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窮者孟郊”
——兼論中唐詩歌 “窮者精神”的形成與發(fā)展

鄧 芳

[日本關(guān)西學(xué)院大學(xué),兵庫縣 662-0813]

韓愈在《薦士》一詩中稱“有窮者孟郊”,[1](P3780)道出了孟郊的 “窮者”本質(zhì),并成為對孟郊的定評而影響深遠。孟郊是中唐詩歌之“窮者精神”的代表與集大成者,學(xué)界對其詩的 “窮者”特色已有不少研究,但對于孟郊 “窮者精神”之淵源尚缺乏系統(tǒng)性的探討,對于 “窮者”的詩學(xué)意義亦有待進一步深究。本文力圖從中唐詩歌“窮者精神”的形成與發(fā)展著眼,對“窮者孟郊”及其詩學(xué)意義進行討論。

一、元德秀:窮者的典范和 “窮者精神”的提煉

“窮者”是儒家的概念?！睹献印けM心上》云:“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薄案F”本是不達、不得志的狀態(tài),多伴隨著生活的困頓,且往往與 “義”、“獨善”等道德概念相結(jié)合。在詩歌史上,“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涉江》)的屈原,可謂是最早的 “窮者”詩人。而魏晉以來的不少優(yōu)秀詩歌,大都出自于一些政治上失意,或者地位卑微、沉淪下僚的詩人之手,許多詩人也以 “窮者”的形象被定型于文學(xué)史中,如出身寒門、睥睨權(quán)貴的左思;作《詠貧士》等以對貧窮高潔之士進行贊美的陶淵明;以詩歌表達下層士人的憤激不平,在困頓中依然要堅持“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的鮑照等等。到了初盛唐,詩歌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布衣對權(quán)貴的抗議、士人不遇的不平之鳴。如王維表示 “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嶇見王侯。鄙哉匹夫節(jié),布褐將白頭” (《獻始興公》);李白平交王侯、傲視權(quán)貴的布衣感等等,都是盛唐文人精神人格的典型表現(xiàn)。強調(diào)窮且益堅的高潔之志,是盛唐文人普遍的道德取向。[2]但是,從漢末到初盛唐,無論建安風(fēng)骨、魏晉風(fēng)度,還是六朝綺靡、盛唐氣象,“窮者”都并非詩歌精神的主流,也從未成為一個時代之詩歌精神的代表。直到以寒苦、險澀、怪奇、矯激為特色的中唐詩歌這里,“窮者精神”才成為時代的主要詩歌精神之一,登上了文學(xué)史的舞臺,“窮者”孟郊也成為中唐詩壇的領(lǐng)袖人物。

如果要追溯孟郊乃至整個中唐詩歌之窮者精神的直接源流,筆者認為必須提到元德秀這個人物。①學(xué)界對元德秀幾無專門研究。鑒于元德秀對唐代文學(xué)的重要性,筆者對其生平事跡作了梳理,并對其之于唐代詩歌的意義進行了討論。本段中關(guān)于元德秀的論述,參看拙文《元德秀的時代意義及其文學(xué)影響》,香港《人文中國學(xué)報》第十五期,香港浸會大學(xué)編,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年版。。元德秀 (696～754)是以道德卓行著稱的盛唐時期的文儒。李華《揚州功曹蕭穎士文集序》云:“開元天寶間詞人,以德行著于時者,曰河南元君德秀,字紫芝?！盵3](P3197)《三賢論》中也說:“元之志行,當(dāng)以道紀(jì)天下”,[3](P3214)北宋歐陽修、宋祁等編撰的《新唐書》更將元德秀列于《卓行傳》之首。元德秀的卓行突出表現(xiàn)為“窮者精神”。根據(jù)李華《元魯山墓碣銘并序》、元結(jié)《元魯縣墓表》和無名氏的《唐故魯山縣令河南元府君 (德秀)墓志銘并序》[4](P649～650)等資料,以及其他筆記小說、詩文等可知,元德秀是一位終生窮困而又安貧樂道的道德高士。他曾經(jīng)為官,卻淡泊名利,退官后一貧如洗,最后餓死空屋,且死后家徒四壁無喪葬之資。所以李華贊其 “惡萬金之藏,鄙十卿之祿”,[3](P3248～3249)元結(jié)稱其 “未嘗主十畝之地、十尺之舍、十歲之童”、“未嘗皂布帛而衣、具五味而食”,[3](P3897)都是對其 “窮”的稱頌?？梢哉f“窮”是元德秀之“卓行”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元德秀對中唐乃至后世的文學(xué)精神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鞍彩分畞y”后,文人們十分重視道德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元德秀的道德卓行在元結(jié)、李華、蕭穎士、權(quán)德輿等人的詩文中被大加宣揚;元和時期的大詩人孟郊、白居易等也都作詩大贊元德秀;中晚唐的一些筆記小說也紛紛對元德秀的事跡進行記載;晚唐詩人皮日休亦有專門稱贊元德秀的詩歌。這都說明元德秀作為道德典范,或者說作為 “窮者精神”的典范已深入人心。在這些詩文中,孟郊的《吊元魯山十首》特別值得注意。孟郊通過這十首詩刻畫出了一個他自己理解的“窮者”形象,并以元德秀這樣一個現(xiàn)實存在的“窮者”作為自身的行為準(zhǔn)則和道德依據(jù);或者說,孟郊在這組詩中對元德秀形象的闡釋就是孟郊對“窮者精神”的定義。

