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題

劉勁松

散文三題

劉勁松

河流

立伏前的那幾天，暑熱似乎達(dá)到了頂點(diǎn)。世界在驕陽的炙烤下奄奄一息，樹葉都快卷起來了。待在室內(nèi)也不那么好受，隨便地活動一下身子，都會惹來滿脖子的潮汗。樓下嬉戲的童聲消失了，午睡成了世間唯一的活動?？墒俏夷蔷Τ渑娴膶氊悾桓市南裎乙粯友雠P在涼席上，懶洋洋地隨著墻上掛著的鐘表背負(fù)起時間沉重地散步。她發(fā)明了一種游戲，我們對它樂此不疲。的確，這種游戲讓我們樂此不疲。

午休的時候，我照常把那個活寶貝堵在臥室的床角。這次小家伙倒是沒有表現(xiàn)出慣常的不服從，她手里握著一瓶水，滿臉壞笑地望著我。我躺在竹席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試圖用安靜將悶熱排解掉。過了一會兒，我恍惚感覺到有一股熱風(fēng)在身上輕輕拂過，一條腿已經(jīng)輕輕地跨過了我的身子……又來這一套逃跑的把戲。我咧著嘴角捏住了那條細(xì)細(xì)的小腿?！芭e起手來！”我的寶貝清脆地喊道。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她手里平舉著那個可以噴水的飲料瓶子，正準(zhǔn)備朝我開火。我乖乖地舉起雙手，任她跨過我這條干涸的河床。然而她的行動不僅止于此，“張開嘴巴！”我除了服從命令還有什么別的想法嗎？這個身材苗條，臉上有幾顆雀斑的漂亮小姑娘，跨在我身上，瞇縫著眼睛，用纖弱的手指握緊她的武器正在朝我瞄準(zhǔn)。她的指甲被她咬得不成樣子了。一股清泉冒冒失失地沖進(jìn)了我的口中，接著又是一股。我仿佛仰面躺在了深谷干涸的鵝卵石河床上，任從天而降的暴雨在我身上積累成河。是的，就是這樣的感受。暑意頓消。“媽，我累了，你來?！蔽业膶氊愑冒肫克疂补噙^我以后，將水瓶子遞給我，如小泥鰍一樣靈活地躺在了我的雙腿間。我站起身來，笨拙地朝她那張開的嘴巴掃射，每次都是先噴到她那兩顆潔白的大門牙上，接著，一部分流入了嘴里，一部分濺進(jìn)了鼻孔。她飛快地坐起身來，一邊揉著酸痛的鼻子，一邊用小手捂著嘴巴防止泉水外溢。等她過了那股難受勁兒，一邊蔑視我的射擊水平，一邊躺下來重新接受澆灌時，我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有那么一瞬間，時光停滯不前。在橘黃色窗簾的靜默里，我凝視著躺在腳下的這條乳白色的小河流。她是如此豐盈，飽吸了我生命的乳汁，似乎從來不曾干涸，她活潑潑地流動著，不知疲倦奔涌著，如同我這條大河里分割出去的唯一支流，從我的生命中逐漸地遠(yuǎn)去。她也將匯集雨水，吸取精華，成為一條獨(dú)立的河流。而我，在烈日暴曬之下，正緩緩地老去，裸露出干巴巴的河床。可是我的小河流，沒有一路徑直向前，她時不時地涌回到我身邊，拉拉我僵直的手臂，給我飛濺起一陣清涼的水花。

“媽，張大嘴巴！”我閉上眼睛，接受來自天空的恩澤。那條乳白色的小河流仿佛從來不曾從我的身體里分割出去，她安靜地待在我的心里，正活潑潑地奔涌成生命的激流。

夜色

夏至的午后。窗外的陽光已不再刺眼，微風(fēng)輕拂，一棵楊樹枝搖葉擺，似乎想把影子甩進(jìn)屋子里，銀白而滄桑的枝干冷峻地隱沒在綠茸茸的葉子中。一只鮮艷的小鳥展翅從濃蔭中飛過，撲棱棱地劃出了一道黃金色的斜線，便匆匆逃出了這四方天地。

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夕陽將妹妹懷中那個男嬰的臉龐染上了一層銅黃。嬰兒很安靜地待著，清澈見底的雙目下，水蛭一般蠕動的舌頭緩緩地吐出又謹(jǐn)慎地縮回。轉(zhuǎn)瞬，天空變得青灰，黑色如粉塵從空氣中揮灑開來。

