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蘭
我在等待午時三刻。
午時三刻,天上就會伸下一只手把我抓走。
我不時地看看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面無表情,幾只黑鳥結(jié)伴飛翔,那是烏鴉。有時候,它們也會落下來,在墻頭上歇一會兒。烏鴉和我一樣在等待著那只手,那只手抓走的是我的魂,我的身子得留下。烏鴉等著吃最新鮮的肉。我見過幾只烏鴉吃死去的兔子,它們圍在一起,不爭不吵地吃兔子的肉,很安靜,很專注,很細(xì)致,使死去的兔子也享有了生前沒有的端莊和體面。我的出現(xiàn)都不能驚動它們,我站在旁邊看它們,它們也抬頭看我,嘴巴上滴著血,黝黑的眼睛很溫和。
我覺得,烏鴉是一種冷峻的鳥。
對于死亡的氣息,烏鴉比狗鼻子還賊,比螞蟻的鼻子還賊,在我不足六年的人生經(jīng)驗中,這是我所知道的兩個嗅覺最為靈敏的家伙。一有肉味,鄰居的幾條狗就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到我家院子里,在廚屋門口打轉(zhuǎn)轉(zhuǎn)。還有螞蟻,它們總喜歡跟著我,我吃飯時會掉下飯粒。奶奶罵我:敗家子,你長了個漏勺嘴呀,走到哪漏到哪。爺爺說:小喜子,你是一張種飯的耬哇,走到哪種到哪。除了螞蟻愛跟著我,雞也愛跟著我,母雞們沒膽子,只敢吃我掉地上的飯粒,那只綠尾巴公雞平常被母雞們和奶奶嬌寵得膽大包天,竟然啄到我臉上來了,差點啄瞎了我一只眼,在我的眼睛底下永久地留下一個小小的坑,笑起來就成了一個小酒窩,讓我呆板的小黃臉生動了不少。爺爺叫叔叔把那只公雞殺掉燉了湯,奶奶不樂意,說:一家的柴米油鹽全靠母雞們下蛋呢,沒了綠尾巴公雞,母雞們就得靠鄰居的公雞壓蛋了,蛋就會下得稀,旁人的男人靠不住,旁人的公雞也靠不住。爺爺說:它想啄瞎了我崔家的后人呢。
清早天剛亮,爺爺就把我晃醒了,見我迷迷糊糊地不想睜眼睛,便說:今天是個好日,小喜子,快起來,到嶺上槐樹奶奶跟前磕個頭,求她保你的小命吧。
痢疾這個狗日的把我害苦了,差不多兩個月,就把個胖乎乎圓滾滾的娃變成了個柴火娃,奶奶說我是“柴火棒兒,風(fēng)一吹就倒了”。一個月前,村里有家辦喜事,爺爺是賬房先生,我就跟著爺爺在那家沒完沒了地吃,把肚子吃壞了。起先,肚子里像是有座山,山要塌了,呼呼嚕嚕地響,一響起來,我就掄開兩條粗壯的小腿往茅房跑,我跑得飛快,大人們說我腳上踩了風(fēng)火輪,我知道這是夸我有本事,就一趟比一趟跑得快。后來肚子里的景象變了,從山變成了河,嘩嘩地往外沖,根本管不住,等不得我兩條小短腿跑到茅房,屎湯湯順著褲腿往外沖。奶奶干脆扒了我的褲子,讓我席著個屁股坐在茅房口的砂石上,隨時等候肚子里的河沖出來。再后來,肚子里就下起了秋天的連陰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煩死人了。山塌河沖的時候,肚子里是種暢快的感覺,秋雨下起來,肚子就開始一揪一揪地疼。最后,一條蛇盤進了肚子里,吃我的肉,咬一口,我就渾身打顫,腦門子上冒白汗,在地上打滾。后來沒力氣打滾了,就縮成一團,鉆在個沒陽光的地方,就是放鋤頭籮筐亂七八糟東西的西廈子底下,那地方經(jīng)年不見陽光,卻通風(fēng)順暢,最重要的是它傍著茅房。
