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丹陽
憶爸爸 李琦
文/李丹陽
爸爸靜靜地走了。最近我腦子里總是想著他的一些往事。
我小的時候,媽媽留學蘇聯(lián)。爸爸因忙于他的工作,很少顧及到我。他甚至很少到郊區(qū)的幼兒園、小學接送我,經常讓其他家人代勞。有一次,一連兩周都沒有人接我回家,一位好心的幼兒園老師周末把我?guī)У剿易?,并帶我去看幼兒園教師宿舍區(qū)的公用黑白電視。電視節(jié)目中恰好出現(xiàn)了我的爸爸,畫面是他正請幾位同事和學生給他的新作 《主席走遍全國》提意見,記得解說詞是: “李琦認真學習、虛心求教……?!毙W的一次重要校慶,邀請所有學生家長參加,爸爸卻沒有來。但他委托同院的許幸之伯伯 (其子為同校高年級學生)到我所在班級看看。恰好不久前語文課命題作文是 “我的爸爸”。記得我在作文里寫道: “我的爸爸瘦瘦高高的,常穿一身毛藍色布衣,背著個畫夾,總愛瞇起一只眼睛觀察人和物?!边@篇展出的作文得到了許伯伯的贊許。
我剛滿9歲后的一天,爸爸宣布,以后要我每個周末自己往返學校,并說他自己9歲在延安就曾一個人在很荒涼的地方走很遠的路,還碰到過狼。當我那個周末自己回家時,他告訴我,以后不要在沒路燈的黑暗地方問路。我這才知道,當我前個周日晚從東城的家獨自返回位于西郊的住宿學校時,他曾悄悄地跟在后面。學校放寒暑假,一般家長都會來接。那時校門口就會停滿軍隊、機關大院和一些干部的大小車輛??捎袝r學校放假爸爸都不讓家人去接我,害得我四肢并用、滿頭大汗地捆行李,并在路途上費很大勁才一趟趟往返抱回包括被褥、臉盆、書本等一大堆生活、學習用品。這種時候,我心里有些怨恨爸爸。
不過,從一件事上,我感到爸爸還是關心我的。那是在三年困難時期的一天,他專門把我從教育部爺爺奶奶家叫回美院宿舍。到家后,他告訴我說有好吃的。只見煤爐上煮著一大鍋土豆和胡蘿卜,皮沒削,也沒放任何佐料,味道極差。但他因怕我挨餓而給我開的這頓 “小灶”令我終生難忘。
爸爸經常對我說的話就是“鍛煉、鍛煉”。小學二年級暑假時,爸爸帶學生到房山縣班各莊體驗生活。剛從蘇聯(lián)歸國的媽媽隨他同去,把8歲多的我也帶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到農村。農村的貧窮震撼了我。盡管我穿著姑姑小時候穿過的舊裙子,但在那群穿著又破又臟的衣服、甚至一絲不掛的農村孩子們中間,我簡直太扎眼了。爸媽讓我拿個小糞筐同他們一起撿拾牲口糞。晚上,他們經常帶我到老鄉(xiāng)家,與農民邊聊天,邊砸杏核等。我則在一旁貪婪地吃著杏干和杏仁。大約在1964年的一天,父母讓我讀《紅旗》雜志刊登的關于侯雋的一篇長篇報道 “小丫扛大旗”,然后非常認真地告訴我,他們準備把家安到陜北農村。后來,父親去邢臺參加 “四清”了,這才作罷。
爸爸為創(chuàng)作《同志——劉少奇和時傳祥》,曾去時傳祥所在的崇文區(qū)清潔隊體驗生活。1964年放暑假時,他把我也帶去了。爸爸素來體弱多病,也跟著掏糞工人一起干活。掏糞工看我年齡小,不忍給我多舀糞,結果裝不滿的糞尿在我背著的大木桶里直晃蕩,濺出來弄了我一脖子。一次掏糞時,時傳祥伯伯看到我,送了我一副墊肩,還夸我是 “毛主席的好孩子”。休息時,我們同掏糞工人一起喝“清涼飲料”——放了糖精和色素的涼開水;收工后,我們隨掏糞工人一起站在運糞汽車外的踏板上回清潔隊。略加清洗,我們便與工人們一起吃飯——肉菜大包子?!锻尽芬划媱?chuàng)作出來后,爸爸贈給了北京市環(huán)衛(wèi)局。
爸爸總說生活上要向工農看齊。家里的保姆有時愛買青椒等比較貴的蔬菜,爸爸就說, “青菜豆腐保健康”。住平房時,家里的家具因陋就簡: “沙發(fā)”是被淘汰的汽車坐墊,上面蓋一塊粗布;幾個箱子一拼湊成一張床;茶幾兼飯桌是兩個凳子上放一塊畫板再鋪上桌布。一次,石魯伯伯、劉熾伯伯等幾位延安的老戰(zhàn)友來家里,聊得起勁,石魯伯伯一伸腿,便踢翻了 “茶幾”。一輛1949年他的老戰(zhàn)友張紹濱伯伯給他攢的自行車,他騎到70年代末,直到有一天弄丟了。以后,他又騎上了婆婆送給我的結婚禮物——一輛女式自行車,他一直用到年近80騎不動為止。