渴望被幽暗淹沒，嬰兒的眼睛卻照亮了一切。

我俯下身去，換了雙輕便的布鞋，準(zhǔn)備出去爬山，就在彎腰的一瞬，連續(xù)的焦躁與干渴消失了。

鉛色的云塊壓得很低，斷裂處卻閃著灼灼的光彩。群山溫柔地伸展著身軀，將自己的睡床安頓舒適。涼意從連日的悶熱中撕開了一道縫溜了出來。一條窄窄的水泥路在樹的秀發(fā)里閃著慘白的光澤延伸向前方。

夜色漸濃，云層消失無蹤，太陽掉到深淵里去了，天空在青黑中隱藏著若有若無的光影。白霧藏在起伏的山巒背后，將范圍無限地伸展。沒有月，山腰里綿延的梯田已被黑暗完全浸染。在夜的搖籃里，路邊的植被開始沉入濃濃的睡眠。山里的夜很涼。我離開散步的人群，轉(zhuǎn)入一條廢棄的小道，在碎石與荒草中往山上跋涉。夜露未降，青黑的天幕下，一塊平滑的巨石于草叢中袒露出來。四周靜得出奇。我手托石塊計(jì)劃坐下來安享這夜色，卻碰到了一樣毛茸茸的東西，仔細(xì)分辨那接近透明的土黃膚色，才勉強(qiáng)斷定是條多腿的蜈蚣。正是盛夏，山里頭連蟲子也很安靜。路面被往昔的雨水沖刷，半圓形的溝壑傾斜著隱入懸崖。眼終于花了，只能模糊地看到草叢中白色碎石的微光。一陣山風(fēng)襲過，前面山坳里忽然揚(yáng)起一股白煙，直直地沖向天空。接著一片橘紅色的火焰在白煙下裊娜地燃起。仔細(xì)傾聽還能分辨出麥秸爆裂的聲音。眼下正是龍口奪食的季節(jié)，卻連日陰霾遍布，山腰里到處都是搶割過的麥田，又短又硬仿佛男人的胡子茬。莊稼人趁夜色已濃，將麥秸燒成草灰當(dāng)做田里最好的肥料，好補(bǔ)種大豆、小玉米。因?yàn)榫嚯x太遠(yuǎn)，我看不到燒麥秸農(nóng)人的身影，在黑黝黝的大山里，這團(tuán)接近悲壯的火焰似乎是自然特意為我燃起。我滿足地伸出雙手，感受這片來自自然的濃情蜜意，山幽谷深，這是我的王國。

夜深了，我趟著荒草往回轉(zhuǎn)，馬蓮的硬刺拉扯著我的褲角，如同大山對我的依戀。順著水泥路那一丁點(diǎn)幽幽的白光，在葉的鼾聲里，我緩緩地往山下走著。夜風(fēng)溫柔，帳如輕煙。嬰兒在夢中咧嘴笑著。

逃亡

命運(yùn)是一場徹底的逃亡，越是想擺脫這悲哀的詛咒，便越是飛快地奔向死亡。

關(guān)于逃亡的最初記憶，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落雪的冬日。八歲的我牽著六歲的妹妹，提了一盒點(diǎn)心翻山越嶺地替生病的母親走親戚。當(dāng)我執(zhí)意謝絕親戚的挽留往回返時，天色尚早?？諝夂教幈话咨?，我用凍得像紅蘿卜一樣的手，握著另一只紅蘿卜。雪下得很厚，我們吃力地拔出一只深陷雪原的腳，又重新陷入到雪原里。于裊裊升騰的細(xì)微呵氣里，兩串小腳印在身后柔弱地綿延。以悠長的歲月作背景，兩個小姑娘倔強(qiáng)地走在雪地里。再翻過一座山，便可以望見外婆居住的那個小村莊了，我似乎已經(jīng)在想象中圍坐在溫暖的爐火邊，看著那幽藍(lán)的火苗了。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呼吸更加沉重了。漫無邊際的雪，白得刺眼。我瞇起了眼睛，望著即將離開的這個安靜的雪國。一只鳥在枝頭掠過，用翅膀撲棱棱地刮起一陣雪風(fēng)來。這時，妹妹揚(yáng)起凍得通紅的小手，指著對面的山腰給我看。隔著幾條地埂的潔白的世界里，嵌著一個逐漸清晰的小黑點(diǎn)。一條灰黑色的爬行動物正以同樣的悠閑與我們向同一個方向邁進(jìn)。我握緊妹妹的手，以有限的知識向她解釋這是條散步的狗，卻忍不住一次次把膽怯的目光投向這危險的旅伴，最終那條垂直的尾巴暴露了它的真實(shí)身份。我和妹妹開始拼命地奔跑，并絕望地尖叫著。路上沒有遇到一位扛著鋤頭的救星，親切的農(nóng)夫啊，為什么還不出現(xiàn)！汗水順著眉毛往眼睛里滴，生疼生疼。氣喘吁吁的我似乎看到了那位危險的旅伴正矯捷地躍過地埂，在我身后近咫尺的距離急速地追襲，并用那條低垂的粉紅色的舌頭熱乎乎地在我的耳朵后面發(fā)布著即將凱旋的驕傲信息。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誡妹妹，無論如何不要回頭，這樣狼就不那么容易咬到我們的脖子。我在竭力的奔跑中甚至渴望著這一時刻的到來，我渴望著那只狼就像傳說中的那樣，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來，好讓我結(jié)束這恐怖的心力衰竭式的奔跑。我們最終因?yàn)轶w力不支跌在了雪地上，倒下的那一刻我緊閉著眼睛，在忐忑地等待著命運(yùn)獰笑的宣判。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jì)，呼吸漸漸平穩(wěn)了下來，冰冷的感覺重新恢復(fù)了，等待中的酷刑沒有出現(xiàn)。我睜開了眼睛，那位危險的旅伴拋棄了我們。世界仍是一片潔白，沒有血腥，雪地上失去了兩朵鮮艷的花朵。一切的恐懼只是出于我的想象。

