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豐
新時尚:一種文學的政治寫作
黑豐
現(xiàn)在早已沒有純文學可言,只有一種文學的政治。較真地說,是文學的政治,不是政治的文學。文學的政治寫作,是現(xiàn)實的文學化,是從政治的冰中汲取冷的火,從政治的鳩中提取止渴的毒酒(文學的嗉囊必須吞下),是一種危險的表達,是對文學的一次內(nèi)部引爆!新生即涅槃。
這就是我的和我認為的現(xiàn)代寫作。它是一次指向疫區(qū)的免疫寫作。
每一個詞都昏厥,每一個詞都貧血!每一個詞都亟待針灸!
只有從世界的午夜進入詞語的午夜,從午夜的政治進入詞語的政治,只有穿越文學中的政治堿性,只有“殺”生,只有血祭,詞語才得以拯救;只有喋血,詞根才得以復蘇;只有“自殺”(“自殺”是作者親死,親歷時間的斷裂,親歷時間的停頓和永夜),物與詞的復眼才得以共同復明,讓生命和詞語一再碰撞冰涼的石鏡,磨礪出詞語的光亮和鋒刃。這就是我的文學的政治寫作——一條血路的寫作。
“一次純粹的(也許是不朽的)寫作是慘無人道的。在尋索美構與人性的棧道上,傷害甚至摧毀了人的存在——這就是代價?!保?993年,拙作《灰燼的飛行》)
政治有時像一臺粉碎的機器,送進去的不僅僅是時間的金色麥秸,還有我們自己。誰是被粉碎的麥渣瓤,誰是活蹦亂跳的我們,已難分清,血肉模糊。有時血肉模糊都不是,脫離出來的只有一團干干的粉末,一陣風吹來,什么都不是。
文學的政治寫作的殘酷性,需要將我們散布到空中的粉末,收集成像,再度納入,再次粉碎。
在一種與生俱來的境遇中,我有一種綿延不絕的顫栗,一種說不清的懼怕、惶懼,我的心中有一個卡夫卡的世界,有一種懸浮的等待,一種不期而然的等待,就像等待雷擊和過電的那一刻。人一直懸浮著。一種不具象,不具體,無方向,無源心的力,它從前后上下左右四方扼住你,扼你的心、喉、四肢。一輛永遠的警車一直在我的附近嘯叫,大霧彌天,我看不清,找不到方向。一種“境”始終壓榨你。我并不懼死。死倒安靜!而自然死亡也是可鄙的,這是一種“在最可鄙視的條件下”的死亡,“這種死亡并不是自由的,在該死去時它并不來臨……”但我也不愿認可在“境”的壓力下死,這種死同樣蒼白。很多時間,我感到人生的蒼白,寫作失效、無可救藥。但我需要一種頂住壓力的寫作,一種有鋒芒的寫作,就像一種完全不同的自殺一樣,“自由的和有意識的”,絕非“偶然和意外”,這更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和熱愛。所以這種寫作就像這種死亡一樣是可能的,它給出了空氣、空間。這就是文學的政治寫作。在寫作中去“死亡”,在寫作中“通過死亡成為自己的主宰”,同時,“也將是通過死亡而降臨于我們的那種強權的主宰”,“使這種強權淪為一種死去的強權”。在一種準備赴“死”的寫作中去“活”,“使人類無需再自殺”,“使人的生命完全地成為人的生命”(布朗肖語錄)。這也許是一次晦澀的或晦暗不明的寫作,但這絕對是一次“純理想”的寫作——一種極權寫作或黑色文學寫作。
寫作不是交流,而是抗拒。用文學的政治消解之,消解我們永夜中的魔鬼。
時代再一次出現(xiàn)了危機——信仰危機,這是一個神跡與高貴空位的時代,市儈與功利成了當下最大的“病”,人們過早地失憶,或習慣了失憶,或自動放棄記憶。一場又一場的“血崩”也無以喚醒,只有血的暗寂,人們完全忘記了大地、天空及諸神的召喚。
一個人為的真空出現(xiàn)。
