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

　　中學(xué)的學(xué)校，是一所百年名校。學(xué)校郁郁蔥蔥的，就像一個古老的植物園。
　　 校園的圍墻那頭，是一所橘園。入校不久，正是秋天，墨綠的葉間，金紅色的小橘子若隱若現(xiàn)，如同一盞盞玲瓏剔透的小燈籠。
　　 看得男生們心里癢癢的。他自然也是。
　　 體育課，跑過八百米，大家坐在地毯一樣的茵茵草地上休息。涼風(fēng)忽而忽而地吹過面龐。他隱約聽到她清脆的聲音：“是啊，我也最愛吃橘子了……”他不覺轉(zhuǎn)過頭，穿著清爽的白T恤的女孩子，風(fēng)吹起她的烏發(fā)，拂出一張生動的臉。他心里微微一動，是她。
　　 他當(dāng)然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場景。
　　 他喜歡晨跑，就在第一天來校晨跑的時候，也是在這茵茵草地旁，見到了一個女孩。她有著清新而又倔強(qiáng)的輪廓，令他不由得怔住，然后心旌搖蕩。
　　 她穿著清爽的T恤和清爽的短褲，有著清爽的短發(fā)和清爽的白球鞋。
　　 她見他看著她，很大方地抿著嘴兒一笑，然后跑了過去。
　　 于是，他心里很溫柔地動了一下，宛若有橘子的清芬彌漫心間。
　　 上課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清爽的女孩就在同班。
　　 頃刻間，喜悅漫天鋪地開來。如同櫻花最爛漫的季節(jié)，只要風(fēng)輕輕一吹，潔凈細(xì)小的粉色花瓣就飛走整個天空。
　　 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終于有一天，他主動提議，男生們翻過圍墻去。
　　 站在橘樹林，滿身都浮動著讓人心神疏朗的清涼清香。他心里卻突然浮起她的眉眼來，含笑的，生動的，清爽的。也是在那么一個清涼的早晨，他碰到了那個清爽的女孩，從此念念不忘。
　　 他們摘了很多金紅色的小橘子，用衣服兜了。他找到守橘園的老人，付清了錢款。老人笑道，你們這些孩子就是愛鬧，等橘子上市去買不是一樣，還跑過來自己摘。
　　 他只是笑。
　　 不一樣，感覺完全不一樣。
　　 大家都回去了，而他跑到女生宿舍樓下。
　　 她下樓來了。
　　 她看到香樟樹下的那個少年，眉眼俊朗，含笑望著她。那笑容，是多么干凈，仿佛散發(fā)著淡淡清香。
　　 她低著頭，提著裙角，小心地單足跳著走近。早晨的草地上遍是晶亮的露珠，沾濕了她光潔的腳背，有細(xì)碎的清響，音樂一般，不知道是露珠墜地的濕音，還是心中花兒綻放的聲音?
　　 他始終只是微笑著，忽然伸手。朱紅色的小橘子，便躍入了她的掌心。她驚喜地抬頭，卻見他的眼睛是如此明亮，亮得便如她手中帶著露水的橘子。
　　 她含笑著接過橘子，他傻傻地看著她。她一低頭的羞澀，讓他想起清晨跑步時從林蔭道的青碧樹葉上滴到他頭上的清澈水滴。
　　 橘子很小，在女孩潔白的掌心滾來滾去，極是可愛。
　　 室友們看到這么好玩的小橘子，都圍過來了。很甜，清涼多汁。
　　 她忽然有了某種微妙的感覺。
　　 放學(xué)時，她禁不住也去橘園，橘園的圍墻有一個小小的鐵門，和藹的老人看她在外面只是隔著鐵門靜靜地看，于是好心地開了門讓她進(jìn)來。
　　 纖長的手指撫過褐色的樹皮。想象著他爬樹，蹙著眉要摘到那個金紅色的橘子，線條明朗的臉顯現(xiàn)出孩子的歡喜。
　　 于是，仰起頭，在青色的陽光下，不由自主地，微微地笑。
　　 在橘園里徜徉，風(fēng)拂過來，橘葉沙沙地輕響。閉上眼睛，只是沉醉。
　　 如此許久。
