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不愿意和我玩也不行,因為整個大院就我和他兩個男的,當然不算大人。
我們那院子的形狀有點兒怪,長得像個游泳池,再打上圍墻,把老長的一排房子圍起來,只開一個門。我媽說這樣可以防賊。
墻是珠珠她爸爸砌的,她爸爸挺有錢,開了一家工廠。本來他只想在自己家面前砌圍墻,可是砌了墻,別人就走不通了,他就把我們那一排房子都打上圍墻。這對大人來說是好事,至少對于我媽。我們家雖然說不上很有錢,可是沒砌墻之前,小偷也常常光顧,有一次竟然把我媽曬在門口的衣服也偷走了。我媽為了她那件丟失的羊皮大衣足足嘮叨了一個月,聽得我耳朵全是羊毛。砌了墻,我媽特別高興,她說:“就是曬錢也丟不了?!笨晌也桓吲d,李銳也是。
“這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圍墻剛砌好那會兒李銳氣憤地說。因為砌了墻,我們出行就不方便了,出去一趟非得繞上一大圈才行。像我家是住在東頭的,可是門在西頭,所以每次出去的時候我都得先經(jīng)過李銳家,珠珠家,然后是李叔叔家,夏小紅家,謝阿姨家,再過個七大叔八大姨的五六家門口,最后還要經(jīng)過招弟家。招弟她家就住在大門邊上,挨著大門口,要是她媽媽燒菜的時候差遣她去打醬油,只要跑出去就行了,方便極了。要是換成我,等我回來,那鍋非燒破了不可。
我們那院凈是女孩,像招弟她們家竟然有三個,聽聽她的名字就知道了,招弟,就是想招個男的唄,一想這個,我就覺得特別神氣,看我們男的多稀罕!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有時候我就把自己當成諸葛亮了,在招弟她們家門前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喊:“三個臭丫頭,頂個李響響?!崩铐戫懢褪俏?。
招弟還有兩個妹妹,都是拖鼻涕的黃毛丫頭,一個比一個小,要是排排站,站在一塊兒的話,就特別像我去年過生日的時候小姨送我的俄羅斯套娃。招弟的兩個妹妹一個叫引弟,一個叫喊弟,可她們都是瞎折騰,就算是招半天手,喊破嗓子,還是沒小弟弟??蓜⒁踢€在生——估計也是女孩。
有一次劉阿姨看見我把我喊過去,“響響,”她把我的手按在她的肚皮上,“你摸摸看,是弟弟還是妹妹?”我就裝模作樣地東摸摸西摸摸,還仔細地敲了敲,把耳朵湊在劉阿姨的肚皮上,像挑西瓜那樣?!霸趺礃??”“嗯嗯,”我聽了半天,鑒定道,“弟弟?!眲⒁棠樕暇托Τ梢欢浠?。
可是一轉(zhuǎn)身看見招弟了我就氣她:“沒弟弟,沒弟弟,氣死你!”“我才不要弟弟呢,像你一樣,討厭!”“你有本事再喊一遍?!蔽夜室饧に?,因為我知道招弟她媽媽劉阿姨就坐在屋子里繞毛線呢?!拔也挪灰艿?,怎么啦?就喊了?!薄澳阋窃俸耙槐?,喊得大聲一點我就服了你?!蔽页虺蛭葑永?,在心里計算著她媽媽就要出來了。“我不要弟弟!不要弟弟!”招弟閉著眼睛,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對著院子上的天空猛喊。“呼——”一團毛線球就飛了出來,然后招弟她媽媽就跑出來了,揪住招弟的耳朵,“死丫頭,閉上你的烏鴉嘴,你再喊!再喊!看我不擰了你的嘴巴!”
在劉阿姨出來之前我早就逃之夭夭,躲在墻后,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招弟被她媽媽擰得狼哭鬼叫。我正高興呢,忽然聽見背后有人說:“響響,你真壞,我告訴你媽去!”我一回頭,是夏小紅。
在我們院子里,我最討厭的人就是夏小紅。她特別小心眼。有一回吧,她過生日,她媽媽燒了一桌子菜請我們院一幫小孩去她家吃飯。我們院里的小孩,劉珠珠,張招弟,還有她倆妹妹,再加上李銳和我,還有夏小紅她自己,坐下來,就有一桌了。那天的菜豐富極了,還有一盤子紅燒雞腿。一坐下來我就抓了一個雞腿,吃完一個再拿一個。夏小紅就有些不樂意,朝我連連翻白眼。我才不管呢,她媽媽不是對我們說:“不要客氣,盡管吃,就當是在自己家一樣?!蹦俏耶斎徊豢蜌?。等到我拿第三個雞腿,夏小紅終于忍無可忍,站起來一把抓起放在我面前的那盤子雞腿端到自己面前,對著它“呸呸呸”吐了幾口口水。
你說她小氣不小氣,往雞腿上吐口水,她要是說一聲:“好響響,你別吃了,給我留一個吧?!蹦俏铱隙ńo她吃一個。可她居然往雞腿上吐口水!也不嫌惡心。和這樣的人做鄰居,真沒勁透了!