整個中國全部成了一個市場,充耳的只有市聲。只有掮客、商人、政客和流氓的橫行,只有勢利,只有交易和買賣;沒有尊嚴,沒有公正,沒有神圣的東西;只有齷齪,只有用過就扔的方便袋、紙桶,擦過就丟的紙巾。核心價值觀、公共道德全部淪喪。沒有最后的底線,只有無恥的卑鄙和交易;只有面具,只有假話、空話、套話,只有阿諛奉承、爾虞我詐,只有上級上司老板老總,只有權力、權貴和金錢,只有歌星影星球星;沒有靈魂。大街上、大型廣場、公共場合,會議室、辦公室、家里,全是無“靈”人。到處是行尸走肉!人們被驅趕著、牽引著,搔首弄姿、矯揉造作。沉天忙忙碌碌,也不知干了些什么,呆頭呆腦的。靈魂仿佛被攝走,被“吃”掉,諾諾連聲。
世界和時代越來越嚴峻,越來越陡峭,越來越不知道是個什么。剩下的只有恐怖,只有一個虛擬的、網(wǎng)絡化的幸福。
大師滿街走,大獎隨便就砸著一個人頭。明明狗屁不通,明明結結巴巴、句讀不準,明明是空的,明明是泡泡、泡沫,可是一下子“火”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砸住了他,莊重文文學獎砸住了他,魯迅文學獎也砸住了他。怪了!連發(fā)原創(chuàng)都不夠格,選刊只眼不看的人,一下就撞了個魯獎,撞了個莊獎?!@就是中國!現(xiàn)實中國!
魯迅,一個多么嚴肅、純粹的人,一個多么嫉惡如仇,一個死后“血肉”即使“該喂動物”也“情愿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的人,這下可好,喂的幾乎盡是一幫癩皮狗。啊嚏!魯迅地下有靈也該打噴嚏了。——完了,我感覺這個時代完了!
——這是一個癟殼的時代,一個欠收的時代!一旦大風吹過,大多將被吹走,沒有多少谷粒留下的。
沒有。
這個時代,讓你喪失寫作能力;在這個時代活著,讓你感到“臟”;這個時代,讓你感到“活著”是一種恥辱……我感到孤單和無助,我強迫自己慢下來,安靜下來,與大師一道溫習功課,重新思考我們的生存,重新檢點我們的寫作。
我們還仍然生活在一個蒙蔽的時代。我們需要的是去蔽、敞開、啟蒙。歷史的積淀和污垢太深。
這個時代不需要小說家,不需要廣義敘事的作家。
這個時代需要的是大思想家!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亟需的。我們目前沒有,時代沒有給出,十分悲哀!嚶嚶嗡嗡到處都是,蠅屎到處都是。這里沒有創(chuàng)作,只有生產(chǎn),“抓革命,促生產(chǎn)”式的,“文革”狂病復發(fā)式的。
中國不需要小說,中國需要啟蒙,需要徹底的啟蒙;中國不需要故事,中國需要創(chuàng)造自己的精神啟示錄和貫穿歷史的憂思錄。
中國的小說寫作、散文寫作、詩寫作,都一樣,都是“生產(chǎn)線”,都是泛工業(yè)寫作,都是白開水。沒什么藝術含量,沒思想,沒有文學價值。全是勞動密集,大兵團,全是落伍的裝備。中國缺少真正意義上的實驗室。只有工廠。工廠,工廠,工廠,工廠……除了工廠,還是工廠。林立的工廠。人們像自己的祖宗一樣在“田間”勞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守時勤奮。每天一輪紅日西沉,每日一模一樣。產(chǎn)量驚人,但只有重復。如此這般,一個大師,一支筆,足矣!
——中國需要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chuàng)造!
一個作家衣食無憂,一個作家住小洋樓、別墅樓,一個作家腦滿腸肥,一圈一圈地疊摞贅肉……靠他們能寫出什么?那堆積起來的文字,那一本本碼起來的開本近乎書籍模樣的東西就說明他們在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嗎?——垃圾??!不定是毒品!這種千篇一律的波普的東西,只會導致人性和生活方式的平面化、審美趣味的膚淺化、粗鄙化。被秋風吹破的茅屋何在?冷江破船漂泊的蹤跡何在?“三吏三別”何在?人民的哭嚎何在?
