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和他的《燈塔》

朱勵思

我的八十又七的外婆給了我一個任務：小囡，你替外婆到你外公從小在上海生活過的地方看看，聽說那老房子快保不了啦……

在江南梅季的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我和我的朋友去了位于上海市老西門吉安路的126弄5號。

穿過不太長的但有些灰色的里弄，來到了一幢略顯低矮的老上海典型的石庫門式的三層小樓，和現(xiàn)代化的大上海的高樓大廈相比格調(diào)略顯落伍。據(jù)媽媽說，當年，她和我二姨還在孩童時，曾經(jīng)在這兒的小天井里玩耍，可如今的小天井，早已被附近的大廈遮蔽得看不到天空了，而我的外婆，至今還懷念這老房子。

74年前，我親愛的外公就是從這扇門走出來的。當年的外公是從教會學校畢業(yè)后，在上海的郵局謀了份職，那時的郵局也算是官方機構，待遇豐厚。“七七”事變后，日本人占領了大上海，有志的熱血青年都在抉擇：是去武漢還是去延安甲

1937年年末的一個冬日，外公毅然決然離開故土，他瞞著年邁的父母，只身投奔了延安。在進入了中國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后，又到了“魯藝”學習，那時，冼星海正在魯藝任教，外公有幸成了冼星海的學生。

倚在二樓的窗口，想起我還小的時候，聽外公講他的故事：

1940年6月，在山東沂蒙山區(qū)的抗日軍政大學第一分校，駐高莊一帶，當時學校正籌備召開首次黨代會，校政治部發(fā)出通知，號召全校師生以優(yōu)異的成績向黨獻禮。文工團拿什么獻禮呢?黨支部交給了外公一個任務：創(chuàng)作一首歌頌黨的歌曲。

年輕氣盛的外公當即表示：只要有人把歌詞寫出來，我就義不容辭地作曲。宣傳干事沙洪爺爺領命創(chuàng)作歌詞，支部書記史屏爺爺就問外公：敢不敢和沙洪進行競賽?時年22歲，正值血氣方剛的外公一口答應：“賽就賽，沙洪寫詞用多長時間，我譜曲就用多長時間。”

沙洪爺爺寫詞只用了十多分鐘。

外公手捧歌詞，邊走邊吟，當來到一棵大樹下面時，首句的旋律已經(jīng)哼出來了，其后旋律激情澎湃，一氣呵成……等把哼出來的曲子初稿寫在紙上，顧不得細看和琢磨，便找到史屏書記，外公劈頭就問：“看一下馬蹄表，我用了多長時間甲”史屏爺爺看了看表說：“也剛好是十分鐘!”

外公把《跟著共產(chǎn)黨走》(又稱《你是燈塔》或簡稱《燈塔》)的曲子唱給大家聽：“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著航行的方向，年輕的中國共產(chǎn)黨，你就是……”

隨著大上海的解放，上海的電臺開始播放革命歌曲，其中四首幾乎每日必播：《解放區(qū)的天》、《團結就是力量》、《打得好》、《你是燈塔》(跟著共產(chǎn)黨走)。在開國大典上，軍樂隊還曾經(jīng)演奏過這首歌曲。正當它被眾人廣為傳唱的時候，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出現(xiàn)了。

1949年1 O月開國大典過后，上海市委召開宣傳會議，布置如何隆重接待蘇聯(lián)代表團訪問上海事宜。外公作為上海音協(xié)的代表參加了會議。當時，有人在講到注意事項時說有兩首歌不能唱：一首是《團結就是力量》，因為填詞用的曲子是美國的流行樂；另一首即《燈塔》，因為據(jù)說是參加過開國大典的蘇聯(lián)代表團某位人員說過，有一首曲子開頭像蘇聯(lián)的一首哀樂，當時推測就是《燈塔》。要知道，在抗日前線根本就聽不到蘇聯(lián)的廣播。《燈塔》就這樣無緣無故地被扣上了疑似抄襲的帽子。我的外公從此之后甚至背上了“抄襲”的罪名。

后來，外公從北京交通部下放到河南一個偏僻的縣城當了中學教師。

1979年11月，黨的理論家、時任北京大學副校長的馮定就關于沒有處理好《跟著共產(chǎn)黨走》這首曲子的誤傳問題，向外公寫了一封道歉信，信中寫道：

“……這件事是由北京來的人傳話，由我和上海主持宣傳工作的幾位同志執(zhí)行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件事如此匆忙主觀地輕信人家，實在是太不應該了。這是一種粗暴的工作作風。經(jīng)過這數(shù)十年的風風雨雨，我將是更能體會你被污蔑的心情，我在這里向你賠禮道歉……”

馮老的道歉，在常人看來，可能會讓外公覺得遲了或難以挽回歷史的創(chuàng)傷而頗有微詞，但外公對此的評價卻是“我對這封信十分滿意，如獲至寶”，他在他的回憶錄和自傳里寫道：“要說委屈了幾十年，心中沒有點不痛快，這自然是違心之言。但那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眼前的問題，主要是怎樣才能解救《跟著共產(chǎn)黨走》……別的同志告訴我，十年浩劫，馮老受罪不輕，飽經(jīng)風雨滄桑，所以能體會到被誣蔑者的心情，我也必須體會馮老今天的風范和他的一片心意。”由此更能看出外公坦蕩的胸襟，看到了他那優(yōu)秀的品德和光輝的人格。

后來，《光明日報》登載了馮定爺爺寫給外公的致歉信，消除了蒙在《跟著共產(chǎn)黨走》歌曲上的不白之冤，在1980年7月份的《解放軍畫報》封二全版刊登了這首歌，這是禁唱了三十多年來的首次發(fā)表?？傉尾俊⑽幕客瑫r向全軍隆重推薦了這首歌曲。各大報紙也都紛紛轉(zhuǎn)載文章，刊登歌曲，電臺、電視臺競相播放，這首革命歌曲再次唱紅，至此，命運多舛的這首歌終于沉冤得雪。又重新發(fā)揮她一如既往所表達的人民群眾永遠跟黨走的決心和作用。

外公離開捌門已近16周年了，外公名王岳，屬馬，承字輩，原名王承駿，筆名久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