這只追殺命運(yùn)的狼從這一刻起在我的腦海中得到了永恒。它在我以后的生命中不斷地出現(xiàn)，促使我竭盡全力地奔跑。我知道，總有一天，我的美麗會在雪地里無比凄涼地綻放。那一刻的到來是如此的不可捉摸，命運(yùn)的利刃終始高懸于頭頂，卻久不落下。

時至今時，當(dāng)我坐在高速行駛的汽車上，望著兩邊飛奔而去的樹木農(nóng)田河流時，仍能清晰地記起那次逃亡，我們穿過風(fēng)墻，有如穿過時光的隧道，妄圖想要擺脫命運(yùn)早已設(shè)置好的絕望的路線，卻終因體力不支而繳械投降。

一陣風(fēng)吹過，辦公室窗外的兩排刺槐樹上紛灑下黃色的花朵。它們墜落的姿勢是如此的優(yōu)雅，沒有赤足狂奔的狼狽，沒有緊扼喉嚨的恐懼。是誰嚇著了我？那只失約的狼？我越是拼命地逃離命運(yùn)的軌道，卻越是飛速地奔向死亡。我用自己的速度來叛逆，最終刻上了忠誠的印記。

每一次艱辛逃亡的間隙，當(dāng)我嘗試著讓驚恐萬狀的靈魂在某個看似平靜的枝頭歇腳時，周圍總是響起了密集的槍聲。于是我展開被汗水浸泡的翅膀，再度飛翔。在規(guī)定的射程里，我這顆被槍膛拋棄的子彈，在命運(yùn)的阻力中逐漸地失去了力量的支撐，逃亡慢了下來，等待著火藥的爆響，然后變作一吹即散的炊煙，以分子的形式化解，重歸塵土。

孤單的飛行。風(fēng)吹草動中潛伏著殺機(jī)。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撐著我繼續(xù)逃亡，汗津津的翅膀下隱藏著落腳的渴望。

脆弱且敏感。我已厭倦逃亡，生命的伊甸園仍躲在清冷幽深的黑暗里。夜里，當(dāng)睡床在呼嘯而過的火車的威脅下喘息搖擺時，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認(rèn)，即使在夢里，我也沒有放棄逃亡，我在時刻消耗著有限的熱量和能量。我小小的身體儲藏下不太多的歲月，一聲輕吟，來不及出口，便會墜入無盡的深淵。

別向我提起從容的妙處，對于逃亡者而言，從容是鎖在玻璃櫥柜里的誘人的糖果，我在想象中嘗不到它的滋味。我試圖尋找出逃亡命運(yùn)的力量之泉，也許是源于對寧靜和自由的一種本能的渴望，它以樸素的外表親切地出現(xiàn)，卻永遠(yuǎn)與我若即若離。也許它只是一片林子，在那片天堂般的森林里，沒有槍聲，沒有恐嚇，沒有逃亡，那只狼被黃土掩埋，墳頭的荒草在微風(fēng)中吟唱著永恒的寧靜。

逃亡是焦慮的產(chǎn)物，焦慮是情緒的表現(xiàn)，情緒永遠(yuǎn)是短暫的。我攏起翅膀，徑直墜入自己的內(nèi)心。多年來我苦苦追尋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給予，唯有清冷的內(nèi)心具備撫慰的力量。

責(zé)任編輯/吳 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