無影無蹤。
一個作家的苦難是必須的。一個寫作者必須對現(xiàn)實說話,必須面對自己的文學良心和藝術良知,必須揭示感觀中的殘酷真實。但揭示不是止于鏡像式的,“揭示”是藝術的凸視,是使殘酷的現(xiàn)實變得更富意味和發(fā)人深思?!八囆g的目的是給予事物的感受以幻像而不是認知;藝術的手段是陌生化的手段和給感受以難度和廣度的困難形式的手段,因藝術的感受過程是以自身為目的并且應該伸展下去……”(施克洛夫斯基語錄)所以,文學寫作,必須遵從藝術自身的規(guī)律。在此前提下發(fā)展文學。我的文學的政治寫作是遵從這個前提的,這是一種最簡潔、最形式、最疼痛的寫作,是一種疼痛的“癢”,是希望中的絕望,絕望中的希望。但這種很形式的政治寫作是殘酷的、自殺式的——是以血祭詞。是一種冰面燃燒,冰火相融。本質是最形式化的。而一切形式必須具體、深刻、可感、直觀,具體而抽象,經(jīng)驗而觀念,垂直、深邃卻無限開闊。實在、具象、物質卻蘊涵思想和精神的向度。比現(xiàn)實更現(xiàn)實,比殘酷更殘酷,但殘酷中有一種藝術光照的溫馨。清晰、清白、永恒,卻瞬息變化。根本而虛構。不識,卻似曾相似。是時間的一次陣痛,一次斷裂的綿延。晴明,明明白白卻依稀朦朧,清晰清白卻是一個夢,清晰清白卻霧氣彌漫……
我的文學的政治寫作,還體現(xiàn)在另一方面——一種冷酷的考古學意義的地層發(fā)掘。“在紙上的漂泊中,我呼喚并期望尋索一種新的地理。我提倡人的不滅,祖先永遠活在土地上。認為文學實則是一種變相的考古學。我們不僅要善于從人使用過的器物中,從歷史的的遺跡與印痕中,從空間的迷局中給祖先和易失的人類按脈,還要善于從當代人的身上發(fā)掘我們的祖先,從而發(fā)掘人的存在的多樣性,從而開啟另一扇人的生存之門,進而拓展一種神性的文學新疆界,讓比我們更古老的詞語重新開口說話?!保ㄗ咀鳌痘覡a中的飛行》)
現(xiàn)在看來,仍然是對的。這個認識在??潞偷吕镞_的著作中得以認證。??碌摹爸R考古學”正是研究時間中的“空間”,歷史中的“檔案”的。他認為空間為外化了的時間,時間不單純是“綿延”的,也是沉淀的。“博物館”看起來保存的是“物”,但其實是時間的“遺跡”,使用它們的人雖然不在,但使用的印痕、生命浸注的印痕和時間沉淀的“遺跡”還在。物就像一個“貯放人性的容器”(里爾克語)。時間雖然從死亡的零界、從握著“煙斗”(??拢┑氖稚蠑嗔?,但消失的時間會在“煙斗”上一層層“冷凍”下來,同時它也會在今人身上“沉淀”,這就需要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發(fā)掘。“煙斗”的所指具有意義,它的能指同樣具有意義,或許更為本質。德里達的《文字學》也有進一步的表達,《文字學》是一部強調“寫”、“軌跡”、“文本”的書。他認為世界萬事萬物皆是“時間——歷史”的“軌跡”,這種“軌跡”不是直線的“綿延”,而是層層覆蓋。現(xiàn)在“覆蓋——刪改”著過去,透示著未來。眼前的事物,大多為昨天的事物,事物在“延續(xù)”中“自身同一”,但今日的事物,已非昨日的事物,今非昔比,“同”中有“異”。這就是德里達的“延異”。
所以,我的寫作“考古學”的意義,是空間的,遺跡的;“人雖不在場,卻完全存在于景物當中。”(塞尚語錄)所以,我重視“物像”,重視羅伯?格里耶,重視他的《嫉妒》。物體和詞語中存在“一種非有機體的生命的力量”,“消亡的是有機物,不是生命。”(德勒茲語錄)
我的文學的政治寫作不僅強調時間中的的“遺跡”,強調“冷凍”、“沉淀”的時間,同時強調從詞語開始我們的寫作,從句子開始寫作(有時甚至從漢字的奇特、繁復的筆叢開始)。一看就陌生、新穎,一看就與眾不同,一看就是激進的,一看就刻骨銘心、深入骨髓。我們需要這種效果,不需要“慢”到一件事的過程結束。我是說,一旦摔成碎片,仍然是光芒四射,金光耀眼的。這里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上。因為一切寫作都是語言的,一切語言都在紙上。這是大道,必須悟清的。語言是晶體。內(nèi)容是語言的,語言是內(nèi)容的??陀^的也是主觀的,主觀的也是客觀的;外在的也是內(nèi)在的,內(nèi)在的也是外在的??陀^的、外在的最終都是語言的。而這種語言不是想破腦殼都不識,查遍字典詞典都不識的語言。首先它們的詞素都是普通的,但都顯出不同尋常的光芒。讓你識,也讓你不識;讓你查,也讓你無典可查。它的意義在典中,也不在典中。