在《吊元魯山十首》的第一首中,孟郊首先對元德秀的 “窮”進行了描述,勾勒出了 “窮者”的風(fēng)貌:“搏鷙有馀飽,魯山長饑空。豪人飫鮮肥,魯山飯蒿蓬。食名皆霸官,食力乃堯農(nóng)。君子恥新態(tài),魯山與古終。天璞本平一,人巧生異同。魯山不自剖,全璞竟沒躬?！泵颓萆杏锈棚?元德秀卻要忍饑挨餓;富豪吃鮮肥美味,元德秀卻吃著雜草蓬蒿;追名逐利之輩高居人上,守善之人卻卑賤困窮。但即使社會如此不公,元德秀也不趨時適俗,而要獨守善道,獨與古終。第二首承接第一首而來:“自剖多是非,流濫將何歸。奔競立詭節(jié),凌侮爭怪輝。五帝坐銷鑠,萬類隨衰微。以茲見魯山,道蹇無所依?！泵辖颊f,如果一個人扭曲自己的本性來適俗,就會多是非。因為人世熙攘紛亂不定,內(nèi)心如果沒有對道義的堅守,就必將為了名利而奔走爭競,失去尊嚴(yán)?！拔宓邸币蛔鳌拔宄！?這二句可以理解為:五帝時的古道消亡以后,或者說仁義禮智信之五常衰微以后,萬物也隨其衰頹。孟郊在此討論了“窮者”產(chǎn)生的社會根源:正因為古道之不存,“道蹇無所依”,才使得堅守古道的高潔之士成為“蹇士”,也就是在精神上困厄、在生活上窘迫的 “窮者”。其三云:“君子不自蹇,魯山蹇有因。茍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天地蹇既甚,魯山道莫伸。天地氣不足,魯山食更貧。始知補元化,竟須得賢人?！本硬⒉皇巧鷣砭湾科鹊?有道君子本是天地之英秀,但若天地都蹇迫狹小,古道就自然不能得到施展;若天地都氣運不足,元德秀就必然成為 “窮者”。這首詩表達了孟郊一貫的世界觀和社會認識。孟詩中常見 “出門即有礙,誰言天地寬”, “人間少平地,森聳山岳多”,“太行聳巍峩,是天產(chǎn)不平。黃河奔濁浪,是天生不清”等表達,天地在他看來就是窄小逼仄,坎壈不平,因此有道之士的“窮”正是 “天地蹇既甚”和 “天地氣不足”的社會原因所造成的。而正因為如此,賢者更應(yīng)該承擔(dān)起 “補元化”的作用,以補天地之氣的不足,改變社會的不公。第四首說:“賢人多自霾,道理與俗乖。細功不敢言,遠韻方始諧。萬物飽為飽,萬人懷為懷。一聲茍失所,眾憾來相排。所以元魯山,饑衰難與偕?！辟t人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和行為準(zhǔn)則與世俗是乖離的,所以注定不得志。但是,賢者所追求的并不是個人微末的功名,而是高遠的古道。他們關(guān)心的是民生疾苦,只要看到百姓生活不幸就會煩惱怨恨,這就是元德秀所以饑衰的因由。正如李華《元魯山墓碣銘》中說元德秀“歷官俸祿,悉以經(jīng)營葬祭、衣食孤遺。代下之日,柴車而返”,元德秀 “饑衰”的原因之一也在于這種 “萬物飽為飽,萬人懷為懷”的精神。孟郊明確地將仁民愛物的感情和窮者的 “憾”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在“窮者精神”中確定了仁愛、兼濟的內(nèi)涵和“民胞物與”的儒者品格。其五說:“遠階無近級,造次不可升。賢人潔腸胃,寒日空澄凝。血誓竟訛繆,膏明易煎蒸。以之驅(qū)魯山,疏跡去莫乘。”第一二兩句用《易·昇》中“貞吉昇階,大得志也”的典故,反喻賢人有志不獲騁的命運。第三四句是對窮狀的具體描繪,說人的腸胃因為饑餓都變得清潔,在寒冷的天氣里似乎清澄得都要凍住了,頗顯奇苦尖刻。其實從李華的墓志銘等看來,元德秀本人在退官以后一直過著“彈琴讀書,不改其樂”和“陶陶然脫遺身世”的淡泊忘憂的生活,而孟郊對元德秀窮狀的苦澀慘刻的描寫都帶上了“不平則鳴”的窮者孟郊的主觀色彩,與溫柔敦厚的元德秀本身的形象有所不同,顯示了孟郊矯激寒苦、“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5](P266)的一面。

