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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瓣,你好

    2011-12-25 19:04:14林白
    天涯 2011年1期
    關鍵詞:老鼠

    林白

    滾滾人流中,豆瓣的歷史性時刻降臨了。

    還不到七點,天就已經黑透,北京西客站北廣場上人流稠密得像泥漿。誰都像沒長眼睛,你撞我我也撞你,大人叫小孩哭,一片黑呼呼人頭的汪洋上,浮動著巨大的蛇皮袋,那里面鼓鼓囊囊裝著被子、衣服、年貨,既像逃難,又像趕集,一種車站特有的氣味黏糊糊地粘在空氣中,越發(fā)亂得讓人暈頭脹腦。

    葉含春四處看,她讓豆瓣也瞪大眼睛,看看誰最先找到她的媽媽。豆瓣踮起腳跟才到大人肩膀,往哪個方向看都是人背人胸口,人流不斷地過來過去,含春擔心她被沖散,緊緊地攬著她。

    最后還是含春最先看到香娥,他們是在一個廁所跟前,一行四個人,剛剛趕到。男人的前胸后背各搭了一只超大號的蛇皮袋,那袋子大得簡直能裝進一頭大肥豬。他一只手扶著胸前的蛇皮袋,另一只手還拎著一只旅行包,那包滿得幾乎拉不上拉鏈。香娥背著一只大雙肩包,一只手牽著六歲的男孩航空,另一只手,拎了一袋吃的東西,面包、玉米、蘋果、太子奶飲料,還有幾袋方便面??礃幼樱菧蕚渖狭嘶疖囋俪酝盹?。他們下午三點半就動身,到西客站都快七點了。

    女孩柏芝站在父母之間,不過才十四歲,卻差不多長到了媽媽香娥那么高,她只沖含春看了一眼,就矜持地扭開臉。她拉了一只拉桿箱,懷里抱著一塊電腦上的鍵盤,那是香娥當清潔工的那家銀行里的員工淘汰下來送給她的。笨重的顯示器和主機被分別用棉被包著,塞進了兩只大蛇皮袋里。

    三個小孩中,還是豆瓣長得最像媽媽香娥,都是桃形的臉,尖下巴,眼睛細長。如果不是皮膚粗,香娥是很好看的。女孩柏芝像她爸,顴骨高,航空雖然也像香娥,畢竟是男孩子。

    怪不得,他們要把豆瓣要回去。

    誰能阻擋血液的流動?一滴小小的血滴,越過了滿廣場黑黢黢的人頭,也越過了九年的光陰,匯入了那腔子相同的熱血。

    這真是豆瓣的歷史性時刻。

    安檢的人流已經很長,含春應該就地把豆瓣交給她的親媽香娥。她把一直捏著的小手松開,提著的雙肩包也只好由豆瓣背著了。豆瓣站在四個人當中,誰都沒牽著她。含春就覺得她孤零零的。當然,沒有人能騰得出空手;又當然,她也不是三歲的小小孩非得要人牽著。

    男人又扛又提地走在最前面,柏芝緊跟著,香娥讓豆瓣挨著她身邊走,“走吧走吧,那我們走了”,她一邊催促豆瓣一邊跟含春道別。而人流轟隆隆地滾過來,仿佛洪水即將沒頂。

    看到豆瓣晃動的小身子,葉含春忽然想起前一年春運,一名回家的女大學生在站臺上被踩死,她掉了一只包,去抬,一彎腰,后面的人就把她踩著了。人流永遠是失控的,任何一點停頓都會被淹沒。在人流洶涌中含春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幅報紙上的新聞照片,一只女鞋,飽經踐踏,臟兮兮地歪在一攤鮮血旁。含春感到,如果她不把豆瓣送到火車的車廂里,這個小人兒,沒準就會變成那只歪著的女鞋了。

    于是她又牽上了豆瓣。

    幾上幾下,過天橋下鐵梯,終于到了一列綠皮車的跟前,又一路走到最盡頭,這才算到了他們的硬座車廂。

    站臺上黑黢黢的人頭像臟水那樣被列車吸干凈了,含春不讓豆瓣再出車廂,而且當著豆瓣全家,她也不好跟豆瓣單獨再說什么。她在出口處一閃,再一閃,就不見了。豆瓣扁了嘴想哭,一看,柏芝正望著她呢,她就使勁吸鼻子,沒讓自己哭出來。