是東屋的春鳳姑姑發(fā)現(xiàn)了我,到西屋跟爺爺奶奶嚷嚷:小喜子有病了,得請醫(yī)生看一看。
先說說春鳳姑姑,春鳳姑姑就像一縷春風(fēng),時時吹過我的心。
春風(fēng)一樣的春鳳姑姑命不好,她是我大爺爺?shù)莫毶畠?,是我父親的堂妹,遵從大爺爺?shù)脑竿辛藗€女婿上門,所以我還是叫春鳳姑姑,叫那個上門女婿何生是叔叔。春鳳姑姑有個心上人,可她卻不能嫁給他,聽說那個心上人是個獨子,不可能來她家頂門。何生叔叔人樣挺俊,卻是個懶漢,愛騎著車子到城里去,后來就在城里找了份臨時工,十天半月才回來一趟,回來也不過夜,轉(zhuǎn)一趟就走了,常常要和春鳳姑姑吵架。他們在東屋吵架摔東西,大人們就在院子里坐著聽,悄悄說,何生叔叔不是好的,愛耍錢賭博,自己掙的錢一個拿不回來,還來跟春鳳要錢。大爺爺年輕時在河南做買賣,家底厚,有值錢的金銀首飾。奶奶說大奶奶活著的時候常戴一支金釵,是只鳳凰,周身翠綠,尾巴梢是圪閃圪閃的金,鳳凰的眼睛是一顆紅寶石。吵完了架,何生叔叔怒氣沖沖騎車而去,春鳳姑姑總要在屋子里呆上一會兒,出來的時候就有說有笑的,還把何生叔叔帶回來的吃食東西分給大家吃。我接過吃食時盯住春鳳姑姑的臉看,她白白的臉依舊笑顏如花,好看,快樂,仿佛剛才她在屋子里不過是唱了一支歌。
春鳳姑姑叫來了爺爺奶奶,看哈趴著的我。我的肚子里有火,肚皮貼著土地,一股清涼的風(fēng)就順著肚臍眼鉆進肚子里去了。有了清涼的風(fēng),肚子里的蛇安靜了許多。
他們幾個人把我弄回西屋床上,爺爺扣了扣我的脈,說:沒多大的事,拉肚子拉虧空了,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爺爺奶奶又說別的事,只有春鳳姑姑時不時地看看我,眼里有一絲擔(dān)憂。
那些日子,家里出了件大事,母親生孩子,不想一回生了倆,都是男孩,上面已經(jīng)有兩個,一個我,一個五歲的妹妹。父親是村里的采購,恰好到南方去了,三個月沒有回來。兩個弟弟讓所有人措手不及,連母親的咪咪(我們那兒對女人的乳房有兩種叫法,哺乳期的叫“咪咪”,非哺乳期的叫“奶”)都沒個準(zhǔn)備,奶水的虧空很大,兩個弟弟只能吃個三分飽,剩下的七分肚子就靠沒日沒夜地哭嚎來填補,嚎得滿院子的人心徨徨的。爺爺寫了幾十張?zhí)?,上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然后帶著我上街到處張貼,說是只要有一百個人念了那帖子,就能治好倆弟弟的哭病。奶奶整天熬些湯湯水水的讓母親喝,一家人的心思都跑到母親的奶水上了,忙了一個多月,母親的奶水終于有了起色,兩個弟弟才安靜下來。
沒人顧得上我和妹妹,我們倆像路邊的兩棵小草,各自憑本事求生。妹妹很乖,她守在炕頭邊,給母親送尿鍋,雖然有一次摔了一跤,把尿鍋摔碎了,大人們不在乎,當(dāng)尿鍋使的黑粗砂鍋后墻根多的是。妹妹還會用粉紅紙扎成蝴蝶逗兩個弟弟耍。更要命的是,她竟然能忍住惡臭,為兩個弟弟洗屎布,那些豆瓣一樣黃黃的東西,光是看一眼我就要吐出來,她卻能用手拿著,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搓,把五顏六色的屎布洗得干干凈凈,晾在院子里的無花果樹上。她個子太矮了,只能夠著那兩棵無花果樹。