其六和其七,孟郊借助元德秀的形象提出了自己心目中“窮者”的理想人格。其六說:“言從魯山宦,盡化堯時心。豺虎恥狂噬,齒牙閉霜金。競來辟田土,相與耕嵚岑。當(dāng)宵無關(guān)鎖,竟歲饒歌吟。善教復(fù)天術(shù),美詞非俗箴。精微自然事,視聽不可尋。因書魯山績,庶合簫韶音?！庇捎谫t者秉承了上古三代帝王的德政,以德化人,所以人民才得以安居樂業(yè)。孟郊特別提出了 “教”、“化”和 “美”、“箴”這幾點,認為元德秀的政績從根本上符合了古代的先王之道。其七云:“簫韶太平樂,魯山不虛作。千古若有知,百年幸如昨。誰能嗣教化,以此洗浮薄。君臣貴深遇,天地有靈橐。力運既艱難,德符方合莫。名位茍?zhí)摃?聲明自銷鑠。禮法雖相救,貞濃易糟粕。哀哀元魯山,皆竟誰能度。”這一首是承接其六而來,認為元魯山的 “簫韶太平樂”是符合儒家的禮樂教化之道的,但時俗已將上古的禮法變成了繁瑣虛偽的廢物,而真正堅守古道的元德秀,卻不能夠合于時俗,所以才會成為“窮者”。其八似乎是孟郊為元魯山向當(dāng)時的宰相請求旌表的詩:“當(dāng)今富教化,元后得賢相。冰心鏡衰古,霜議清遐障。幽埋盡光洗,滯旅免流浪。唯馀魯山名,未獲旌廉讓。二三貞苦士,刷視聳危望。發(fā)秋青山夜,目斷丹闕亮。誘類幸從茲,嘉招固非妄。小生奏狂狷,感惕增萬狀?！痹谖娜似毡榈赖聹S喪的大局勢下,正直高潔的人得不到社會的認同:“唯馀魯山名,未獲旌廉讓”,但賢相鄭馀慶對德的重視,使得 “二三貞苦士”的“窮者”們再次充滿了仕進的希望。值得一提的是,記錄了元德秀軼事的《明皇雜錄》,[6]根據(jù)《四庫總目提要》,其作者鄭處誨是 “宰相馀慶之孫”?？梢钥闯?鄭馀慶對孟郊的知遇,鄭馀慶之孫鄭處誨對元德秀的推崇,元德秀對孟郊的精神偶像意義,在精神上確實共通。其九云:“黃犢不知孝,魯山自駕車。非賢不可妻,魯山竟無家。供養(yǎng)恥佗力,言詞豈纖瑕。將謠魯山德,賾海誰能涯。”其十云 “遺嬰盡雛乳,何況骨肉枝。心腸結(jié)苦誠,胸臆垂甘滋。事已出古表,誰言獨今奇。賢人母萬物,愷悌流前詩?！边@兩首詩用具體的事例大力表彰了元德秀的德行,其九側(cè)重于表現(xiàn)元德秀窮困生活中的“德”,其十則重于表現(xiàn)元德秀感天動地的“賢”。用這兩首詩作為收結(jié),是對 “窮者精神”和道德仁義的再次強調(diào)。