    火車雖然是一路向南,車廂里卻是一路的冷。是春運期間加的臨時客車,沒有暖氣,腳冷得生疼,沒一時就凍木了。香娥把男孩航空摟在懷里,兩手一時搓搓他的臉蛋,一時又搓搓他的腳丫,嘴里吸著氣道:“我伢冷哦我伢冷哦。”

    車開出不久豆瓣就開始流清鼻涕,還沒到石家莊,就把她的北京姐姐給她的面巾紙用光了。香娥翻她的書包,寫了一半的作業(yè)本有好幾本呢,就讓她撕本子的紙擦鼻涕:“回去這些本子都沒用了,還惜它做么事!”

    豆瓣不撕,那是她的作文本,有三篇得了九十分的呢!她不撕,她使勁吸鼻子,想把流到嘴邊的鼻涕吸回去。

    香娥看不慣,拿出本子“嘩”的撕了一張,她用這紙頂在豆瓣的鼻孔:“擤啊,擤擤鼻涕!”豆瓣的鼻涕擤不出,眼淚卻嘩嘩的淌下來,怎么止都止不住,哭得那個委屈,用柏芝的話說是“一路哭到鄭州才睡著”。

    九年前,香娥在北京生下了豆瓣,一看又是個女孩,就說:“算了,送人吧?!?/p>

    豆瓣滿月第三天,就送給了葉家。香娥仍然當她的清潔工。

    又四年,香娥在北京的航空醫(yī)院生了個男孩,取名航空。又兩年,被人告狀,過年回村,被罰掉了超生款一萬二千元。

    香娥以為,不要豆瓣,僅柏芝、航空兩個,不算超生,卻不知誰個嘴尖,把豆瓣供了出來。一共三胎,超了一胎,只好認罰。

    “罰都罰了,干嘛把伢給別個!”一年兩年過去,香娥覺得這虧吃大了。

    中間人去跟葉家透出這意思,葉家說,好,那就把豆瓣還給她媽媽吧。在豆瓣之前,葉家已經撿了一個女孩叫含春,豆瓣的戶口就一直上不了,葉家正發(fā)愁呢。

    這年豆瓣八歲,已經在北京上小學。又拖了一年,豆瓣仍舊讀她的小學三年級,吃住也仍在葉家,學費也由葉家出。香娥覺得,葉家兩口子簡直是菩薩。

    含春常常說,豆瓣的名字最好聽。

    但是王榨的大人小孩卻不這樣認為。

    豆瓣?這叫么事名字?女孩子,嘉玲、曼玉、柏芝、詠琪……這才是好名字。若是男孩,當然了,嘉誠、家輝、朝偉……這才響亮氣派!港澳的明星富豪,在電視上多威風,噼哩啪啦地響著,這樣的名字簡直是生著光的,富貴呢。

    香娥認為,只要是姓王,不再姓葉,叫什么都無所謂。

    改名字要到灣口鎮(zhèn),改一個字花五十塊。五十塊呢!買肉都能買四斤多,還能買三箱方便面!改兩個字,那是一百塊,要賣掉四十斤棉花才掙得著這個錢。改三個字,就是一百五十塊!簡直是巨款。沒有人傻到要改三個字。

    改一個字的卻不少。當初人口登記,找的是學生來幫忙。學生都是亂寫的,王榨有兩個人姓王被他們寫成了姓李,有一個姓李的媳婦又被寫成了姓王。名字倒是無所謂,姓是萬萬不能隨便。

    葉豆瓣就成了王豆瓣。

    開學了,豆瓣上了三觀鄉(xiāng)的小學。老師上課講方言,不講普通話,豆瓣聽不大懂。她的功課拉下來了。

    豆瓣不高興,就跟媽媽說,老師不講普通話是不對的,全國人都要講普通話呢!香娥正在喂雞,她敲著攪拌米糠的木棍應道:是啰是啰!

    豆瓣又跟柏芝說,柏芝正在灶間往兩只廣口玻璃瓶給自己裝菜。她住校,每周回來一次,做兩件事,一是洗澡洗衣裳,二是往學校帶夠一個星期吃的菜。兩只玻璃瓶,一只用來裝梅干菜,另一只原來是裝辣椒醬的,現在用來裝炒黃豆。柏芝覺得,炒黃豆固然不錯,但沒有梅干菜好下飯,尤其是這一次的梅干菜,放了很多豬油煮的,里面甚至還有好幾坨香浸浸的豬油渣。柏芝一邊用筷子使勁往瓶子里捅,夯得越實裝得越多,她一邊捅一邊還飛快地往嘴里塞進一筷菜,真是香死了!