妹妹靠她的能干留在了母親身邊。我卻不行,我不光不能干活,還經(jīng)常偷喝母親的紅糖水,這一切過錯都能被原諒,有一次我竟然差點殺掉兩個弟弟中的一個。他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屙的屎流的鼻涕都一樣,我根本分辨不出哪個是大半兒,哪個是小半兒。我們那兒把雙胞胎都叫大小半兒,大概是兩個一半合成了一個的意思。大小半兒一人霸占著一個咪咪,我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我非常迷戀母親的咪咪,我混沌不清的夢里無數(shù)次追逐著兩個白白的會飛的咪咪。我出生六個月的時候母親懷上了妹妹,我就沒有奶水可吃了,爺爺經(jīng)常抱著我到街上女人們扎堆的地方,乞求有奶水的女人讓我吃上幾口,起先人家還讓我吃,可我一旦噙住咪咪就會死死不放,不把奶水吸干絕不放開。那時候奶水很金貴,女人們的奶水普遍不夠娃娃吃,我吃了,人家的孩子就吃不飽,就嗷嗷地哭。后來,無論爺爺再怎么花言巧語哄騙,沒有人啃把奶頭讓出來,人們一看到爺爺抱著我過來,就紛紛起身散伙回家。我一看到女人們都起身離去,便哇哇地大哭,我能嗅到她們身上的氣息,其實就是咪咪的氣息,一股酸酸的奶香味。那奶香味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的心就越來越絕望。我迷戀女人奶子的毛病大概就是這樣落下的。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好的,越是戀戀不舍,越是抽刀斷水水更流。
兩個弟弟剛出生的時候,我還被允許在炕上呆著。一次,兩個弟弟睡著了,母親的咪咪終于閑下來,而母親也睡著了,捋起的衣裳沒有放下來,咪咪裸露著,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我著迷地看著它們,它們也像兩只紫色的大眼睛看著我。母親的咪咪很小很干癟,乳頭卻很大很飽滿,像兩顆水盈盈的葡萄,勾人心里的饞蟲兒。母親不知夢到了什么事,大概是父親吧,反正是很高興的事,母親的身體扭動著,嘴巴微微張著,發(fā)出幸福的呢喃。這時候,我看到兩個乳頭微微顫抖,纖細(xì)的微藍(lán)色的乳汁從乳頭里流出來,在母親的肚皮上蜿蜒成了一條小溪,散發(fā)著誘人的芳香。我輕輕湊過去舔那條小溪,小溪不經(jīng)舔,只是一個誘餌罷了,我的嘴巴就被勾引到那個乳頭跟前了,我猶豫了一下,很快噙住了那顆顫動著的葡萄,瓊漿一般的乳汁啊,讓我的心滋生出恨,我怎么就不能多長幾張嘴呢。恰在這時,一個弟弟哭了起來,我扭頭看他,他也看我,眼光兒賊亮賊亮。我用手摸摸他,討好他,想讓他安靜下來,他卻把聲哭得更大了。母親的美夢被打擾,厭煩地翻了個身,又睡著了。我無法再吃到葡萄了,而那個醒了的弟弟還在盯著我看,幸災(zāi)樂禍地用血紅的小舌頭舔著嘴唇。我撲過去掐住了他的脖子,他發(fā)不出聲來,兩條小腿亂撲騰。另一個弟弟卻突然醒來,哇哇大哭,驚醒了母親。母親一巴掌就把我扇到了炕底下。從此,我就不能踏進母親住的窯洞半步,更不許上炕,我只能縮在爺爺?shù)钠ü珊螅X也跟爺爺在一個被窩里,爺爺夜里愛放屁,老臭老臭。我很想念窯洞里的大炕,那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卻被生生拔掉扔了出來,就像一棵草,長得好好的,被拔掉了,扔出地外,在大太陽底下曬,沒幾天活頭的。