綜上可知,孟郊通過《吊元魯山十首》對元德秀的追思,塑造出一個理想的 “窮者”形象,并提煉出了一種鮮明的 “窮者精神”。這種 “窮”,來自于古道之不存,天地的逼仄,時世的不公,社會道德的敗壞和人心的不古;同時又因為賢者自身對古道執(zhí)著的堅持,以及仁民愛物、民胞物與的仁者胸懷,使他們甘愿貧窮。正因為這樣,孟郊才對元德秀的“窮”,實際上也是對自身的“窮”,保持著一種既自憐又驕傲的態(tài)度。孟郊一方面對產(chǎn)生這種 “窮”的 “天地”、“新態(tài)”、“世俗”等抱持一種勢不兩立的對抗姿態(tài),對于“魯山不自剖,全璞竟沒躬”這種不扭曲自己的本性以趨時、堅守自己的道德節(jié)操的態(tài)度表示高度的贊美;另一方面,與元德秀的安貧樂道不同,孟郊用極端慘刻的語言描寫“窮”的狀態(tài),表達了激烈深刻的不平。因而這種“窮者精神”又帶來了孟郊詩風(fēng)矯激寒苦的一面。

二、從《篋中集》詩人到孟郊:詩歌中的“窮者精神”

“窮者”元德秀對詩歌的最初影響并不在孟郊,而是表現(xiàn)在元結(jié)于乾元三年

(760年)編選的《篋中集》中。元德秀是元結(jié)的從兄,顏真卿《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經(jīng)略使元君表墓碑銘》提到元結(jié) “聰悟宏達,倜儻而不羈,十七始知書,乃授學(xué)于宗兄先生德秀”,[3](P3495～3496)《新唐書》的元結(jié)本傳亦云:“折節(jié)向?qū)W,事元德秀”,[7](P4682)這都說明了元結(jié)和元德秀的師承關(guān)系。元結(jié)在《元魯縣墓表》中對元德秀作為“窮者”的道德意義作了詳盡的闡釋,可看出元德秀的“窮者精神”對元結(jié)的影響。元結(jié)編選的《篋中集》在唐人選唐詩中亦頗具特色?！逗D中集》選入了沈千運、王季友、孟云卿、于逖、張彪、趙微明和元季川七位詩人的作品,在盛唐后期到中唐前期的詩壇,他們是 “名位不顯”且“不見稱頌”的,而元結(jié)為他們編選詩集就是為了表彰這批 “皆以正直而無祿位,皆以忠信而久貧賤,皆以仁讓而至喪亡”[3](P3873)的窮者?？梢哉f,元結(jié)對這些詩人的發(fā)現(xiàn),以及以 “窮者”為選詩標(biāo)準(zhǔn)的《篋中集》的編選,使得窮者詩人首次作為一個群體登上了文學(xué)史的舞臺。

《篋中集》選入的 24首詩歌都是 “歡寡愁殺”的窮愁之音,除了趙微明的《回軍跛者》有針砭時事的內(nèi)容之外,甚至都很少表現(xiàn)對現(xiàn)實民生的關(guān)懷,幾乎全為個人身世之悲和生活困苦之嘆。在盛唐這個“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 (王維《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的時代里,《篋中集》詩人們卻自甘 “余以不材壽,非智免斧斤”