還有珠珠,珠珠是夏小紅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們院里最胖的女孩。她很胖,可偏偏還最愛穿裙子。有一次她穿著裙子在跳皮筋,跳著跳著,就聽見哧的一聲——哈哈,裙子破啦!正好我和李銳都看見啦,從那以后,我們一看見珠珠就對她喊:“開啦開啦?!卑阉龤獾弥笨?。
我們那的小孩都是有幫派的,還有首領(lǐng),首領(lǐng)一般是年紀最大的人。他們還學(xué)電視上的黑幫那樣,給自己的幫派取一個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青龍幫”“白虎幫”。我也挺想加入其中一個幫派的,特別是住在我們樓前面的野豬幫。野豬幫的首領(lǐng)是一個綽號叫貓頭的,已經(jīng)上初一了,別人都不敢惹他。我每天都看見一幫小孩擁護著貓頭在街上走來走去,神氣極了。我特別想加入野豬幫,可是因為我們那一排砌了圍墻,我去和他們搭訕的時候,野豬幫的人都對我不理不睬,還對我指指點點的,說我是“那院子里的”。
李銳大概也是這樣,沒人和他玩,不然他不會和我一起。我們就成立了一個幫派,叫“老鷹司令部”,只有兩個人。李銳封我是他的兵,他自己是司令。每次我們玩打仗的時候,我除了是他的兵還要演敵人。游戲開始了,我跑到他面前,對李銳大喊一聲:“報告司令,發(fā)現(xiàn)敵人。”說完這句話,我就立馬變敵人了,飛快地跑,李銳就在后面追我,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珠珠、小紅還有招弟也學(xué)我們成立了一個幫派,叫“格格隊”。一山不容二虎。兩個幫派敵對的時候,我們誰也不理睬誰,見了面就翻白眼,朝對方“呸呸呸”地吐口水。有一回,我們在陽臺上互吐口水,珠珠爸爸剛好從下面經(jīng)過,夏小紅就把口水吐到珠珠爸爸的頭上了。本來我們都以為珠珠要哭,可她沒哭,哭的是夏小紅。夏小紅是被她媽媽罵哭的,因為她媽媽就在珠珠爸爸開的工廠里上班。那天我們都看見夏小紅的耳朵被她媽媽擰得長長的,像兔子耳朵,好玩極啦。
我和李銳在院子的最東頭,每次都要從別人門前過。她們不許我們從她們面前走,我們偏在她們家門前走來走去,還發(fā)出很大的聲響,一邊走一邊踏著腳步,嘴里唧唧歪歪不成調(diào)地唱著《義勇軍進行曲》。這么一來,果然把幾個“格格”氣得夠嗆,一雙雙眼睛都成了咸魚眼睛,一個勁地朝我和李銳翻白眼。夏小紅一張利嘴,對著我和李銳惡狠狠地說:“誰再走我們家門口的地誰就是烏龜!”
“是小狗!”招弟不甘示弱。
“是癩蛤??!”珠珠也大聲地說。
雖然我們根本不把格格隊放在眼里,可并不代表我們愿意當烏龜、小狗還有癩蛤蟆,所以我和李銳就站住了,不像剛才那樣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了。這下把珠珠她們得意得嘴都笑歪了。
“要不,我們爬過去?”我看看院子里的那棵合歡樹,建議從樹上爬上去。
李銳好像根本就沒聽見我說的話,只是一個勁地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什么。他家隔壁緊挨著就是珠珠家,李銳觀察了一下敵情,眉頭忽然舒展開來,好像想到什么,他附在我耳邊命令我,“響響,你快去把那根竹竿拿過來?!?br/> 我飛快地跑進屋子,從門口找出那根長竹竿。竹竿是我和李銳夏天的時候粘知了用的,特別長,我把它背在肩上走出來的時候,夏小紅她們都笑彎了腰。
招弟說:“嘻嘻,他們想做高蹺呢?!?br/> 我也懷疑李銳是不是真想做一個高蹺,一步從他家門口跨到院子的東門口,這樣就不用經(jīng)過珠珠、夏小紅還有招弟家了??墒俏冶葎潄肀葎澣?,竹竿還不夠長呢,才過了夏小紅家門口呢,再說這么細,能支撐得住么?
