦鼗卮鹚?。她想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其實她什么都知道。
但男生只是笑了一下:“這么偏的東西你都知道???”
梁韻詩怔住了,那個笑容像暖融融的太陽,將她裹起來。她在享受這份溫暖的同時,卻冷冰冰地想到:真會裝啊。
她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兩個人互不理睬了。然而每當靠窗坐的那個星期,她還是期盼著未來的五個星期,有馬超文坐在邊上的感覺。她希望他能來問一句為什么,但是沒有。高三最后階段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大家都好累。
KTV的廁所門口有盞燈壞了,吱吱地跳閃著。
“哦!”倉倉好像反應(yīng)過來,“你說那個偷東西的馬超文啊,他怎么可能來!那個保送資格被取消以后,他沒考上什么好的學(xué)校,家里又沒錢給他去讀二本三本,就不讀了。要是我,我也沒臉來參加同學(xué)會。”
“不讀大學(xué)?”梁韻詩頭一次知道這件事。
馬超文獲得了保送杭州一所大學(xué)的資格,這件事梁韻詩一直都記得。從那以后她拼命地努力,也想考去杭州。她不去深層次地思考自己的動機,那大概會讓她發(fā)狂;簡單地說,就是她也想去杭州。
梁韻詩在最后沖刺階段很努力地念書,以至于學(xué)校機房芯片被偷的事,在她的印象里很模糊。那件事似乎影響很大,學(xué)校老師從此開始輪流晚上值班。事發(fā)不久的某節(jié)自習課,馬超文被叫走了,直到下節(jié)課才回來。梁韻詩偷偷瞄他,卻收獲不到任何信息。
有流言說是馬超文偷了電腦芯片拿去賣錢。三人成虎,后來連他將芯片拿去賣的市場也確鑿無比。哪怕最后查出是校外的人偷的,還有消息不靈通的人一直以為馬超文就是那個賊。
那張公示的候選保送名單在走廊上貼了一周以后,被一場大雨打落了。最后確定的名單里沒有馬超文。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誰也不關(guān)心。
“別說馬超文了。你發(fā)現(xiàn)沒,陳強今天也沒來。”倉倉換了個話題,“他以前很喜歡你?!?br/> “你好俗氣哦?!绷喉嵲娨老∮浀眠@個人。
“真的,他坐你邊上,你記得嗎?”“不可能。”馬超文坐在我的邊上,她心里說。
“哦,那就是邊上的前面或者后面吧。反正他老是故意不對齊課桌,想坐你邊上。對啦,他很變態(tài)的,老是拿你的小東西,說要留作紀念。還叫我不要告訴你?!?br/> “怎么啦?不會生氣了吧?他就是喜歡你嘛,覺得好玩。”
高考后,梁韻詩清理復(fù)習資料,在一本物理輔導(dǎo)書里發(fā)現(xiàn)了夾著的錢,兩張20元,兩張5元。她不知道那是自己不小心夾在了里面,還是誰悄悄還給她的。不過,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那個夏天,她以為馬超文去了杭州,但家里人一定要她報了上海的學(xué)校。她暗暗哭了幾次,直到去了上海,見到新鮮美麗的事物,才將過去的情愫漸漸釋懷。
“陳強現(xiàn)在在哪里?”她裝作對倉倉的話很感興趣。
“不知道。也許在杭州吧。”
“那馬超文呢?”這才是梁韻詩想問的。
“他啊。他還在鎮(zhèn)上,好可憐?!眰}倉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笑起來。
梁韻詩騎著自行車,終于找到那家摩托車修車鋪,已經(jīng)將近傍晚。
隔著小馬路的煙塵,她看到馬超文終于歇下手里的活,坐下來吃著什么。
倉倉說,他畢業(yè)以后就來這里幫忙,一直到現(xiàn)在。
梁韻詩突然想穿過馬路去看看他。她只是想看一眼,并非割舍不下的情愫,也不是歉疚,只是出于一種溫情的好奇,好奇那過去的情感和記憶如今變成了何種模樣。
她推著自行車朝他走去。
聲音,全部都消失了。各家各戶開始做晚飯,有小孩尖叫跑來,時不時有車經(jīng)過——而它們都失去了聲音。耳邊似乎是教室里喧鬧的聲音,馬超文還是大有前途的男生,而她是那個永遠搞不清物理變量的反應(yīng)遲鈍的人。男生說:“沒有我,誰來教你物理。”女生氣急敗壞地說:“你這自我感覺良好的人!”
自行車鏈條噠噠的聲音將她召回現(xiàn)實。馬超文看到有人過來,站了起來。
梁韻詩看到燈光下的他,沒什么變化,只是更成熟了一些。
“修自行車嗎?”他問。
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匆匆地走了。
龐鴻:首屆“浙江省青春文學(xué)新勢力”金獎得主,曾在本刊發(fā)表多篇作品,上海戲劇學(xué)院2008級學(xué)生,現(xiàn)赴紐約電影學(xué)院交流學(xué)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