(王季友《寄韋子春》)的落寞,也就必然陷入 “飄飄萬余里,貧賤多是非”(孟云卿《悲哉行》)的窮途困境。他們是一批落落寡合、孤介耿直、嘆窮嗟卑而又自尊自傲的窮者,元結(jié)將其作品編為《篋中集》,是因為他在這些“窮老不惑”的詩人們身上看到了“溺于時者”所不具備的道德力量,亦即“窮者精神”。①關(guān)于《篋中集》詩人群體的形成和主要特色,可參看拙文《盛世中的窮者之音——論〈篋中集〉詩人的復(fù)古與澀調(diào)》,載于《北方論叢》2010年第一期。而這種精神,在盛唐時期雖然不占主流,卻在中唐這個文人普遍困窮不遇、而又格外重視道德文章的時代里被發(fā)現(xiàn),并經(jīng)過元結(jié)《篋中集序》的總結(jié)提煉后得以發(fā)揚光大。

生活在建中、貞元到元和時期的孟郊,與《篋中集》詩人有明顯的關(guān)聯(lián)。首先,孟郊對《篋中集》詩人表示了明確推崇。他在《哀孟云卿嵩陽荒居》中感嘆“薄俗易銷歇,淳風(fēng)難久舒”,并且為孟云卿不合流俗而窮困潦倒的命運心有戚戚:“徘徊未能去,為爾涕漣如?！倍颐辖寂c孟云卿等人的詩歌風(fēng)格極其相似,《篋中集》24首均為五古體,而孟郊 “五言古居十之九”。[8](P256)《全唐詩》中收孟云卿殘句“群物歸大化,六龍頹西荒”,在孟郊《感懷》中亦有完全相同的句子。據(jù)佟培基的《全唐詩重出誤收考》,此二句為孟郊所作,《全唐詩》誤收為孟云卿詩,亦或可說明二人之詩風(fēng)接近。孟郊與《篋中集》詩人的聯(lián)系還可以舉出很多具體例子,如孟云卿《悲哉行》的 “朝亦常苦饑,暮亦?？囵嚒本溆玫搅藵h魏古詩的句式,與孟郊《百憂》的“朝思除國仇,暮思除國仇”句式完全相同?！逗D中集》詩人對天地的感受是“但恐不出門,出門無遠道” (孟云卿《今別離》)和 “但見萬里天,不見萬里道” (孟云卿《古別離》),孟郊 “出門即有礙,誰言天地寬”的天地逼仄的感受也與此如出一轍;再如于逖《野外行》“老病無樂事,歲秋悲更長。窮郊日蕭索,生意已蒼黃。小弟發(fā)亦白,兩男俱不強。有才且未達,

況我非賢良”,孟郊的《秋懷十五首》中因為老病而在秋季無限悲感的情緒和此詩非常接近。[9]另外,上引 “小弟發(fā)亦白,兩男俱不強”以及沈千運《濮中言懷》“童兒新學(xué)稼,少女未能織。顧此煩知己,終日求衣食”等,還有寫親情的如 “衰門少兄弟,兄弟唯兩人。饑寒各流浪,感念傷我神”(于逖《憶舍弟》),“此生一何苦,前事安可忘。兄弟先我沒,孤幼盈我傍”(孟云卿《傷情》), “兄弟可存半,空為亡者惜”(沈千運《感懷弟妹》)等,都是家常凡俗之語,卻寫盡了人生的無奈和慘痛;而孟郊也有很多表現(xiàn)親情的詩歌,如 “負我十年恩,欠爾千行淚”(《悼幼子》),“無子抄文字,老吟多飄零。有時吐向床,枕席不解聽” (《老恨》)等等,也都是以樸實家常之語道出最凄涼的人生苦況,其內(nèi)容非常相似。特別是他們形容自己的窮苦時所用的慘苦夸張的方式也有明顯的繼承關(guān)系,《篋中集》詩人對 “窮”和 “苦”的夸張描述非常突出,他們喜歡用尖刻慘苦的詞匯、意象和想象,把自己的窮苦說到極處。比如他們形容“窮”,用到 “雀鼠晝夜無,知我廚廩貧” (王季友《寄韋子春》),連鳥雀和老鼠都因為詩人的窮苦而不到詩人的廚房中來;以及“秋成不廉儉,歲馀多餒饑。顧視倉廩間,有糧不成炊”(孟云卿《田園觀雨兼晴后作》),在有收成的秋季倉庫里的糧食卻少到不夠做飯,將“窮”的程度說得如此極端。后來孟郊形容自家的 “窮”,用到“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 (《借車》);形容自己冬天的寒苦,當(dāng)朋友送來炭火時也“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答友人贈炭》),慘痛刻薄的思路相同,但其刻意和夸張的程度又進了一步。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可以說,在如何理解 “窮”、如何表現(xiàn) “窮”上,孟郊對《篋中集》詩人有著明顯的繼承。

