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燙了金邊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恍然明白,最美的高中歲月如今已經(jīng)遠去,而神秘的象牙塔,正在等待我的到來。
9月,我提著一大箱行李告別了天津,獨自一人來到北京。這是我在藝考之后,第一次走進中央戲劇學(xué)院,我知道,我將在這里度過未來的四年。
我的室友分別來自三個不同的地方,珠海,上海,還有成都。珠海的熊貓喜歡買布娃娃,喜歡看偶像劇,最怕聽鬼故事。上海的兔爺喜歡打三國殺,一打就是一整天。成都的娃娃狂愛搖滾樂,最熟悉的歌曲是《北京晚報》。我們很快熟悉了起來,還沒等到開學(xué),就結(jié)伴去了南鑼鼓巷久負盛名的文宇奶酪店,品嘗了正宗的北京雙皮奶,甜甜的,有點發(fā)膩,但很好吃。從此,我們開始勘探東棉花胡同里的各種小吃店,每天晚上下課后,這些地方總是熙熙攘攘的。
高中時候的朋友只有阿呆和小山來了北京。阿呆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小山在中國傳媒大學(xué)。來北京之后,我們?nèi)齻€相約去溫都水城泡了一次溫泉。那是我第一次泡溫泉,以前總覺得溫泉屬于奢侈品的行列,沒想到如今已經(jīng)非常大眾了。渴望美白的阿呆在玫瑰池里泡了差不多40分鐘,出來以后虛弱到腳軟,只好狠心買了兩根價格不菲的烤香腸,一口氣吃掉。我們笑她是美白不成又添油脂。
開學(xué)頭一天,我和兔爺用了一個大箱子,把我們的教科書抬了回來。
我草草地看了看書名,有拉片子,有戲劇與電影賞析,有藝術(shù)概論,還有滿滿一大盒子的劇本,拆盒子時,我費了很大功夫,第一本從盒子里掉出來的書是契訶夫的《櫻桃園》。
當(dāng)晚的閱讀與鑒賞課上,老師云淡風(fēng)輕地對我們說:“當(dāng)初你們報考時,不是都極力說自己愛看書么?現(xiàn)在,你們可以盡情地看了……”
熊貓呲牙咧嘴地扯著書單,一臉不相信地問老師:“這些都要看?”
“對,都要看?!崩蠋熆粗α耍趾吞@地補了一句,“大部分的書圖書館都有,沒有的你們自己想辦法。還要寫讀書筆記。你們明天去買活頁本吧,這么大?!彼焓直葎澚艘幌拢捌渌脑敿毲闆r去問你們的師哥師姐吧。下課?!?br/> 那一晚,我們放棄了吃夜宵和看動漫,取而代之的是沖到圖書館里搜尋老舍、田漢、喬伊斯和阿瑟米勒的名字。我想,這就是戲劇文學(xué)系的命運。
一周之后,寫作課老師在課上給我們放了第一部電影,塔可夫斯基的《鏡子》。記憶中很少接觸到俄國的電影。尤其是這樣慢速的,節(jié)制的,畫面簡約的電影。我看到火焰,小男孩的眼睛,母親的手指,浮動的草,紫羅蘭色的天空,那樣美,又那樣深情。看過之后,老師問我們有沒有讀出電影所要傳達的情感,一些人點頭,另一些人搖頭,老師說:“永遠不要試圖去追逐技巧,情感比技巧更重要,技巧可以被復(fù)制和超越,然而情感不會,它是專屬于你的,獨一無二的。”
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里。
某天,我收到亞亞的短信,她說:“今天晚上有流星雨,記得去看,還有,記得許愿?!眲偡畔率謾C,熊貓就說:“聽說今天晚上有流星雨,我們?nèi)タ窗???br/> 于是,半夜12點多鐘,我,熊貓,兔爺,還有娃娃,興致勃勃地沖到了操場上。到那以后,我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操場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夜里很涼,很多人都是披著被子下來的,我們幾個穿著單薄的衣服,立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我們還是回去吧?”娃娃打起了退堂鼓。
“不行,長這么大我還沒看見過流星呢,今天看不見我就不回去。”熊貓一面打著寒戰(zhàn),一面咬著牙說道。
我縮到兔爺旁邊,她穿了件毛茸茸的外套,摸起來手感很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我們幾個手腳冰冷,脖子酸痛,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昏暗的天邊劃過了一道璀璨的光線。
“啊!流星!”沉悶的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歡呼聲。
“糟糕!忘記許愿了!”熊貓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話音未落,又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再來一個吧。許三個愿望我的人生就圓滿了?!蓖脿斣谝慌哉凑醋韵病?br/>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流星,從前一直以為流星要在天上飛很久,今天才知道只是一瞬間。然而,就只那一個瞬間,就足以照亮人間。
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我們過得昏天黑地,我看的第一本書是王實甫的《西廂記》。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知道,這種注釋比原文還要多的書究竟應(yīng)該怎么讀,然而真正開始讀的時候,我覺得元雜劇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困難。
一位教授戲曲的老師告訴我們:“你們得把戲曲當(dāng)成自己心愛的人。哪怕這一輩子你們可能再無法相見,但到死那一天,你們一定可以緊緊相擁?!辈豢煞裾J的是,我被這句話深深打動了。
兔爺說,搞創(chuàng)作的人必須得有自我折磨的勇氣,人的心靈越是痛苦,靈魂越是不安,思想就越能超越凡人。我不知道她說得對不對,然而,“不瘋魔不成活”這句話我還是懂的,在任何領(lǐng)域,想要取得非凡的成就,都要以燃燒自己的生命為代價,路遙也好,梵高也罷,海子亦然,大部分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都是站在苦難的廢墟上深情歌唱的。
在娃娃的強烈推薦下,我們宿舍集體去看了一場話劇——孟京輝導(dǎo)演的《空中花園謀殺案》。演出現(xiàn)場,我們看到了孟京輝本人,兔爺和娃娃激動得不得了,嚷嚷著要去簽名合照,而我和熊貓則一臉茫然。
我問熊貓:“她們?yōu)槭裁催@么激動?”