    聽見豆瓣說普通話普通話的,柏芝嚼著梅干菜說:“普通話普通話,滾吧!”

    豆瓣喜歡跟人說“我北京的姐姐”。王榨的小孩,有人拿一袋炸薯片在村口吃,豆瓣見了就說:“炸薯片是垃圾食品,我北京的姐姐說的?!?/p>

    外出打工女人回村,腳上穿了長長的尖頭高跟鞋,時髦得亮锃锃的,人人圍著嘖嘖稱好,豆瓣就說:“我北京的姐姐說,穿高跟鞋對骨骼不好?!?/p>

    過年了人人回家,女人們,有空沒空,聚在一屋說閑話。

    誰都愛吹噓自己的那點見識,“天安門廣場,那跟電視上是一個模子……排隊看毛主席,那隊長得,差不多把紀念堂都包圍了,人人伸著脖子四處看,廣播里喊:大包小包都不能帶!喝的水也不能帶,槍支彈藥更不能帶,穿拖鞋的也不讓進……”一個沒講完,一個又搶著說:“那次都怪她,毛主席也沒看成……”“金水河,金水河的水根本不是金的,跟我家門口塘的水一個樣……”

    有人問,見過皇帝坐的龍椅沒?啞了,全村都沒人進過故宮。五十塊錢的門票,誰去燒錢?

    豆瓣不但去過故宮,還去過新蓋好的國家大劇院。一只巨大的蛋浮在水面上,要從水底下進入,下沉的臺階,走走走,下下下,穿進去,一抬頭,滿天的水就在頭頂呢!天上的光透過水照進來,一波一波的水紋在頭頂漾漾蕩蕩,簡直是一個龍宮!

    “我北京的姐姐還帶我去看了大鳥巢!”王榨誰都沒有去過國家大劇院,“頭頂上滿天的水”,他們將信將疑,這哪像是真的,八成是哪部電影里頭的吧,“電影里反正什么都有”。

    豆瓣又從家里拿出來三枝鉛筆,筆桿上印滿了奧運會的福娃,她指給鄰居的小孩看,哪個頭上是藏羚羊,哪個頭上是燕子、風箏。村里人見了就說:“這個伢,王榨還能養(yǎng)得了她?”

    家里每個人接電話各有不同,媽媽拿起電話總是說:“哪個咧?”爸爸上來就大著嗓門“?。 钡囊宦?,好像有人冷不防當胸給了他一掌。柏芝伶俐,她比父母進步多了,但她對人總是有些凜冽,她拿起電話,“喂”的一聲,聲調是下降的,好像是誰在她睡覺的時候在窗口大聲唱歌,她說:“喂,別唱了,都幾點了!”

    豆瓣接電話,是像城里人那樣的腔調,“喂——你好”聲音悠悠地往上揚,細聲細氣的。

    電話一響,豆瓣就趕著去接,“喂——你好”,她真像一個城里的小人兒。

    但除了剛回家的那陣子,后來就再也沒接到北京姐姐含春的電話了,到后來,連她留給豆瓣的照片也找不到了。

    “說不定,她忽然就來了”,等不到電話,這樣的念頭就閃出了來,像蝙蝠,飛快地撞著她的腦門。含春從前說過的,“說不定有假期我就去看你”。

    “她坐上飛機,嗚的一下就到了”,豆瓣的念頭滾動著,飛快地壯大,飛快地,越來越結實。

    豆瓣決定,既然含春要來,她就要把枕巾洗干凈。

    她睡覺磨牙,又流口水,柏芝呢,不磨牙,但也流口水,兩條枕巾不但有很重的口水味,而且還有黃黃的一攤攤口水印,臟兮兮的。

    她在河邊把枕頭弄濕,涂上肥皂,搓一搓,往斜坡的水泥地甩甩打打,再放進河水里蕩蕩,枕巾里含著的污水就被帶到下游去了,枕巾的粉紅色干凈地露出來,像一朵下雨后鮮艷的大荷花。