但是,孟郊比《篋中集》詩人更自覺的地方,在于他的詩歌特別地表達了對人格操守的重視。比如樂府詩《烈女操》、《靜女吟》等等,都是以女子的忠孝節(jié)烈觀來表達對道義節(jié)操的堅守?！堕L安羈旅行》中有:“直木有恬翼,靜流無躁鱗。始知喧競場,莫處君子身”,也是強調(diào)“直”和“靜”的君子品格。孟郊 《遣興》中說“弦貞五條音,松直百尺心。貞弦含古風(fēng),直松凌高岑。浮聲與狂葩,胡為欲相侵”,《寓言》也稱“誰言碧山曲,不廢青松直。誰言濁水泥,不污明月色。我有松月心,俗騁風(fēng)霜力。貞明既如此,摧折安可得”等等,還有許多類似的句子,都以比興體的形式自喻品格、自比節(jié)操,充分顯示出孟郊對人格修養(yǎng)的重視。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孟郊對朋友的贈答詩中多以人格的清正、高潔、忠貞不渝相互勉勵,比如《答友人》:“白日照清水,淺深無隱姿。君子業(yè)高文,懷抱多正思。砥行碧山石,結(jié)交青松枝。碧山無轉(zhuǎn)易,青松難傾移。落落出俗韻,瑯瑯大雅詞。自非隨氏掌,明月安能持。千里不可倒,一返無近期。如何非意中,良覿忽在茲。道語必疏淡,儒風(fēng)易凌遲。愿存堅貞節(jié),勿為霜霰欺?！币云犯裆系?“堅貞節(jié)”和文學(xué)上的 “出俗韻”及“大雅詞”為 “儒”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與朋友共勉。再如《答姚怤見寄》:“日月不同光,晝夜各有宜。賢哲不茍合,出處亦待時。而我獨迷見,意求異士知。如將舞鶴管,誤向驚鳧吹。大雅難具陳,正聲易漂淪。君有丈夫淚,泣人不泣身。行吟楚山玉,義淚沾衣巾?！泵辖嫉氖б?來自于自己的高潔品格和大雅正聲的詩文不為人知,在于他自己明明知道 “賢哲不茍合,出處亦待時”,卻依然積極進取、渴望用世的執(zhí)著態(tài)度。雖然如果堅守道德,在現(xiàn)實中就不能避免失意的命運,但孟郊向朋友們表示,就算在“窮”的處境中他也不會放棄品格上對堅貞剛直的追求。他在《答郭郎中》詩中說:“松柏死不變,千年色青青。志士貧更堅,守道無異營。每彈瀟湘瑟,獨抱風(fēng)波聲。中有失意吟,知者淚滿纓。何以報知者,永存堅與貞?！奔词故б?也一定要堅守道義,并將 “永存堅與貞”作為報答知己的方式。由此可見,孟郊雖然為自己的命運深感不平,但他對自己的品行節(jié)操是自信的,也是驕傲的,因此對“君子固窮”的命運表現(xiàn)出了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和自豪感。

孟郊與同道們的這種道德上的追求和相互激勵是元和詩歌精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元和詩壇上詩人們普遍表現(xiàn)出的社會責(zé)任感,對文學(xué)的社會功能的重視,包括他們內(nèi)心寒苦不平的激烈而怪奇的表現(xiàn),都和他們普遍追求道德以及他們自己在道德上的清高自信有關(guān)?；仡櫶圃姎v史可知,孟郊詩中這種追求人格的正直高潔的激勵之語,在初盛唐的贈答詩、交游詩中很常見,但從盛唐后期開始逐漸沉寂。即使是被元結(jié)以 “正直”、“忠信”、“仁讓”稱道的《篋中集》詩人群體,相互之間雖然也多有贈答酬唱,卻絕少品行上的相互激勵,而大多是自傷命運不濟、嘆老嗟卑之言?？梢哉f,《篋中集》詩人們雖然被元結(jié)作為一個儒者和窮者的詩歌復(fù)古群體編集在一起,但他們的詩歌里有自覺的窮者風(fēng)骨的作品并不多,只是在元結(jié)的《篋中集序》對他們品格上的共性作了一番概括后,他們作為“窮者”的特色才顯露出來。而孟郊以德行、品格和友人相互激勵的做法,是他的詩歌在 “窮者精神”上的閃光點,也是他的詩歌比《篋中集》在品行道德上的追求更自覺、更顯著的一面;或者說,孟郊的“窮者精神”將盛唐到中唐前期的重視文人的道德品格的精神發(fā)揚光大了。