　　 當(dāng)他第十次把橘子遞給她時，他們相視而笑。像是有一種默契似的，他們戀愛了。
　　 在十幾歲的時候，比愛情淺上幾層的喜歡，卻足以把整顆心裝滿。
　　 那時候的喜歡，簡單到?jīng)]有理由?？墒羌兠?，而且清香。
　　 不過只是一起做題，一起回家，一起散步，在學(xué)得頭昏腦漲之時彼此望望，彼此微笑而已。
　　 卻是心滿意足，仿佛整個世界，已經(jīng)如同一個小小的清甜多汁的果子，可以輕易地握于掌心。
　　 綠意侵人的林蔭道，噴泉流珠瀉玉，蟬鳴，鳥兒偶爾的清啼，云朵舒舒卷卷。他們并肩走著，不知多少個來回。
　　 當(dāng)然還有橘園。那個對他們來說具有特殊意義的彌漫清涼香味的地方。
　　 一個夏日的黃昏，她在橘樹下問他，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他微笑著，我說不出。
　　 她嘟起嘴，非要他說。
　　 他凝視著她，說，記得看了一本書，書上有一個句子，我想你也說不出為什么你會喜歡夏天清晨草葉上的露珠和冬天落到掌心的細(xì)小雪花。
　　 她于是微笑。
　　 想了一陣又仰起頭問，那么，你第一次看到我是什么時候?
　　 他微笑著，不回答。
　　 那是他永遠(yuǎn)記得的那個清爽的早晨。
　　 于是，兩人便都在橘園中慢慢徜徉。夕陽中他的眸子溫柔如琥珀，仿佛封存著那個夏日的黃昏。
　　 明亮的顏色組成的場景，讓年輕的心自在地幸福著自己的幸福。
　　 高一，高二，以及傳說中暗無天日的高三，就這么風(fēng)也似的飄過去了?；叵?，那些慘烈和壓力已經(jīng)淡去，早已不覺壓抑，更多的，是一抹一抹琥珀色的美好。
　　 然而畢業(yè)也呼嘯著而來。
　　 她發(fā)揮出色，上了北京的一所名校。而他由于過于緊張，不幸落榜，最后調(diào)劑去了南方一所二本。
　　 現(xiàn)在她大學(xué)也快過完了。
　　 后來經(jīng)歷了很多的事情，他們通了很久的信，但是空間和時間，真的可以很快改變一個人，不過一年時間，仿佛經(jīng)歷了很多滄海桑田，終于分手。
　　 她穿行在大學(xué)的校園，金黃色的銀杏葉飄飄灑灑，是以前在電視里才看到的北方才有的澄凈清明的美麗秋天。在明亮寬大的宿舍里看書，窗簾輕輕拂起的時候，青色的陽光會照在她青春的面龐上。有時，會停下敲打論文的手，怔怔想起，那個黃昏，他們真的是非常年輕，非常幸福。
　　 放假的時候，她回到家鄉(xiāng)，也會回到高中的學(xué)校，去到橘園。
　　 橘園里只有她一個人。她靜靜站在那郁郁蔥蔥的樹林里，聆聽著初夏芬芳的綠葉間漏下的清脆鳥鳴，安靜而柔微的涼風(fēng)在空氣中脈動的酷似水聲的清澈波聲。
　　 她獨(dú)自站在清涼的香氣里，卻是如此的寂寞與空蕩。
　　 想起和他在一起時滿心歡喜地摘在日記里的句子：“我們在一起，會怎么樣呢?在一起走過每條街道，在一起趟過每條河流，在一起發(fā)呆，在一起笑，在一起看著你的頭發(fā)被每一陣風(fēng)吹過，在一起看太陽落山。如果太陽每天都落山，我們就每天在一起?！?
　　 有時，兩個人不能永遠(yuǎn)在一起，可是能夠遇見，那是多么美好的事。便如夏日里橘樹的清涼芬芳，永遠(yuǎn)縈繞在年少的記憶中。
　　 他的眉眼，他的笑容，如此鮮明，恍若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那逝去的，云淡風(fēng)清的年少愛戀，將永是記憶中的完好，充溢淡淡清涼的芬芳。
　　 盡管永不回來。
　　
　　
　　魯長義摘自《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