我問李銳,李銳說:“笨!看我的?!闭f著他抓住竹竿的一頭,把竹竿伸過去。珠珠家門口也架著一根竹竿,上面掛著好多衣服,珠珠那條及膝的裙子正晾在上面呢。看到李銳把竹竿伸到珠珠的那條裙子上,我一下子開竅,忽然明白過來啦。
等到夏小紅說了一聲:“不好,他要偷裙子!”時,李銳早就把珠珠那條粉紅色的裙子鉤住了,他使勁一揚手,裙子就飛上了天。
“噢——噢——”我拍著手歡快地大叫。李銳把珠珠的裙子挑在竹竿上,用力地揮舞著,像一面旗子,在大院的上空飛來飛去。珠珠急得大叫:“哎呀,我的裙子!還我裙子!還我!”一邊說著一邊跑過來,夏小紅和招弟也跑過來幫著珠珠來撩裙子,在底下使勁地跳著腳,忘了剛才我們說過的話。
“哈哈,你們過界啦,噢,狗熊!狗熊!噢——”我快樂地大喊大叫。
我和李銳本來是同仇敵愾的,一起對付格格隊,就像一條線兒拴著的倆螞蚱,飛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可是關(guān)鍵時候,我們司令隊出了內(nèi)訌,因為我和李銳吵了一架,鬧翻啦。
李銳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愛耍賴。
那時候我們都熱衷于收集火花,火花就是火柴盒上的畫片,收集起來可以成一個系列,像我們現(xiàn)在收集的一套是“水滸傳”,不過我手頭只有一些沒意思的小將,最厲害的也只有黑旋風李逵。李銳收集的比我全,除了武松,其他的差不多都全了。他一直想找到一張武松,做夢都想,所以那天我把那張武松拿給他看時,他眼睛都綠了,一個勁地問我從哪兒找來的。說起來吧,那張武松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武松竟然一直藏在我姥姥家。那天姥姥過八十歲生日,我爸買了好大一只生日蛋糕。點蠟燭的時候,我爸一掏打火機,沒火了。我那親愛的姥姥就說:“響響啊,去,去灶間,火柴盒擱那兒呢。”姥姥還燒大灶呢,我跑進去一瞧,嘿,武松!
李銳就要拿林沖和我換,我才不換呢!后來李銳就和我打了一個賭,打招弟她媽媽劉阿姨肚子里是男的還是女的,因為劉阿姨過幾天就要生了。他說我要是贏了就把所有的火花都給我,要是我輸了就把武松給他。一整套火花!多么誘人的賭注啊,我想了想就同意了。我打賭劉阿姨生女孩,李銳打賭是個男孩。結(jié)果他輸了,可是他耍賴,不把火花給我了,氣得我真想和他打一架。
哎,要是那天珠珠她們不出來看就好了,要不然我才不會自不量力地和李銳打起來呢,因為我打不過他,可是吧,就是因為格格隊的那些女孩子都圍在邊上瞅著我和李銳兩個人呢,我們就這樣說著說著打起來了。李銳正上六年級,等過了這個暑假就是初一了,要是打起來,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過程嘛,很激烈,結(jié)局嘛,很慘烈。我身上挨了好多揍,而且李銳把我的褲子扯出一個大洞,不過我也毫不客氣地把他的紐扣揪下兩粒來——當做戰(zhàn)利品。后來我們被大人拉開的時候,腿還在朝空氣里使勁地踢著。一下,一下,老鷹司令隊就在你一腳我一腿的踢打中土崩瓦解了。
我和李銳就這樣鬧翻了。見了面,我們誰也不理誰。起先我想除非他向我說一聲:“響響,是我錯了,喏,這套火花給你?!蔽也旁徦?。等了幾天,我就想,就算不把他的火花給我,只要他說一聲:“響響啊,你過來吧,我們一起玩好嗎?”又過了幾天,我想,只要他說一句:“響響,你還不滾過來?!蔽铱隙R上過去。我還故意在他家門前走來走去,好叫他看見我,可是他就是不說。
我有幾次偷偷朝李銳家看,有一次看見他一個人在玩汽車模型,還有一次在看錄像,放的是周星馳的《大話西游》,李銳坐在地上咧著嘴看,一個人傻笑。我瞄了幾眼,也嘿嘿笑起來。李銳聽見了,就朝我走了過來,我還以為他要和我說話呢,誰知他“嘭”的一聲就把門關(guān)上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李銳不和我說話,我才不去找他呢,要知道,我們男孩子也是有自尊的。后來我見了他,就學(xué)那群女生的樣兒朝他翻白眼,哼,誰叫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沒人和我玩,我就找格格們玩。
那天她們正在扮演老師上課,夏小紅做老師,底下坐了一圈更小的女孩,招弟的兩個妹妹也在,還拖著鼻涕呢。她們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塊門板,當做黑板在上面寫字畫畫。
“你們在干嗎呢?”我走過去,假裝不明白地問。
她們起先都不理我,后來我說:“你們會畫老公公嗎?”