三、千首大雅言:“窮者”之怨與風(fēng)雅

中唐“窮者精神”的詩歌理論是元結(jié)在《篋中集序》中首次提煉和總結(jié)出來的。《篋中集序》說 “風(fēng)雅不興,幾及千歲”,但千年來風(fēng)雅仍在一些 “名位不顯,年壽不終,獨無知音,不見稱頌,死而已矣”的作者身上留存著。而當(dāng)世文壇在 “近世作者……不知喪于雅正”的大傾向下,仍然有一些 “皆以正直而無祿位,皆以忠信而久貧賤,皆以仁讓而至喪亡”的作者繼承了風(fēng)雅。也就是說,元結(jié)認為“風(fēng)雅”只在無名位、無稱頌的貧賤文人的詩歌中才有體現(xiàn),這就將 “窮者”和 “風(fēng)雅”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在唐代的詩歌理論中有開先河的意義。

風(fēng)雅觀是儒家文藝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儒家正統(tǒng)對 “風(fēng)雅”的解釋是美刺諷興,“刺”和“怨”固然有一定的關(guān)系,但是“怨”卻只能屬于 “變風(fēng)”、“變雅”的范疇,這種觀念一直延續(xù)到盛唐。比如李白,他推崇 “大雅頌聲”,《古風(fēng)》中有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及 “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等,并以恢復(fù)風(fēng)雅為己任。但李白對“怨”的內(nèi)容明顯持保留態(tài)度,稱“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認為 “哀怨”并不符合 “正聲”。①學(xué)者們對于李白《古風(fēng)》其一的理解不一,這里采用葛曉音先生的說法,參見《論南北朝隋唐文人對建安前后文風(fēng)演變的不同評價——從李白《古風(fēng)》其一談起》,收入葛曉音著《漢唐文學(xué)的嬗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0年版?；蛘哒f,屈原這樣一位 “愁苦而終窮”的 “窮者”詩人的哀怨,直到盛唐都被認為不屬于風(fēng)雅。到元結(jié)編選《篋中集》,所選的 24首詩的內(nèi)容都是窮愁不平的“怨”,而元結(jié)稱他們都是“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實際上肯定了詩歌的“怨”也符合風(fēng)雅的標(biāo)準(zhǔn)。而且元結(jié)明確提出在 “風(fēng)雅不興,幾及千歲”的情況下,惟有這批 “方直之士,大雅君子”的“窮者”是 “風(fēng)雅”、 “大雅”的繼承者, “窮者”之 “怨”由此進入了 “風(fēng)雅”。元結(jié)這一文藝觀的產(chǎn)生,仍與元德秀有直接關(guān)系,元結(jié)在《元魯縣墓表》中寫道:“嗚呼元大夫!生六十馀年而卒……未嘗主十畝之地、十尺之舍、十歲之童,不頌之,何以誡占田千夫、室宇千桂、家童百指之徒也哉?未嘗皂布帛而衣、具五味而食,不頌之,何以誡綺紈粱肉之徒也哉?於戲!吾以元大夫德行,遺來世清獨君子、方直之士也歟?！盵3](P3897)可見在元結(jié)看來,元德秀的“窮”,對于日漸淪喪的社會風(fēng)氣就是一個 “誡”,也就是說具有儒家風(fēng)雅的“美刺諷興”的作用。所以,《篋中集》詩人的 “正直而無祿位”、“忠信而久貧賤”、“仁讓而至喪亡”本身就是對社會的鞭撻,“窮者”的 “怨”自然也就有了 “刺”的意義,從而成為風(fēng)雅的一部分。