但是,在藝術方面,爸爸又十分舍得花錢。60年代初,他自己設計了一個可以放毛筆、顏料、墨等多種功能的特殊的方形金屬盒,花了400多元 (相當于他三個多月的工資)專門讓上海電影機械制造廠制作。為了收集圖像資料,他買了很多架新、舊相機,自己鼓搗著改裝。當然,結果大多是報廢了。 “文革”前他還花上千元高價買下乾隆的御墨,并買了很多好筆、好紙。
父母幫助、資助過的人不計其數(shù)。家里總共只有兩間屋子,他們有時把其中一間讓給同事、學生住。 “文革”初期,錢紹武老師先遭到批判、關押,父母就把他患病的妻子和孩子接到家里來照顧。他們對普通勞動人民很熱情。一位剪紙高手老大娘來北京,父母熱情款待。那時,每戶雞蛋限量供應,家人都不夠吃,但給老大娘的面里打了三個雞蛋。
爸爸多才多藝,在延安和華北解放區(qū)時曾作過曲,學習過小提琴。小時候我聽他拉過樂曲,還帶顫音,覺得相當優(yōu)美。但是為了專注于繪畫事業(yè),他放棄了拉提琴。從70年代末起,一為練筆,二也為應付索畫者,他曾涉獵山水花鳥。他畫的山云霧繚繞,茫茫蒼蒼、朦朦朧朧;他畫的松樹挺拔蒼勁;他畫的葵花生機盎然;他畫的梅花紅艷傲然??上?,許多這類畫大多被他撕掉了,只留存了很少的幾張。為畫小雞,他買了八只小雛雞,放在一個自制的燈箱里保暖、喂養(yǎng),并經常觀察、拍照。小雞拉稀了,他就把大蒜用根線從箱頂?shù)跸聛?,小雞爭相跳躍著夠大蒜。這種小雞伸頭跳躍的動作,也被他拍攝下來。因此,他畫出的小雞毛茸茸的、姿態(tài)生動活潑,十分可愛。
爸爸每創(chuàng)作一幅作品,都經常去基層體驗生活。有一次在東北林區(qū),他從運送原木的車上摔下來,差點丟了命。為創(chuàng)作孔繁森在藏區(qū),他和媽媽70多歲去西藏,高原反應讓他們住進了醫(yī)院,十分危險。爸爸畫一幅肖像畫非常耗神費力,常常畫好多張,甚至幾十張才能畫出一張他覺得滿意的 (其余的大多撕掉),完成之后往往要大病一場。所以他年紀漸老時,我常勸他,別費那么大勁創(chuàng)作難度大的人物肖像畫,輕松地畫點山水花鳥畫就行了。但爸爸說自己精力和時間有限,還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創(chuàng)作自己擅長的人物肖像畫上面。
爸爸很有使命感,曾一再表示: “要用手中的畫筆為人民功臣樹碑立傳?!痹谒男哪恐校切槿嗣竦慕夥藕妥鎳慕ㄔO、文化事業(yè)做出貢獻的人都是人民的功臣。除了領袖人物,他還創(chuàng)作出很多英雄勞模的形象,如:雷鋒、時傳祥、張志新、郝建秀、孔繁森、張海迪、李素麗;并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文化大家的肖像,如:魯迅、茅盾、冼星海、徐悲鴻、石魯、艾青等。這些人是中國的脊梁,是中國的驕傲。從他的筆下創(chuàng)作出的每個人物的形象都是堂堂正正、光彩照人的。
爸爸走后,我整理他的遺物。他的臥室簡樸到極點:舊床、舊桌都磨破了邊、掉了漆,唯一像樣點的家具是外公外婆留下的一個玻璃書柜。從那里,我發(fā)現(xiàn)父親生前整理的一些資料分門別類地放在一個個舊信封或自己用紙糊的口袋里。有個牛皮紙口袋外面寫著 “人民功臣”幾個毛筆字,格外引人注目。我把它取出,把里面內容倒在桌上。第一個滑落出來的是鐵人王進喜的照片,我發(fā)現(xiàn)這口袋里主要是爸爸收集的其他石油工人的照片、油田井架的圖片和他為鉆井工人畫的速寫,以及一組題為 《人民功臣》的畫稿。畫面上,幾位從事石油工業(yè)的工人及一位技術人員披紅戴花,手拿獎狀,剛從慶功大會上走下臺??上н@張畫稿同許多爸爸生前構思和草擬的畫稿一樣,最終沒有畫出來。爸爸生前去過很多工廠、油田、碼頭、礦山、林區(qū),到那里體驗生活、為工人畫像,與工人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僅僅油田就去過大慶、勝利、大港、長慶等大油田,還去過北京石油化工總廠送畫,在向陽廠食堂外畫工人速寫。
還有一個上寫 《老帥》的紙口袋,里面有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等老帥的照片和畫稿。爸爸已經創(chuàng)作出朱德、彭德懷、陳毅、賀龍、羅瑞卿等人的肖像畫,還準備給其他為了新中國的誕生指揮過千軍萬馬、浴血奮戰(zhàn),為人民軍隊的建設嘔心瀝血的老帥、老將軍們造像??上В麤]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這個心愿。