“什么老公公?”招弟沒忍住,問我。
我心里暗暗竊喜,可是表面上不動聲色地說:“就是老公公呀,很簡單的?!?br/> 我拿起一截短得不能再短的粉筆在門板上畫,一邊畫一邊念:
“一個老公公,
借我兩個蛋,
三天借,四天還。
不還就把你圈起來。
三根韭菜三角三,
一個冬瓜八角八,
兩根黃瓜六角六?!?br/> 念完,一個大腦袋,頭上三根毛的老頭子就出現(xiàn)了,朝我們吹胡子瞪眼,樂得招弟的兩個妹妹直拍手。 一高興,她們就讓我和她們一起玩了。不過她們玩的游戲可真沒勁,不是玩過家家就是玩跳房子。我提議玩打仗的游戲,她們一個都不干。
其實我玩得一點也不有趣,可是我故意裝作玩得很開心的樣子,笑得很大聲。李銳有時候聽見我們的笑聲就會從陽臺上探出腦袋來看我們,我就笑得更大聲了??墒抢钿J只看了一下就把腦袋縮回去了。還有一次我和珠珠她們跳皮筋的時候,李銳恰巧經(jīng)過,我清楚地聽見他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下,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我的臉馬上就紅了,和格格隊的人為伍,其實挺丟人的。我以為李銳才不會和我一樣呢,可是那天我居然看見李銳在和珠珠她們說話。
我奇怪了老半天,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秘了,原因出在招弟的身上,因為她表姐來了。
你說怪不怪,招弟長得那么黑那么瘦,像根豆芽菜似的,可是她居然有一個那么漂亮的表姐,雙眼皮,眼睛又黑又亮,還有那根辮子,老長老長,都拖到屁股后面了,走起來路來就甩啊甩的。
招弟的表姐叫朱紅霞,好像也是念六年級,不過她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因為她以前也來過我們院,那時候我還給她起了個綽號,她明明叫朱紅霞,可我偏偏要叫她豬頭霞!她脾氣挺好,有一回聽見了也不惱,仍舊笑瞇瞇的。她這次是來照顧招弟三姐妹的,因為招弟的媽媽劉阿姨剛剛生了孩子,還在醫(yī)院里,朱紅霞就來照顧她的三個表妹,給她們洗衣服做飯。我每天都看見她在院子的水龍頭那里淘米、洗菜、洗衣服,水龍頭開得嘩啦啦響。
李銳一定也看見朱紅霞了,我好幾次看見他從朱紅霞身邊匆匆走過去,走過去了,又忽然停住,好像想起什么來,匆匆返回來。
李銳十三歲了,比我整整高出一個頭。他正處在變聲期,說話的聲音變了,像個公鴨,難聽極了,還一臉青春痘。我還沒和他鬧翻的時候,有時候和他說話,仰頭看李銳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李銳喉嚨里的喉結(jié),就像我爸那樣,突兀地凸出來。
我忽然明白過來了,李銳一定是喜歡上豬頭霞了。難怪他拍珠珠她們的馬屁,那天他竟然夸招弟漂亮!塌鼻子,小眼睛,滿臉雀斑,哼!
“那我呢?”珠珠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啊,你長得很可愛呀?!崩钿J一心想要討好她們。
我知道不美麗的女孩一概都是可愛,可憐沒人愛!