    豆瓣每次都是把衣服晾在灌木叢上,小灌木跟她一樣矮,枝杈雜生,把濕衣裳往上一鋪,枝杈齊齊伸出手,她的衣裳褲子高高低低地就頂在了枝頭上,東一片紅,西一片黃,似乎是這片灌木忽然開出了花。在太陽落山之前,把衣裳收回來,那上面沾著一絲草,兩枚葉子,太陽和草葉的氣味使衣裳更干凈、更爽手。

    洗干凈的兩條粉紅色的枕巾就晾在了后門的灌木叢上,豆瓣繞著它們來回走了兩圈,仿佛那不是洗了曬的枕巾,而是她布置的一處花圃。

    晚上豆瓣睡得香甜,夢見含春在屋外推門,怎么推都推不開,門軸吱吱直叫,但就是推不開。豆瓣在屋里幫著使勁拉門,嘴里喊道:一、二、三——一用力,人就醒了。

    天黑著哪,原來是老鼠爬到床上來了,幾乎到了耳朵邊!

    豆瓣把柏芝搖醒,柏芝說:“老鼠早就咬過我了,這回該咬咬你了!”

    一起床又趕緊告訴媽媽,正是雙搶大忙時節(jié),香娥嗚嚕嗚嚕喝著粥說:“怕么事?我倒情愿讓老鼠咬我一口,好讓你爸回來幫我插秧!”

    又告訴爺爺,爺爺說:“我伢不怕,等爺爺尋尋,看哪家的貓下了貓仔,給你討一只回來?!?/p>

    哪里有下仔的母貓呢?整個王榨的貓,差不多都被人偷來賣給武漢的餐館了,剩下的,加起來不超過三只,都是當寶似的拴在家里。

    豆瓣想起來老鼠的天敵是蛇。

    她在葉家有一本叫作《我的動物朋友》的書,上面有大照片,一個外國小姑娘,鼻子翹翹的,側身仰頭,坐在一匹大象身上,她的肩膀一邊高一邊低,金黃色的頭發(fā)飄著,還有一幅照片,是這個外國小女孩跟一條大蟒玩。

    于是豆瓣就要找蛇。

    她拿了墻角的一根棍子就出門了。田岸長長的兩邊滿是芭茅,這么長的芭茅這么密,這么密這么長,蛇在里頭,就是它的深山密林,好得它怡怡逸逸的。人要找到它可不容易。

    又去尋豇豆地,一壟又一壟,豆架支棱著,豇豆也像長長短短的細蛇,上上下下掛下來。豆瓣跳下地壟,從地頭走到地尾,她撥著地上草高的地方,“蛇呢?蛇呢?跑到哪里去了?”她像問地,又像問草,又像問架上的豇豆。鄰家的雨仙也跟著學:“蛇呢蛇呢?你在哪里呢?”她是直接問了蛇。

    沒有找到蛇,但是一條大蚯蚓拱拱動動的,從地里冒出來,身上亮亮的沾著土。兩人蹲下,捉著棍子和石頭,把蚯蚓切成了兩半,腥氣忽的飆進鼻子,它肚子里的血原來是一些黑糊糊黏兮兮的泥湯!兩人都是頭一回玩蚯蚓,正愣著,斷了的蚯蚓又爬動了,兩人手忙腳亂地,趕緊又切一截,再切一截,一條蚯蚓終于弄成了肉泥。兩人帶著滿身的腥氣,回家了。

    含春沒有來,豆瓣洗凈的枕巾重新又睡得涎痕斑斑。床底下的小老鼠,吱吱的叫得更壯實了,有時它飛快地從墻根竄過,你一看,它竟長大了呢!

    爺爺飲完一小杯酒,教給豆瓣一支童謠:唱個歌(哥),唱個嫂,唱個青蛙穿綠襖!

    豆瓣卻想起了蛇,問道:“爺爺,蛇都到哪里去了?”