熊貓聳聳肩說:“不知道,或許她們都是大叔控吧。”
之后,演出開始,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把劇本脈絡(luò)搞明白。故事是說一位房地產(chǎn)大亨被暗殺了,他的妻子開出一套空中花園別墅,懸賞緝拿兇手的人。一位癡心不悔的男醫(yī)生,一位更加癡心的小護士,一位腦癌患者,一位流氓父親,他們在命運的安排下走到了一起,他們的目的都是冒充兇手,得到那套空中花園別墅,而指使他們犯罪的動機則是——愛。
劇中有一段,女演員孔艷艷在病床上邊跳邊唱:“我孤單,無論在天邊還是獅虎山;我孤單,為何不讓我陷入恒久長眠;我孤單,努力偽裝人前外表光鮮;我孤單,誰能帶我逃離這夢魘?!蹦嗅t(yī)生跪在她前面接著唱:“我情愿,這幽幽呼喊不再間斷;我情愿,不分晝夜與你相伴;我情愿,將我渾身器官都捐獻,難分辨,想你醒來或長眠身邊?!?br/> 一曲唱罷,娃娃淚眼朦朧,我也心酸不已。世界給了人愛和恨的能力,一些恨需要用愛來打掩飾,而一些愛也披著恨的外衣,愛和恨相互矛盾,又不可分離。
我參加了北京市義工聯(lián)盟,第一個活動是到聾啞兒童康復(fù)中心做義工。
坦率地講,我并不喜歡小孩子,雖然自己也是從童年過來的,但是我對小孩子的抵觸卻仿佛根深蒂固,只要聽到小孩子的大哭和吵鬧,我就覺得莫名的心煩。我就是懷著這樣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去的。
經(jīng)過一段長途的顛簸,我們順利抵達目的地,按照之前的分組進了各自的屋子,和我同行的人都是來過很多次的,他們熱絡(luò)地抱起孩子們,嬉笑打鬧,不一會兒就玩成一片,我尷尬地站在那兒,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個時候,我感覺有一只小手拉住了我的手,我低下頭一看,是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大眼睛,他看著我,笑了,那笑容就像太陽花一樣,我順勢坐在他旁邊,陪他玩起了玩具。他們的玩具也很單調(diào),無非是幾個皮球,幾個塑膠恐龍,還有一些彩色畫筆,他們卻玩得津津有味。
我在紙上畫了一個心,小男孩很高興地用手比劃出了一個心的形狀,還給我的心涂上了顏色。后來,我又用紙折了一只小狐貍,他一直拿在手里。我問他叫什么名字?起先,他只是笑笑,不回答我,后來,我們玩得好了,我又問他,他就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下了他的名字,含糊不清地念了兩遍,又拍拍心口,說,“我?!彼Φ煤荛_心,很燦爛,這無聲的笑遠離了在這個喧囂浮躁的世界中慣見的虛情、勢利、輕浮和淺薄。那一刻,我差點哭出來。
范曾在《寂靜的世界》里這樣說:“在這嘈雜的世界里,有一片寂靜的土地,他們——聾人,以多么純良的心,愛著我們;以多么無邪的眼,看著我們?!笨祻?fù)中心的大部分孩子都只有一點聽力,說話也面臨極大的障礙,他們害怕與人交流,又渴望與人交流。即使是在現(xiàn)在,我也可以預(yù)見到他們將來可能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這讓我覺得難過,又無能為力。
他們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樣,他們不哭不鬧,即使受了欺負,他們還是一直笑,那笑容中甚至帶著討好的意味,然而,不管怎樣,那笑容畢竟太明亮了,在任何一個成年人身上,我都不曾見過那么璀璨的笑容。
張牧笛:1991年出生,天蝎座女生。中央戲劇學(xué)院戲劇文學(xué)系學(xué)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如煙》《走走停?!贰断娜战K年》等多部作品,高中階段曾在本刊開設(shè)《高一這一年》《牧笛短歌》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