李銳還把招弟的兩個妹妹逐一地點評了一番,無疑都是好話,聽得她們幾個臉上都笑開花了。珠珠她們一高興就趕著李銳叫哥哥,也不理我了。
我們那院子里種了一株合歡樹,夏天的時候長出了粉紅色像扇子一樣的花。合歡樹很高,花還都開在高處的枝頭,李銳爬上去給她們摘花。
“李銳哥哥,我們要那朵?!?br/> “不不不,是那朵旁邊的那朵?!?br/> 她們在下面瞎指一氣,李銳就在樹上跳上跳下的,像只猴子。
招弟她表姐回家去的那天我正坐在邊上看珠珠她們跳房子。
忽然從我們樓前的窗戶里探出一個人頭,看見我就對我喊:“喂——賈寶玉——”
我生氣地抬頭一看,原來是住在我們前樓的泥鰍。泥鰍這家伙是個壞坯子,又小又兇,他和我一樣大,長得還沒有我高呢,可是就因為他是野豬幫的,所以從不把我放在眼里,每次見了我就叫我賈寶玉。
泥鰍這家伙把我們院里的每個人都起了個綽號,因為我們院的女孩特別多,他把我們院稱作大觀園,把我稱作賈寶玉,李銳是什么你知道不?說出來氣死人,是賈政!他還把格格隊也起了綽號,珠珠長得胖,所以是寶姐姐;夏小紅瘦巴巴的,所以是林妹妹;招弟因為本來就有兩個妹妹,再加上劉阿姨剛剛又生了一個小妹妹,所以就成了元春,她的妹妹就是迎春、探春、惜春,剛好四姐妹。
我氣呼呼地扭過頭去不理他。泥鰍見我不理他,他就喊起珠珠她們:“喂——寶姐姐,你在干嗎呀?”
珠珠低著頭,假裝沒聽見。
泥鰍又去喊夏小紅:“林妹妹!”
夏小紅白了他一眼,仍舊沒去理他。
沒人理他,泥鰍大概覺得很沒勁,站在窗戶邊上看了一會兒,忽然看見招弟啃著一只蘋果一蹦一跳地走過來了,他就又喊起來:“賈元春是皇妃,她有三個小妹妹!”
招弟是我們那院脾氣最火爆的,一聽這話,馬上罵起來:“你再說,爛舌頭!”
好不容易有人和他說話了,泥鰍可得意了,在窗戶邊上跳來跳去:“噢!噢!賈元春,是皇妃,她有三個小妹妹!”
泥鰍站在他家的二樓上,探出頭,搖頭擺腦地很有節(jié)奏地喊著。
招弟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她伸出手,手一揚,她手里拿著的那半只蘋果就帶著哨音像一顆流星一樣飛過去,咚的一聲,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泥鰍的頭上,只聽見泥鰍哇的一聲慘叫,格格隊歡呼起來,高興地抱在一起。
泥鰍氣急敗壞地探出頭來說: “你們等著,我告訴我哥去!”說完把頭一縮就不見了人影。
我心里咯噔一下,壞了,貓頭要找我們算賬了。
“哎呀,貓頭要來了!”珠珠也叫了一聲,捂著臉,臉白得像石膏像。
一聽貓頭要來,夏小紅就開始埋怨起招弟來:“都怪你,要不是你貓頭就不會來了?!?br/> “好心沒好報,你剛才還拍手呢?!闭械芤采鷼饬恕?br/> “誰給你拍手,我在打蚊子?!毕男〖t狡辯。
“有蚊子也咬死你。”
兩個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來了。女孩子就是沒用,都這時候了還只顧著吵架。
“別吵啦,再吵貓頭就來了?!蔽艺f。
夏小紅和招弟就立刻閉嘴了,望著我,“響響,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呢?”