爺爺把我叫醒,奶奶給我穿了身干凈衣裳,弄得我渾身不舒坦,因為跑茅拉肚子,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一絲不掛了,瘦小的身子黑油油的。一天磚窯上燒磚的許山來我家院子里,他有事沒事常往我家院子里跑,東一搭西一搭地跟人說話,眼睛卻老瞄著春鳳姑姑。許山說話很有趣,沒念過一天書,卻仿佛有滿肚子學(xué)問,道理一套一套的,常把爺爺說得啞口無言。
爺爺說:許山你說的都是歪理。
許山說:世上只有理,沒有歪和正;世上只有人,沒有好和壞。
爺爺就沒話可說了。后來,許山一來我家院子,爺爺就進了西屋,爺爺叫我也進去,可我想聽許山說話,許山的話有意思,一塊石頭也能讓許山說出花。許山來了,院子里的笑聲就一陣接一陣。我想爺爺在屋子里也偷偷笑著。
那天,院子里沒別人,只有許山和春鳳姑姑,春鳳姑姑在洗衣裳,白白的洗衣粉沫子飄滿了大盆,淡淡香味彌漫著。許山說:今兒這院子里好清靜哇。然后就看到了我,又說:小喜子,你黑得就像塊炭,扔在炭堆里,我一鍬就把你掀到磚窯里燒了磚了。不說話的春鳳姑姑這時候說話了:胡說啥,看嚇著孩子,可憐的只剩下了半條命。然后,春鳳姑姑就憐惜地看著我,那眼光兒像一縷和煦的風(fēng)吹過。許山呵呵地笑起來,癡癡地盯著春鳳姑姑看。春鳳姑姑正彎腰用勁搓衣裳,白白的奶子隱隱約約露出來半個。許山說:春鳳,太陽咋就曬不黑你呢?
光身子慣了,猛一穿上衣裳就像被捆住了,渾身不自在,可我沒力氣反抗,我連衣裳都沒力氣反抗了。我總想躺著,奶奶就一次一次把我拎起來,給我洗了臉和手,對爺爺說:發(fā)著燒呢,怕是不行了,還沒一把青菜重,怕是一股風(fēng)能把他吹跑呢……
曉霧迷離中,爺爺奶奶帶著我出了大門到嶺上去。到嶺上去得先過一條河,河水很淺,河身窄處搭了幾根石條就是橋,村里人叫河扎子。過了河扎子,沿一條蜿蜒曲折的上坡小道走幾分鐘,就到了嶺上。我沒力氣爬上坡,爺爺只好背著我。一路上不斷遇到人,不斷地詢問我的病情。奶奶跟人說:怕是不行了,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盡人事吧。等人走過去,爺爺很惱火地跟奶奶說:閉上你的嘴吧!小喜子好好地,怎么就成了死馬了。奶奶就賭氣不吭聲,氣氛變得不溫潤了,再見到人,爺爺不說話,奶奶也不說話,遇到的人見情形不對也不說話了。氣氛不僅不溫潤,還沉甸甸的,濕漉漉的,好像我真的快活不成了。我想,我活不成也無所謂,我母親又生了兩個弟弟,崔家又添了兩個后人。那天,奶奶和春鳳姑姑在院子里的話我聽到了。春鳳姑姑說:小喜子得上醫(yī)院看看。奶奶說:家里添了倆小子,兵荒馬亂的,哪里顧得上他,看他的命吧,死了就不是崔家的后人,不知是給誰家養(yǎng)活呢。春鳳姑姑說:大小是條命,咋能不救呢。奶奶說:請二先生看看吧。二先生是村上的神仙,拿了人的生辰八字,哼哼呀呀唱幾句,就知道了人的生死大限。奶奶說完話回屋子了,春鳳姑姑惆悵地看著我說:小喜子呀小喜子,你天生就是個苦命娃,小時候沒奶吃,餓得像條狼,村里奶孩子的婦女個個躲你,如今,痢疾又來索你的命,你快好了吧。
嶺上景色很美,霧淡淡的,一層一層簇?fù)碓诶匣睒涞乃闹埽顾@得婆娑而慈祥,很像奶奶穿著圍裙在灶臺邊忙碌的樣子。