    都收走了。收到武漢賣了。賣給誰呢?賣給餐館,殺給城里人吃掉了。

    狗他也收,貓也收。他騎著摩托車,后座綁了兩只鐵籠子,一只又圓又扁,擱在下面,上面那只是方的。扁的裝蛇,方的裝狗和貓。蛇們伏伏不動,狗則狂吠,它不知自己被誰偷來賣掉了,離村越來越遠,一個孩子奔跑著大喊,摩托車上了路,呼嘯而去。貓呢,在白天它懶洋洋的被抓了去,到夜里睜開眼睛一看,主人和村莊,一個都沒有了。

    全王榨只剩了三只貓,兩只狗。

    賣老鼠藥的就來了,他騎著一輛舊自行車,后座一只紙箱,是裝方便面的,卻裝了老鼠藥。他騎車騎得特別慢,幾乎像雜技。他邊騎邊唱道:

    有錢不買老鼠藥,啃你的箱子四個角。

    無錢來買老鼠藥,給你藥得一條索。

    豆瓣不明白什么叫“藥得一條索”,爺爺說,就是藥得很多很多。

    老鼠不藥不行了,這些“爛嘴的”沒一樣它不吃的,稻谷、麥子、芝麻、綠豆、門、柜子、衣服、被子、紙,連電線它都啃呢!

    它沿著房梁從燈繩爬下來,下下下,一下下到爺爺的床上,“噗”的一下,爺爺就醒了。爺爺到田岸上尋來一把狗兒刺(一種植物),他把這些葉子長著刺的木枝纏成一團綁在電燈的開關盒上,好了,害人精,這下下不來了。

    老鼠又從窗縫進來,窗子釘了一層尼龍膜,裂了條縫隙,大老鼠在那里嗅嗅晃晃,晚上香娥起來喝水,一錯眼,以為是個鬼站在那里,嚇死了!

    它又打洞,沿著墻腳,打洞打到灶柜里,嘎嘎嘎,又啃木頭又啃柜里的衣裳。門口的一條縫,僅手指粗細,“滋溜”,一只老鼠擠進來,卻有拳頭那么大。

    一關燈,老鼠就出洞了,吱吱叫得歡樂??虚T啃柜,高低一片嘎嘎聲。誰都睡不著,香娥拉燈一看,柜子和墻中間正蹲著兩只耗子呢,打又夠不著,喝又喝不退,兩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粗芘芘埽瑥倪@邊跑到那邊,那邊跑到這邊。

    媽媽說,這只老鼠這么忙,肯定是有小老鼠!挪開柜子,喔嘩——果然,真是一窩小老鼠,紅紅的皮,眼睛是紫的,還睜不開,肉肉嫩嫩跟小豬仔似的!

    五斗柜都被老鼠打通了,每只抽屜它都打了洞,抽屜里面洞連著洞,簡直像北京的地鐵。一敲一側,滿地鼠竄,有只老鼠跑不了,它急得眼睛直翻,它搞不明白怎么死活就是跑不動。大家笑得要命,原來這耗子的尾巴纏在棉花上,拖住了。

    豆瓣跟著忙前忙后,她跟爺爺一起,要堵住墻腳的一溜老鼠洞。用土填,不行,它扒扒扒,今天填上了,后天它又扒開了。用沙子行,爺爺挑來一擔河沙,豆瓣用大海碗盛滿一碗,嘩啦一倒,沙子順著洞口沙沙漏下去,漏光了,用小釬子捅幾下,再捧一大捧沙子,地下的洞真不小。

    放老鼠藥的時候,要等雞睡覺了,鴨子睡覺了,細伢也睡覺了,再放藥?!安荒芸月?,老鼠聽見,它就不吃?!痹瓉恚鲜笃鋵嵰舱婺苈牰苏f話的。

    插下的秧苗長起來了,一兜一兜的連成了線,在亮汪汪的田里,排得齊整。棉花、芝麻、黃豆、綠豆,先先后后的,都開了花。棉花的花桃紅艷艷,像大朵的喇叭花;芝麻呢,白花,細長,頂上開花;綠豆花像槐花模樣,卻是粉黃的,挺好看;黃豆和飯豆,都是白花,飯豆花含苞時,像一粒碗豆,開了是兩瓣,底下連著。

    含春一直沒有來,也沒有她的電話?!岸拱?,你好!”她那透亮的聲音就像滲進了灰塵,悶在遠遠的地方了。

    香娥背地里跟人說,別再跟豆瓣提北京的事了,是她讓葉家那邊不要再打電話,省得這個傻瓜老想著要回北京上學。“這個苕伢,老想著她的北京姐姐!”