我特別愛聽她們剛才說的那句話,“響響,你說怎么辦呢”,就像夏天里一口氣吃了十支冰棍那么舒服,可是怎么對付貓頭,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我和珠珠她們只有大眼干瞪小眼,珠珠最膽小,嚇得眼淚珠子都快出來了,她說:“要不,我們都躲起來吧?!?br/> “不行,要是他們把我們的院子弄亂了怎么辦?”夏小紅一口否決。
“別怕別怕,我們把門關(guān)上,他們就走不進來了?!蔽壹傺b不在乎地拍拍胸脯說,然后命令招弟把門去關(guān)上,招弟就飛快地跑過去把門死死地關(guān)上了。
“那……要是他們從墻頭爬上來了呢?”夏小紅小聲地嘀咕了一句,珠珠的臉色馬上就又變了,然后她就說:“還是躲起來吧?!闭f完就慌慌張張地去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防止被貓頭他們搶去。自從上次李銳用竹竿把她的裙子鉤起之后,珠珠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裙子,一有風吹草動就先去搶救自己的裙子。
看見珠珠收裙子,我忽然想到那天李銳用竹竿鉤珠珠裙子的事情,一下子有了主意:“有啦,快,你們每個人去拿一根竹竿,要是他們從墻頭上爬過來,我們就用竹竿把他們打下去。”
珠珠一聽馬上就把她們家的那根竹竿握在手里了,夏小紅和招弟也拿來了她們家的竹竿。招弟她家的那根竹竿有杯口那么粗,要是掃一下,估計一頭牛也得被她掃下去。
我們把竹竿握在手里,像一把長槍,站在院子里等著貓頭和他的“野豬幫”到來。格格隊的幾個女孩手拉著手,說要誓死保衛(wèi)我們的院子。
院子的門上響起震天響的擂門聲。
“開門!開門!”好幾個聲音在外面鬧哄哄地喊,聽上去野豬幫的人都來了。
我趴在門縫上看了一下外面,媽呀,剛好看見貓頭那張兇巴巴的臉對著我呢,把我嚇了好大一跳。
“怎么樣怎么樣?”夏小紅在我背后一個勁地問我。
“沒事,他們進不來?!蔽壹傺b鎮(zhèn)定地說。
夏小紅信以為真,得意洋洋地對野豬幫的人說:“你們敲吧,就算是敲破了門我們也不會給你們開!”
招弟一聽更加得意,“對,你們就是爬墻,我們也會把你們趕下去的?!?br/> 招弟剛說完,我、珠珠還有夏小紅的眼睛就瞪大了。我們一個勁地用眼睛瞪她,她居然還不知道呢,委屈地說:“干嘛呀干嘛呀,我說錯什么啦?!?br/> 野豬幫的人顯然是聽見了,在外面哈哈大笑說:“對啊,我們怎么沒想到呢,可以爬墻進去呀。”
招弟一聽愣在那里,呆若木雞地看著我,“響響,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氣得我真想拿一塊泥巴堵住她的臭嘴。
招弟那根竹竿雖然粗,可是笨重,拖泥帶水的,還沒拎起來呢,野豬幫的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墻頭了。
珠珠呢,拎著一根細小的竹竿猶猶豫豫地伸過去,像在套知了,一下子就被野豬幫的人捉住了,珠珠嚇得哎喲了一聲,趕緊就把手里的竹竿扔掉了。
就剩我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我握著竹竿在幾個腦袋上敲了幾下,把他們敲下去了,可是越來越多的腦袋伸上來。野豬幫的人挨了打的退了下去,沒挨打的一個個從墻頭爬上來,像一幫強盜,爭先恐后地從墻頭上跳下來,轉(zhuǎn)眼間,野豬幫的人就都站在我們院子里了。
“繳槍不殺!繳槍不殺!”貓頭站在墻頭上大聲地說,然后咚的一聲從上面跳下來,我感覺一陣風從下面一直吹到我臉上,呼的一下,整個人就被震住了。
我們只好把竹竿扔在地上,乖乖地蹲下來,就像電視上的戰(zhàn)俘那樣。
貓頭派人搜我們的口袋,我口袋里藏著的彈珠、彈弓都被他們搜走了,還有幾個硬幣,本來打算買冷飲的,這會兒也在貓頭的手上了。夏小紅還有招弟也被搜走了口袋里的東西,她們多是糖果、手帕這樣的東西。
只剩下珠珠了。要知道珠珠是我們當中最有錢的,她爸媽給的零花錢多。珠珠把她的零花錢全藏在一個小背包里,整天把那個小包包斜背在身上。本來野豬幫的人已經(jīng)搜過她的口袋了,可是珠珠還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小包。所以不一會兒工夫,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小包上了。
“里面一定有很多錢。”泥鰍舔舔嘴巴說。
“拿出來!”貓頭把一只大手攤在珠珠的面前。
珠珠擠出幾滴眼淚,可憐巴巴地搖搖頭。
“快拿出來!”貓頭說著就自己動手去搶,珠珠死死地捂著她的小包,臉色蒼白,嘴唇一抖一抖地快要哭了
“喂!住手!”忽然大喝一聲。我們回頭一看,原來是李銳。
“李銳哥哥!”珠珠她們齊聲喊。
李銳就穿著拖鞋啪嗒啪嗒走過來了。李銳每天都要睡午覺,他一定是被我們吵醒了,出來的時候還穿著背心,下面一條褲衩。
“喲,這不是賈老爺嘛?!蹦圉q一說,野豬幫的人都哈哈笑起來。
“走開走開。”貓頭指指我說,“你們倆不是已經(jīng)鬧開了嗎?”