老槐樹后是座石塔,叫嬰兒塔。塔身由整塊黃砂石雕成,不足兩米高,塔洞的高度不足一米,塔上四角有四個鏤空的石燈籠,有獨具匠心的設(shè)計,看見四面透風(fēng),風(fēng)卻只能穿梭而過,在中心地帶留出一片真空,里面點了燈,再大的風(fēng)雨也不能使那燈熄滅。時不時地,四個燈籠就會亮起來,從村子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像四盞天燈。大人們便會說,誰家的孩子又讓槐樹奶奶看護好了?;睒淠棠淌谴謇锖⒆觽兊淖o佑神,有災(zāi)有病了,就來燒香磕頭求槐樹奶奶保佑,實在護佑不住死了的,就光身子放進槐樹奶奶身后的嬰兒塔塔洞里,第二天尸體就不見了,大人們說是托生二世做人去了。
爺爺奶奶神情凝重地忙活著。鋪開一塊紅布,在上面擺著香燭點心什么的。
我的眼睛一直被嬰兒塔的塔洞所吸引,想象著一個個光身子的孩子躺在里面的情形。爺爺曾說,塔里有了死孩子,槐樹奶奶就刮起風(fēng),給那些死孩子長上翅膀,讓他們飛在空中,看到村子里所有的人家,相中哪家就去哪家,落在炕上的就成了人家的孩子,落在豬圈的就成了豬,落在雞窩的就成了雞。我問,落在茅坑里的呢?爺爺說,那就成了一條蛆。我想如果我能重新托生找人家,我就找春鳳姑姑做我的媽,她的咪咪白生生的不說,她說話低聲細(xì)語,眼光暖暖的。
我正胡思亂想,爺爺叫我磕頭,我懵懵懂懂沒聽見,爺爺推了我一下,我竟吃不住這一推,一頭栽倒了,啃了一嘴泥。那泥清香得很,我沒往外吐,咂吧咂吧咽進了肚子里。奶奶慌了,把手指頭伸進我嘴巴里摳,哪里摳得到,泥巴早滑溜到肚子里了。
爺爺說:沒事,槐樹奶奶腳下的土比藥還靈驗。
奶奶說:昨天二先生看了小喜子的生辰八字,說命里該有這么一劫,就看今天午時三刻了。爺爺說:二先生的話你能信?我孫子有槐樹奶奶護佑,命大著呢,等我死了,還要給我摔盆打靈幡呢。
午時三刻,是我的一個節(jié)骨眼,老天爺會從天上伸下一只手,把我抓走。
從嶺上回來,我啥事都不想,只想這一件事。
吃完午飯,大人們都睡覺了。我從爺爺屁股后溜出來,坐在西屋門口的臺階上,看正午的陽光在院子里遲緩地移動。死亡畢竟是讓人亢奮的一件事,即使對我這個六歲的小孩子也不例外。春鳳姑姑也來西屋門口坐下,拿著一把刀,一塊案板,一筐子棕棕菜,呯呯呯地切,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跟樹上的知了和雞窩里下了蛋的母雞的叫聲揉在了一起,是夏日正午一支好聽的曲子。春鳳姑姑有三個孩子,正渾耍不懂事。還喂著一頭母豬,母豬剛下過豬娃,豬食正是要上勁的時候。春鳳姑姑切棕棕菜的時候,時而瞟一眼院子中央陽光里曬的一大盆清水。我知道,她又要擦洗身子了。棕棕菜的葉子很像豬脊背上的鬃毛,棕棕菜汁液豐富,院子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草香。棕棕菜人也能吃,用開水熗幾遍,直愣愣的棕刺就蔫了,搗碎了的蒜拌了醋,滴一兩滴香油,把蔫了的棕棕菜葉子攪和勻?qū)?,就著小米稀粥,是很好的早飯。可惜我不能吃了,我的肚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仿佛死了一般沉寂。我就要死了,空著肚子死就成了餓死鬼,餓死鬼二世托生的時候沒力氣飛,掉在豬圈里,就會變成豬,掉在茅坑里就會變成蛆,我可不想變成豬變成蛆,我想掉在春鳳姑姑的炕上,做春鳳姑姑的孩子。
我問:午時三刻是啥時候?
春鳳姑姑驚訝地看看我,我已經(jīng)有些日子不說話了,冷不丁地,倒把春鳳姑姑嚇了一跳。
春鳳姑姑驚喜地問:小喜子,是你說話嗎?
我點點頭,又問:午時三刻是啥時候?