到了孟郊,他更加強調(diào)詩歌的 “雅正”,并多次以“雅”來描述自己的詩歌,如《出東門》中“一生自組織,千首大雅言”,《自惜》中 “傾盡眼中力,抄詩過與人。自悲風(fēng)雅老,恐被巴竹嗔”,《答姚怤見寄》中 “大雅難具陳,正聲易漂淪”,《奉報翰林張舍人見遺之詩》中 “君子鑒大雅,老人非俊群”,《答友人》中 “碧山無轉(zhuǎn)易,青松難傾移。落落出俗韻,瑯瑯大雅詞”等等,無不是以 “大雅”、“風(fēng)雅”自比。孟郊能以 “雅”自詡,正因為他對自己詩歌的道德特色有充分的自信,他在《偷詩》中感嘆:“從來文字凈,君子不以賢?！痹凇栋脨馈吩娭幸舱f:“惡詩皆得官,好詩空抱山?！彼麍孕抛约旱脑娮骶哂袧崈舻牡赖赂?是“好詩”,只是這樣的符合風(fēng)雅古道的好文字卻并未給他帶來幸運和騰達,所以《嘆命》云:“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薄抖铡吩娭幸舱f:“萬事有何味,一生虛自囚。不知文字利,到死空遨游?！彼麑υ姼柚械赖碌膱允貛砹?“窮”。孟郊在《哭劉言史》中有“詩人業(yè)孤峭,餓死良已多”,《吊盧殷十首》其一有 “詩人多清峭,餓死抱空山”,這種 “孤峭”、“清峭”的 “窮”詩和 “餓死”的貧窮困窘的遭遇互為因果而密不可分。而他對自己的這些不平則鳴的窮愁怨苦之詩冠之以“千首大雅言”,那么孟郊所理解的“大雅”不僅包含著 “怨”的內(nèi)容,甚至可以說,在孟郊的觀念中,“雅”就是 “窮者”的“怨”本身。

孟郊對“怨”的理解,也可以從他評論屈原的言論中看出來。孟郊對屈原的看法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接受了漢代以來儒家正統(tǒng)觀念的影響,在《旅次湘沅有懷靈均》中說過 “騷文衒貞亮,體物情崎嶇。三黜有慍色,即非賢哲?！?認為屈原的詩文是炫耀自身的忠貞高潔,對自身的不公際遇總是不能釋懷,因此不能作為賢人之楷模。這一說法明顯繼承了漢班固以來直至盛唐以李白、賈至等人為代表的文人們對屈騷哀怨的傳統(tǒng)看法。但是,這只是孟郊理論的一個方面,正如李白也說過 “屈平辭賦懸日月”,并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兼取楚騷之長,孟郊同樣也受到了屈騷的影響,他在詩中還經(jīng)常引屈原為同調(diào),對屈原的“怨”給予了同情的理解和極高的贊譽。如《湘弦怨》中“嘉木忌深蠹,哲人悲巧誣。靈均入回流,靳尚為良謨”,《楚竹吟酬盧虔端公見和湘弦怨》中 “欲知怨有形,愿向明月分。一掬靈均淚,千年湘水文”等,均稱贊屈原的 “怨”是千年不朽的。孟郊本人詩文中 “不平則鳴”也深得屈騷哀怨之致,正如清人沈德潛指出:“孟東野詩,亦從詩騷中出”,[10](P207～208)楚騷的 “怨”正是孟詩的“怨”的源頭。

由以上分析不難看出,將 “怨”的內(nèi)容作為“雅”來接受,在孟郊這里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到元和詩歌高潮中,韓愈進一步提出“不平則鳴”和“平和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之說,將 “窮”、“怨”的內(nèi)容作為判定詩歌高下的標(biāo)準(zhǔn)。白居易《寄唐生》說 “功高虞人箴,痛甚騷人辭”,把騷怨的內(nèi)容也作為 “美刺”,肯定 “怨”對社會的“興”和“刺”的重要意義。這些都說明“窮者”的 “怨”所具備的道德價值與詩學(xué)價值,并使 “窮者精神”成為中唐詩歌高潮中的重要的詩歌精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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