爸爸十分抓緊時間。他常掛在口頭上的話是 “干正事”。早晚吃罷飯,放下碗筷,不管電視節(jié)目多么吸引人,他就離開去畫畫了。他也常督促家人不要浪費時間。有時我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他的房間已亮起了燈光,他又在工作了。2004年,他開始創(chuàng)作一幅胡錦濤在農民家包餃子的年畫。這幅畫,他不知道畫了多少稿;一直覺得不滿意,就扯掉重畫。家人都勸他用已經掌握純熟技法的簡筆大寫意來畫,但他卻執(zhí)意用中國農民喜聞樂見的年畫來表現(xiàn)。我媽媽也每天幫他作畫。五年多來,爸爸為這幅畫而辛苦工作。在頂層陽臺搭建的畫室里,我看到他夏天穿個背心,冬天穿著棉襖、棉褲揮筆作畫,曾悄悄地偷拍了幾張他及他和母親的工作照。
爸爸的腿早年就患過關節(jié)炎,關節(jié)腫大。到了晚年,關節(jié)更是疼痛僵硬,難以上樓梯。于是他就在樓梯扶手上拴上個背包帶,用手拽著帶子艱難地爬上樓到畫室工作。晚年,他常用毛筆抄錄的詩句是 “老牛已知黃昏晚,不用揚鞭自奮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是他表明的心跡,也是他奮斗的寫照。
爸爸性格很固執(zhí),他認準的事就一定要堅持下去;也可以說是很執(zhí)著于他的信仰和藝術。他一直堅持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所指出的 “二為”方針。對一些背離了這個方針甚或給黨和國家以及中國人民 “抹黑”的美術作品,所謂 “政治波普”(如一輛車牌為 “末2000”的解放牌汽車,停在懸崖前),和一些讓一般老百姓看不懂,以及低俗、丑陋的美術作品,他不斷地提出口頭和書面批評,并向有關領導寫信反映。他這樣做,得罪了不少美術界的人,甚至連一些他過去很欣賞的學生、關系不錯的同事也給得罪了。對此我略有耳聞。我總認為爸爸是頭腦僵化,搞“極左”,還說他連 “波普”一詞原意都沒搞清就用來批評人,很不適當。為此,我常與他爭執(zhí)。
爸爸去世后,我和媽媽翻看了爸爸的文章和信件,看到他寫道: “藝術是人民的精神食糧”,“美術是陶冶人們情操的”。其中,他曾舉例批評在有個美展上,有人展出的作品竟然是一只掛著的死老鼠。他特別反對中國年輕美術工作者模仿、學習一些西方的垃圾文化。信中,他除了指出美術界的一些歪風邪氣,還毫無顧忌地批評某些高層領導在 “政治波普”面前喪失警惕、無所作為、甚至推波助瀾。讀后,我聯(lián)想到,我們曾在英國電視節(jié)目里看到某些中國的年輕 “美術家”,把死胎泡在溶液里,然后取出切開吃掉。這種 “行為藝術”,引不起半點美感,讓人看了惡心。據說連英國觀眾都感到無法容忍,甚至提出嚴重抗議。我覺得對這種一般人都會覺得是 “丑術”乃至 “惡心術”的東西,實在不能被稱之為陶冶人們情操的 “美術”。這樣,我雖仍然覺得爸爸的一些批評有些過分,但多少能理解他的憂心和苦心。
2009年8月21日,當我匆匆乘飛機趕回國內到航空醫(yī)院去看爸爸時,他已再也不能睜開眼睛,不能說話了。8月26日,他靜靜地走了??粗l(fā)腫并開始變得僵硬的手,我說了句: “爸爸,你的手畫了一輩子畫”,便忍不住流淚哭泣。
聽媽媽說,爸爸在自知將不久于人世時,一直很樂觀,對媽媽說: “人遲早要去世,不然,地球被塞滿了,娃娃們就沒地方生活了。”還說: “我不希望將來為我辦后事時耽誤大家的寶貴時間,不希望我的老戰(zhàn)友為我送別,影響他們的健康”; “我不愿身后還要占一塊地方,希望把我的骨灰撒入黃河和延安?!?/p>
爸爸去世后,他的一些老戰(zhàn)友、老同學、老同事、學生、朋友們紛紛打來電話,發(fā)來唁電。恩師石魯?shù)姆蛉碎h力生伯母一天打來三次電話,泣不成聲。延安的老戰(zhàn)友在唁電里寫道,他的去世 “重創(chuàng)了我們的心”。華北聯(lián)合大學的老同學余飄伯伯當晚寫出挽詩,末句為 “斯人已乘黃鶴去,永留珍品在人間”。
是啊,爸爸雖然形體不在人世了,但他的精神依然在,他的藝術會永久地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