春鳳姑姑看看天上的日頭,又看看院子里太陽齊著西屋屋檐切出來的一溜陰影,想了好半天才說:你看,陰涼兒走到第十顆磚的時候,就是午時三刻了。
我家的院子方方正正,正北一溜六眼窯洞,門臉由砂石和磚混砌,東西各三間青磚青瓦樓房,窯洞是貧寒的祖上所修,東西瓦房是富裕了的后人修建。場院很大,東西南北各二十顆磚,磚不是普通的磚,是大方磚,磚上有花紋,破損了不少,坑坑洼洼的,長了綠茸茸的青苔,不留神就會被滑倒。我三歲時爺爺教我數(shù)數(shù),數(shù)的就是大方磚,橫幾顆豎幾顆,我閉著眼睛用腳都能數(shù)得來。我記住了春鳳姑姑的話:午時三刻就是陰涼兒到了從西往東走到第十顆磚的正中間。我的心在那兒畫了道線。
在我的記憶中,春鳳姑姑很少有閑著的時候,上地做飯喂豬喂雞拔麻繩做鞋子縫被子褥子,稍有空閑了,三個孩子中的一個總會惹她生氣,她就滿院子追著打他們,她也不真打,拿著個用禿了的笤帚疙瘩,追到門口,追不到了,她就把笤帚疙瘩扔出去,打就打著了,打不著也就算了。不像我母親,當(dāng)真下手打,打得你一輩子忘不掉,母親個子大,胳膊長,手也大,不用追著攆著打,不留神一巴掌扇過來,我就踉蹌幾步跌在地上,耳朵嗡嗡直叫喚。
春鳳姑姑把棕棕菜切完用大鐵鍋煮在火上,端了一盆熱水洗手,棕棕菜把她的手染成了兩片綠樹葉,洗了半天洗不下來,她就在石頭上搓。我看著心里一陣疼。正在這時,一個男人一閃進了東屋。春鳳姑姑看了我一眼,竟笑了笑,面頰有點羞紅。她把洗手的綠水潑在院子里,回了東屋。我坐在陰涼里,看著那片濕印兒一點點干燥,等待著午時三刻。
隱約間,東屋里傳出別樣的聲音,一絲兒歡娛的氣息從簾縫飄出。
我數(shù)了數(shù),陰涼兒到了第三顆磚上,離第十顆磚還遠(yuǎn)著呢。
院子里一絲風(fēng)也沒有,知了在樹上叫得正起勁。東屋竹簾后傳出的聲音稍稍大了些,弄得我有些不安。
我決定找點事情做,進行人生最后的告別。我先來到廁所,蹲在茅坑上,我不是重溫拉肚子的感覺,我恨死那狗日的痢疾了,我拒絕吃飯并不是不想吃飯,我是想生生餓死鉆在我肚子里的狗日的痢疾。我是來看那窩螞蟻的,它們是我的好朋友,拉肚子疼得我滿頭大汗,汗水滴在地上,它們就從窩里出來,以為要下雨了,忙著搬家??此鼈兺絼诘孛β担业耐纯嗑途徑饬嗽S多?,F(xiàn)在我的頭上不落汗了,螞蟻的生活井然有序,清靜自然,就像晌午時分的村莊。我想,大熱的天,螞蟻也要歇晌午呢。
看完螞蟻,我來到豬圈跟前,看那棵杏樹,樹上還有金黃的杏子,只是很少了,藏在樹葉里,時隱時現(xiàn)。這棵杏樹是悲哀的,滿樹的杏子都落在豬糞湯湯里爛掉了。春鳳姑姑的老母豬很能干,一年要給春鳳姑姑下兩窩豬娃,可老母豬性子很古怪,下了豬娃,就變得兇巴巴的,六親不認(rèn),沒人敢到豬圈里摘杏子,春鳳姑姑的老三去摘,還被老母豬咬了小腿。正午的陽光金黃而透明,從樹葉間灑下來,晃得我目光迷離,恍惚間看著滿樹都是搖曳的杏子,我的嘴巴里竟生出了酸酸的津液。
不知什么時候,春鳳姑姑站在我身后,摸著我的頭問:你想吃杏子?