它通過一件事來貫穿,但它不一定要通過一件事顛覆你。寫中有神奇,詞中有光芒。它不是故事簍子。寫出的也不一定是故事。故事是平面的,線型的。它寫出的是創(chuàng)造性本身。
故事簍子作家是這樣的,倒,倒,倒,一旦倒空,就黔驢技窮。
這與作家的觀念有關。藝術觀決定藝術形式。
傳統(tǒng)意義的寫作主要強調的是經(jīng)歷、經(jīng)驗、教訓和創(chuàng)傷(記憶),強調的是思想和血肉的感覺。傳達的是道。語言不過是載體——包括奧威爾的《一九八四》。我們強調從細部開始、從詞的政治開始,從詞語中的黑夜開始,從文學的堿性開始。每一次寫作都是一次新的出發(fā),每一次寫作都將推到臨界。寫作就是向困境推進,寫作就意味著冒險。
傳統(tǒng)性作家依恃的是人生經(jīng)驗、經(jīng)歷,坎坷,認為有了豐富的積累就可以動筆了。這種寫作主要是將他們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思想及世界觀記錄下來,形成文字。
我認為寫作主要是未知的。也在乎人生經(jīng)驗、經(jīng)歷的形成,但這只是一方面,不是全部。我們并不擯棄生活擯棄經(jīng)歷擯棄血淚與思想。我認為深刻性無大小,不以物小為小,不以物巨為大,不一定占據(jù)很大的體積、很長的閱讀時間和空間。但講求“核”能。即使很屑小很微不足道也仍能體現(xiàn)深度長度和廣度;一滴水、一只螞蟻、一片樹葉也能體現(xiàn)世界的殘酷性、荒誕性。
我的寫作首先想到是一種形式,一種語言。我熱切地心潮澎湃地想望著,一種烏托邦式的語言,這種語言不是一個均一的系統(tǒng),而是一個不均衡的,永不均一的系統(tǒng)……它的“主句與從句之間”,甚至詞與詞之間“必須有一種張力”。我的世界盡在語言中;而我的語言盡在虛構中。寫作使我疼痛;疼痛產(chǎn)生我的寫作。我的寫作,昭示著一切華辭麗藻死去,一切偽語言寫作死去,一切偽現(xiàn)實偽現(xiàn)代死去。語言是我們的世界,我們困境,也是我們的前景。
一種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
我時常想象一種虛構的筆,一種像一把多面的、全方位的刻刀的筆。一種想望中的作品難說有正確的道路和安全的通途,不是迷宮,卻勝似迷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上有地,地下有天,影在水里,水在云中,云在天上走,也在地下行;是上也是下,是前也是后,是左也是右,是東方也是西方,是北方也是南方,是白天也是黑夜;一切都在變,漸變,變形變異變大變小,變成你變成我,變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艾舍爾的畫《白天與黑夜》。
語言是一種再生能源,是一種魔性黃金。它收容卡夫卡,收容卡爾維諾,收容博爾赫斯……
借用讓?理查的話,再說一下,語言是石化作用的泉水,石化泉水是液體的石頭;語言在流動不居的液體內(nèi)部重新聚合……寫作是深入這些深處,從中發(fā)現(xiàn)這種凝固的運動?!瓕懽骶褪前丫徛e聚成的、分散在全部時空中的整個固體性集中在唯一的一點和唯一的時刻上。寫作猶如一種生活的自然運動的入侵:把本性、本能和習慣在生活的遙遠的深處積聚下來的存在之物匯聚在現(xiàn)在,在這里、在句子里,寫作就是一種存在的恢復和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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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責編: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