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北島
認識北島是源于某年某月某夜的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湖岸邊,四周是金碧輝煌的石柱。碧藍的湖面寬闊無邊,與天空融為一體。時間在這里是凝固的,因為巨大的湖面上方懸掛著死者蜷縮的軀體。在夢中的我,忘記了尖叫,也忘記了哭喊,只是安靜地佇立著。眼前的景象如同渾然天成的油畫,神圣而不可褻瀆。不同的景物交織成絢麗的色彩,包裹著死者圣潔的軀體。這,大約是天堂里的幻象吧?
直到有一天,偶然翻開某本書籍,幾行詩句滑入眼簾:“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眲x那間,腦海中跳出那個絕美的夢境?!霸谀清兘鸬奶炜罩校h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只簡簡單單的一句詩,就將我夢中的景色勾畫。從此,我走進了北島的文學世界。
“宛如一顆顆溫潤明亮的珍珠”,這是文學評論家李陀對北島散文的評價。就個人而言,比起那些高調強勢的演講和駁論文,我更喜歡飽蘸作者思想精華的散文。演講是咄咄逼人、步步為營的,有時候會使你喘不過氣來,使你認識到自己的思想多么幼稚可笑。
而散文卻大不相同。
如果將演講比作是角斗場中倔強神勇的斗士,那么散文就更像是西湖邊撫琴而坐的溫和女子。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北島的散文就蘊含了這種溫和的力量。平易近人的文字沒有飛揚跋扈的傲氣,有的只是淡淡的思想脈脈流淌。思想的交流需要碰撞,但是有時候像北島這樣慢條斯理地娓娓道來,是更容易征服人心的。當你將整本書合上的時候,你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完完全全被作者的思想所捕獲。這就是北島的文字中蘊含的強大力量。我猜想,他的座右銘大概是滴水穿石了罷!
“草窩里可以飛出金鳳凰。”這是小學語文老師經(jīng)常掛在口頭的一句話。我曾經(jīng)一度懷疑它的準確性。而現(xiàn)在,北島的經(jīng)歷驗證了這句話。混凝土工、鐵匠、木匠……這些看似粗笨的活卻成就了后來的詩人北島。其實,建筑和詩歌有著相通之處。打個最通俗的比方,建筑上一棱一瓦的排列就好像是一首詩中一字一句的組合,哪怕是自由體的詩歌,你仍可以在其中找到建筑格局的嚴整性。這些在工地的經(jīng)歷也成就了北島多元的文化思想。平民百姓內心的吶喊是最最真實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詩人不僅僅是詩歌的主人,更是人性和思想的代言人。我想,真正高尚的詩歌應當如同一曲交響樂,融合了各種形態(tài)的思想,但又有自己主流的思想貫穿其中。不盲從是北島的個性,同時也是北島詩歌帶給我的感覺。傾聽可以塑造一個人的性格,更可以成就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
我挑書有個習慣,一直被朋友打趣稱為“病態(tài)挑書法”。在幾本陌生的書籍中,我首先觀察的并不是書的內容,而是書的封皮。在我看來,一本書的封皮就是作者性格的一隅。無論從文字、版面設計還是配圖,都可以隱隱看見作者性格的冰山一角。你可以說封面設計是出版商的功勞,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認為書的封皮可以體現(xiàn)作者的性格。
剛拿到《午夜之門》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這本書。干凈、利落、樸素。白色的紙張上用毛筆簡單寫下“午夜之門”四字。扉頁是灑金的紙張,素凈沒有任何內容。而底頁也沒有大段的作者簡介和達官顯貴們對于這本書的評價——一切留給讀者。北島也正是這樣一個人。不張揚不自傲的性格是一個好詩人的內在,詩歌是內心的旋律,樸實的詩人才配擁有樸實的詩歌。
紐約 布拉格
《午夜之門》就像一本人世的浮華錄,記載著城市與城市之間的特點和聯(lián)系。通俗地說,《午夜之門》就如同一本城市風情錄。它的字里行間穿透著作者對每一個城市的愛憎,流淌著作者的主觀認識,還有蘊藏在城市名片之下的哲理。從彼城市穿越此城市,再從此城市穿越到另一個城市。在北島心中,城市的繁榮破敗都無法成為他對這座城市愛恨的理由。他需要的是城市對于他的認同感,或者說是他對于城市的認同感。僅此而已。
作為一只“鄉(xiāng)下老鼠”,北島是無法與紐約這樣快節(jié)奏的大都市產(chǎn)生共鳴的?!案邩谴髲B燃燒,千百塊玻璃呈血紅色。黑烏盤旋,好一幅末日景象?!边@是北島眼中的紐約,就連在中國灑下一地清輝的明月在紐約也是“怎么琢磨怎么不對”。我猜想北島的性格大約是和紐約這城市格格不入的。四通八達的道路上,車輛橫沖直撞;巍峨的摩天大樓發(fā)瘋似地往高空發(fā)展;城市的地下管道密集地交織前行。人類創(chuàng)造城市,城市改造人類。紐約人的思維是線性思維,直來直往。北島說這是電梯乘多了留下的后遺癥,這點我倒是挺贊同。