我點了點頭。
春鳳姑姑就跳到豬圈里,爬到樹上摘了幾個杏子。老母豬咬天咬地,卻不敢咬春鳳姑姑,春鳳姑姑就是它的天就是它的地。它臥在陰涼里,一雙狡黠的小眼睛眨了幾下,連聲不滿的哼哼都沒敢發(fā)出來。
春鳳姑姑把杏子拿到廚屋,用開水煮軟了,才拿出來讓我吃。我一口氣就吃掉了五個杏子,肚子里馬上就咕咕嚕嚕響起來,像死寂的土地?zé)òl(fā)出了一絲生機。春鳳姑姑也聽到了那聲音,擔(dān)憂著自言自語:吃壞了咋辦?我可就成了罪人啦。春鳳姑姑看著我吃了杏,又到廚屋里去了??床坏酱壶P姑姑,我卻知道她在做什么?;鹕系淖刈夭艘呀?jīng)熬爛了,她把備好的粗糠倒進去,攪一攪,在火上繼續(xù)熬。等菜和糠熬成了一鍋粥,汩汩地叫起來,飄出一股撲鼻的麥香味,豬食便制好了。一鍋豬食夠老母豬吃三天,春鳳姑姑每隔三天就得熬一鍋豬食,一日三頓,頓頓摻了洗鍋刷碗的泔水喂豬。
春鳳姑姑把那盆曬熱了的水拖到西屋門口的陰涼里,把臉貼在水面上,嗅了嗅,跟我說:小喜子,太陽水真香哇。
春鳳姑姑鼻尖上掛了幾顆水珠,把她的臉襯得白白亮亮,把腮上的兩片緋紅襯得鮮色欲滴。我很驚訝,我從沒見過春鳳姑姑的臉這么燦爛鮮艷,像院子里花墻上正在盛開的小桃子花。春鳳姑姑坐在臺階上,解開衣裳紐扣,露出了她白白的身子,把毛巾在水盆里一泡,虛虛地一扭,便在身上擦。她忽然看見開得鮮艷的小桃子花,就起身揪了一把,撒在水盆里。春鳳姑姑的咪咪很美,像兩個石榴,被她擦得紅撲撲的,撩動了我的心,我好想撲過去,一口噙住那鮮美的乳頭,一輩子都不放開。
擦完身子,春鳳姑姑困倦了,依著墻閉上眼睛要睡,忽然又睜開眼睛跟我說:小喜子,我困了,睡一會兒,你聞見豬食的香味了,就喊醒我,別糊了鍋。說完,春鳳姑姑就睡過去了,響起了低低的鼾聲。一只蜜蜂在她臉龐縈繞,她都沒有知覺。
陰涼兒走到了第八顆磚。
我決定到大門門廊下走一趟,完成我最后的告別。這回我是去告別恐懼,我不想帶著恐懼死去,恐懼白日里不現(xiàn)身,到了夜里,就會變成噩夢,嚇唬人。我家的門廊很長,足有十米長,像一個很長的隧道,里面沒有燈,大白天也是黑洞洞的。門廊兩邊各有一個圓頂?shù)男¢T洞,沿著磚砌的臺階上去,是一扇木門,打開木門進去,就進入糧倉。門廊上的糧倉分割成了大大的兩間,一間歸春鳳姑姑家,一間歸我家,糧倉很大很寬敞很亮堂,三面有窗,兩層的木格子窗戶,通風(fēng)防雨。現(xiàn)在,糧倉里空蕩蕩的,人的肚子都不能吃飽,沒有多余的糧食存放在倉房里了。門洞的頂是木頭的,幾根碗口粗的橫梁,上面鋪著木板。去年夏天,我從門洞里走過時,感覺頭頂涼颼颼的,抬頭一看,一條白花斑蛇正垂掛下來,吐著血紅的信子,我以為要吃我,倉皇逃竄,被大青磚上的青苔滑倒了,后腦勺磕了個血窟窿,繃帶纏了好幾個月??勺哌^門廊時,我還是控制不住地要一路奔跑,爺爺罵我:小喜子,你狗改不了吃屎嗎?你的腦袋不是碗,摔碎了還能買一個。