    傍晚時分,“砰”的一下,“砰”的一下,“砰”的一下,煙花不斷地升上空中,開出綠的、紅的、黃的火花,爍爍閃閃,一朵又一朵,全村都看見了。各家的孩子聽見響聲跑出門口,煙花的閃光把他們的臉也照得一陣紅光一陣綠光。

    這是雨仙的姨婆從北京來了。當地風俗,來客人要放鞭炮,普通的客人,放個一千頭的鞭炮,鄭重的要放一萬響,最最鄭重的,就要加上煙花。雨仙說,她家來的是貴腳客呢,從北京來的。

    十一

    雨仙家的貓下了小貓,一窩兩只。爺爺說:“嗬,一龍二虎三狗四鼠,一窩兩只的貓跟老虎一樣厲害呢!”

    等小貓斷了奶,豆瓣就用舊毛巾包了一只回來,給它喂粥,喂米湯,湯里有時擱一點腥葷。它喵喵叫著,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洞里的老鼠聽見了,一愣,出入小心多了。

    收蛇收貓狗的人被蛇咬了個半死,聽說有三條土地蛇同時飆到他身上,一條咬手,一條咬腿,一條飆得最高,往他臉上噴了一口毒氣,雖然沒把他噴死,但再也不能到處亂跑收蛇狗了。

    村里又開始有貓狗奔跑追逐打鬧,跑得嗖嗖的,跑過塘邊,跑過稻場,追著一只蝴蝶跑進了棉田。

    棉田葉子密密的,暗了一成,但棉桃裂開了呢,亮白的棉花一簇一簇的閃出來,收棉花的季節(jié)到了。

    豆瓣幫著剝棉桃,又跟媽媽下地拔花生。她每拔一兜就揀一只大的剝開往嘴里送,嚼得她滿嘴白汁。新拔的花生讓她吃得上癮,比紅薯脆,比蓮藕香,比梨更有嚼頭。

    割下的芝麻挑回家,靠在墻上,比豆瓣還高。香娥在家門口鋪了一張油布,把芝麻鋪在上面曬。豆瓣就更忙了,她坐在門口寫作業(yè),一會兒起來轟雞,一會兒又起來轟狗。天空亮藍亮藍的,太陽正大,青青的芝麻莢曬著曬著就收縮了水分?!鞍取?,裂開了!用竹竿一打,豆莢里的芝麻粒簇簇脫落,油布凹處,一窩一窩的。

    雨仙告訴豆瓣,她家的芝麻等曬干了,要捎給北京的姨婆?!拔壹业闹ヂ椤倍拱旯緡佒?,想起了含春,不說話了。

    片刻,她對自己喃喃道:“……我家的芝麻,要做又香又甜的芝麻粑!”小小的人兒,仿佛若有所思。

    十一的時候電視上又放起了煙花,熒屏里的北京煙花閃爍,連綿不斷,閃成火的大樹,亮成金燦燦的大花,一排笑臉齊齊升上高空,紅的綠的黃的,每只笑臉只來得及笑一笑,就消失在黑暗中。

    含春的臉也在這片煙花中閃閃爍爍,一會兒明了,一會兒又滅了,停上幾秒鐘,最終,直接從夜晚的天空上,掉進了又遠又深的地方。不過,沒有掉到底,而是在很深的某處地方安靜地呆著。

    十二

    現在豆瓣的普通話仍然講得不錯,但她的家鄉(xiāng)話講得更流利,簡直跟一個生下來就在王榨長大的孩子沒什么兩樣。她在灣口鎮(zhèn)中學上初中,她的數學平平,關于她的作文,卻有兩種不同的意見,一部分老師不以為然,但從城市來支教的年輕老師卻認為,王豆瓣如果參加《萌芽》的新概念作文大賽,沒準能拿上一個好名次。

    豆瓣的作文中有一段是這樣的:

    豆莢開始鼓起來,如果你掰開一只,就見里面的豆子淡青的,安靜得嫩嫩的,緊緊連著豆莢,用手一捏,一泡水。用不了多久,它就會變硬了,它日夜灌漿,生長力氣。等到秋天,你就再也捏不扁它了。風一響,滿田野里的豆莢都在搖晃,仿佛一使勁就能搖響似的。沙沙沙,分不清是葉子響還是豆殼里的豆子響。

    2012年秋天,我在香娥家的堂屋看到了豆瓣的這篇作文。

    2012年尚未到來,我提前登上它的屋頂,看到河邊田岸溝坎里,野草繁盛,芭茅艾草絲毛草野菊花狗兒草蕓蕓涌動,莊稼和百草連成一片,蒼蒼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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