紐約的生活是加速的,因為紐約的居民給城市注入了灼熱的氣息。在紐約地鐵中飛馳的是狂暴的靈魂;在紐約出租車里咒罵的是急躁的性格;在紐約大樓里一臉茫然是無聊的生活狀態(tài)。在北島眼里,紐約的生活就好像是一曲變奏樂章,音符重疊錯雜,一通盲奏。這樣快節(jié)奏的城市與北島這個一心尋找歸依感的流浪作家,似乎不可能有共鳴的時候。
不過到臨走的時候,北島總算開始有點喜歡上紐約了。倒不是有“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的留戀,而是喜歡上了紐約的懷舊。紐約更新速度快,變舊同樣也快,這倒是個懷舊的好地方。讓心懸在那兒,對身后消失的一切心知肚明。
對于北島這樣的流浪者,布拉格似乎是個合適的收容所。布拉格是個溫和的小城,沒有紐約的血氣方剛。布拉格的美是獨一無二的。古老的街燈引導夜游者迷失方向。城市的輪廓是柔美的,燈光下,陰影轉動,回聲跌宕。
人物是城市的隱性名片,而布拉格的名片上卻赫然印著:卡夫卡。似乎每個作家與卡夫卡都有一種必然的聯(lián)系,就連北島也不例外。布拉格與卡夫卡是融為一體的。城市的建筑上到處都是卡夫卡設下的預言。布拉格到處是卡夫卡小說的痕跡,真實得可以觸摸??ǚ蚩ㄒ阅吧难酃馔敢曔@個親親熱熱的社會表面,卻發(fā)現(xiàn)了恐懼。他的驚叫成為無數(shù)作家靈感的發(fā)源地;他的驚叫帶上了傳奇色彩,成為“現(xiàn)代啟示錄”。
我想,卡夫卡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的陌生和驚訝。他可以用哲學的思維去獲取常人無法獲取的東西,用理性的思維去挖掘常人無法深入的東西?!按鷾稀笔?0世紀出現(xiàn)的新名詞,據(jù)說年齡相差三歲在思想上就會形成代溝??ǚ蚩ê捅睄u的年齡差距跨越了整整一個世紀,而他們的思想竟然是貼合的。他們都有著對世間一切懷疑的眼光,可以對著天空大喊:我不相信!他們也有著洞穿一切的覺察力,可以將表面看起來完美無瑕的世界看透,直到顯露出赤裸裸的殘酷來。正是因為這種共性,才牽引著北島來到布拉格這座溫和的小城,尋找卡夫卡的氣息。畢竟,布拉格到處都是卡夫卡思想的縮影,布拉格到處都是卡夫卡小說中的片段。
這時候,究竟是卡夫卡的布拉格還是布拉格的卡夫卡,誰是誰的城市,誰是誰的英雄都已不再重要。因為布拉格的街燈會讓你迷了路。
流浪,流浪
小時候一直極度癡迷于F.I.R.的《流浪者之歌》,歌詞至今還依稀記得幾句:
流浪是牧羊人的方向
晴天陰天或是雨天
總不過問是誰的眼淚
流到最遠的地方
那時瘋狂地想去流浪。不止我一個,那時候我們班的同學幾乎都想去流浪。畢業(yè)同學錄“我的夢想”一欄上,全都是清一色的“去流浪”。現(xiàn)在想來,我們向往的流浪,只不過是環(huán)游世界罷了。真正的流浪是要拋開一切,一心尋找慰藉和歸屬感的。
漂泊和流浪實際上是兩個概念,盡管都是追求寧靜美好的代名詞。漂泊大多是出于物質上的壓迫,是生活逼迫下的一種形式。漂泊者游離于“生存之上,生活之下”這種狀態(tài)。盡管居無定所,可他的內心卻是任何一個世俗的居所都可以容納的。只要給漂泊者一塊面包,他就可以停止漂泊,再無任何追求。
而流浪者卻不同。
流浪者可能是富裕的,但他依然認為自己是個流浪者;流浪者的物質生活可能是完美的,但他依然認為自己是個流浪者;流浪者可能從不四處游蕩,但他依然認為自己是個流浪者。北島正是這樣一個流浪者。也正是這樣的流浪者,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流浪者。
心靈比肉體更需要去流浪。唯有心靈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有學者把北島的散文稱為“以全球風景的邊緣為基點的流浪文學”。北島這個流浪者遭遇的,是文化與文化沖突間的寂寞;是政治與詩歌間沖突的寂寞;是現(xiàn)實與理想間沖突的寂寞。全球不同的風景,成為北島這個流浪者的歇腳處和創(chuàng)作地。他試圖用詩歌去撫平這一切的沖突,營造一座結實的堡壘,把自己的心放置進去。
A blind leads a blind.流浪者也需要同類,更需要心靈的歸屬。在北島的散文中,我看到更多的是對流浪者的認同和敬畏。流浪者與流浪者的相互扶持,流浪者與流浪者的相互認知。流浪者寫流浪者,流浪者找流浪者,流浪者認流浪者。在流浪者的世界里,誰也是英雄,誰也不是英雄。
看完《午夜之門》的當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什么也沒有,只有里爾克在《秋日》中的句子:
誰沒房子,就不要建造房子
誰孤獨,就永遠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