“誰說的,”李銳沖我一揚下巴,“響響,過來?!?br/> “哎!”我連忙跑到李銳邊上去,珠珠幾個女孩子也趕緊跑了過來,緊緊地依偎著李銳,李銳就像老母雞保護小雞那樣,把我們藏在身后。
“你想怎么樣?別多管閑事,小心吃老子的拳頭?!必堫^惡狠狠地把拳頭往李銳臉上揚了揚。
“我就多管閑事了,你能把我怎么樣?”李銳盯著貓頭的拳頭,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敢和我打一架嗎?”
“好啊,單挑還是群挖呀?”
單挑就是一對一打,群挖是一伙人一起打。哪一種我們都吃虧。
“單挑?!崩钿J說。他開始扎馬步,像練氣功一樣把兩個拳頭別在腰間,這個動作馬上引來了野豬幫“嘎嘎嘎”的哄笑,像關(guān)了一院子的鴨子。
貓頭覷著眼用手指在李銳排骨一樣的胸口上指了一指,李銳一下子就把他的手指掃開了。這個動作激怒了貓頭,他也很快就把上衣脫了,咚咚咚地對著胸脯一陣猛拍,像動物園里的黑猩猩。
兩個人像螃蟹一樣對視了一會兒,然后貓頭一下子就騎在了李銳身上??磥砝钿J是要吃虧了,珠珠嚇得把眼睛緊緊地閉上了,夏小紅和招弟抱在一起。
我也把臉扭過去,心里想著,這一拳下去,一定痛死了。
“加油!加油!”野豬幫的人在邊上喊起來。
“啊——”
果然有人喊了一聲,可是我忽然覺得這叫聲有些奇怪,好像不是李銳發(fā)出來的,倒像是貓頭發(fā)出來的,難道是李銳轉(zhuǎn)敗為勝?
我奇怪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卻見貓頭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指著李銳又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叫聲,說:“你——你別過來!”
這是怎么回事,再一看李銳,我也嚇了一跳,媽呀,李銳滿頭滿臉都是血。
珠珠她們幾個女孩子見了齊聲尖叫起來。
李銳用手摸了一下臉,臉上的血就更多了,紅紅的一片,嚇人極了。
野豬幫的人也都看傻了。
“殺人啦!殺人啦!”我大叫起來。
“不是我,不是我!”貓頭帶著驚恐的聲音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貓頭一跑,野豬幫的人也都跑走了,像一陣風似的,轉(zhuǎn)眼間,我們那院就只剩下我們幾個了。
李銳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李銳哥哥是不是死了?”珠珠怯怯地說,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
“要不要送醫(yī)院?”
“對對對,給大人們打電話,李銳哥哥你要堅持住呀?!毕男〖t說著準備跑向自己家去。
李銳忽然哈哈大笑,一下子坐了起來,我們都愣在那里了。
“我那是嚇唬人的,哈哈?!崩钿J笑嘻嘻地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是沙頭鼻,輕輕一碰就流血,一點兒也不疼?!?br/> 李銳一解釋我們都知道了,上海話說的沙頭鼻,很容易流鼻血。我忽然想起來了,難怪以前李銳的鼻孔里老是塞著兩個棉花球,原來是因為流鼻血呀。那個時候血是最有力的武器,難怪貓頭一看見李銳流血就嚇得趕緊逃走了呢。
我們正笑著呢,院子里又響起了敲門聲,我們面面相覷地看了一會兒。
“難道是貓頭他們又回來了?”
招弟說:“我去看看?!彼苓^去,趴在門上往外頭瞧,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不是貓頭,是我表姐,表姐回來啦。”
招弟才說完,“啊——”李銳忽然大喊一聲,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飛也似的跑進屋子去了。
我們愣了一下,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