門洞里很安靜,我吸了口氣,走進去,一步一步地走。我渾身冒汗,恐懼迫使我隨時想撒腿就跑。我閉上眼睛,心想,反正我很快就要死了,被蛇咬死也無所謂。我的心漸漸安靜下來,恐懼的陰霾漸漸飄散,門洞不那么黑暗了,古老的青磚,白石灰縫,墻上掛著的簸籮,墻角的一個蛛網(wǎng),蛛網(wǎng)上蟄伏著的黑蜘蛛……我第一次看清了這些東西。門洞里并不只有黑暗。我還看到了門洞外面,夢一樣的陽光像細(xì)雨飄灑,幾只雞在散步,低語。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我哭了一會兒,那座像山一樣壓了我很久的恐懼竟然是個騙子,它比狗日的痢疾還可惡呢,痢疾好歹是真的,沒騙我。狗日的門洞!我一邊哭一邊罵。六歲的我還不能區(qū)別門洞和恐懼,是門洞讓我恐懼,讓我后腦勺磕了個血窟窿,留下了生生世世的疤痕和疼痛。
我回到院子里,看到陰涼兒已經(jīng)走到了第九顆磚的中間,我趕緊坐在西屋的門墩上,等待著午時三刻。
春鳳姑姑睡得很安靜,她的手垂在了地上,沒系上扣子的衣裳撒開了,露出半個咪咪和松弛的白肚皮。水盆里飄著的小桃子花已經(jīng)黯淡了。豬食的香味從廚屋飄出,豬食快熬好了,但還稍欠火候。我耐心地專心致志地等待著豬食飄出焦香,就像麥子被太陽烤焦的味道。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我一定得完成它。我心里說:豬食你快點好吧,陰涼兒到了第十顆磚我就得走了,你燒糊了,春鳳姑姑會怪我的。豬食果然飄出了焦香,我趕緊起身去叫春鳳姑姑。春鳳姑姑卻再也叫不醒了。
我拍打著門簾,奶奶出來了,睡意蒙眬的,有些煩氣地呵斥我:小討命鬼,你不睡覺,爬出來做啥?
我不說話,用手指著春鳳姑姑。
奶奶走近春鳳姑姑,喊:春鳳,春鳳。奶奶踢踢春鳳姑姑的腳,春鳳姑姑一動不動。奶奶說:出大事了。
院子里的人都被奶奶叫起來了,大家圍著春鳳姑姑束手無策。有人叫來了許山,許山蹲在春鳳姑姑跟前,低低喊著:春鳳,春鳳,你醒醒呀,我是許山。
春鳳姑姑再也不張口說話了,她被人放平,躺在一張席子上。
有一會兒,人們都到屋子里商議事情去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春鳳姑姑,她依舊面若桃花,嘴角飄著一抹笑意,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起來,把她美麗的臉龐蓋住。
起風(fēng)了,杏樹的葉子沙沙作響。我忽然想起午時三刻的事,趕緊看陰涼兒,陰涼兒已經(jīng)覆蓋了整個院子。
我錯過了午時三刻。
我哇哇大哭,在地上打滾,可春鳳姑姑永遠(yuǎn)都不會起身來安慰我了,我再也看不到她石榴一樣的咪咪了。
多年以后,我?guī)е业男禄槠拮拥酱壶P姑姑的墳上,見到了許山,他變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老頭,拿著鐵鍬往春鳳姑姑的墳上填土。
新婚妻子跑到地邊上,去采盛開的蒲公英。
許山說:小喜子,這女人跟春鳳有幾分像呢,白生生的一身好肉。
我說:是哦。
許山說:等我死了以后,就跟春鳳合葬,活著不能做她家的上門女婿,就死了做吧。
這時候我才知道,春鳳姑姑的心上人就是許山,那天晌午那個風(fēng)一樣來去的男人也是許山吧?
我跟許山說:春鳳姑姑是替我死的。
許山搖搖頭,笑著說:死跟活一樣,誰也替不了誰。
新婚的女人采了一大捧蒲公英往回跑,黃燦燦的花映得她很妖冶。許山扶鍬而望,眼光兒癡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