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翔
1990年代以來,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形成了一股熱潮,不少散文作家采用新的視角,從題材、風格、手法等各方面不斷拓展著當代散文的文體和觀念,一時間,各種散文名目紛紛涌現(xiàn),熱鬧非凡。這種熱鬧確實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代散文的繁榮,但又如有的學者指出的,在這種表面熱鬧的背后,當代散文也“呈現(xiàn)出空前的無序與放浪”,在一片喧囂聲中,喪失了真誠的心靈,在風花雪月中淪為大眾情人和文化快餐。不過,與這類熱衷于追新逐異因而魚龍混雜的散文創(chuàng)作相比,那些與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人格品質(zhì)有著更深傳承關系的散文作家,其散文創(chuàng)作所表現(xiàn)出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對美好情感、人文精神的追求,以及借景抒情的審美情趣和表達方式,反倒更顯示出了其真誠而穩(wěn)固的散文品質(zhì)。賴賽飛的散文創(chuàng)作顯然屬于這后一類。
賴賽飛的散文受中國古典詩詞傳統(tǒng)的熏染是顯而易見的,不但其散文的語言、寫作手法和整體氣韻是偏于古典的,其更深層的情感體悟、人生思考主要也都是建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基礎之上的。這一特征在其第一本散文集《陌上輕塵》中已有充分體現(xiàn),又在剛出版的《春日讀秋詞》得到了延續(xù)。不過,如果從文本的具體內(nèi)容來看,集中的散文仍可分為三類:
一類主要以當下的日常生活、社會現(xiàn)象為抒寫對象,表現(xiàn)作者對當下社會、生活的體悟和思考,文中很少或沒有涉及古典詩詞的內(nèi)容,比如《千千結(jié)》、《想念溫暖》、《怕意路短長》、《葡萄及其心事》、《一只蝴蝶》、《小橋流水人家》、《半輪明月半邊山》、《愛比命薄》、《大城小鋪》以及《牡蠣的優(yōu)雅》以下九篇寫家鄉(xiāng)風物的作品;一類近于古詩詞鑒賞,作者或體悟詩人、詩中人的人生、心境、命運,或講述自己的讀書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最少,比如《秋風蕭瑟天氣涼》主要是評曹丕的詩作和人生,《知己一杯酒》主要是對白居易《問劉十九》的解讀,還有《白衣卿相做鐵匠》、《蓮心自苦》、《塵心難及》、《長溝流月》等,都能有作者自己獨特的切入點,《春日讀秋詞》、《愛得葉公好龍》則是在賞析的同時講述作者自身的讀書經(jīng)驗;還有一類是從古典詩詞導入現(xiàn)實,或從現(xiàn)實聯(lián)想到古典詩詞,在古今交錯對比中表達作者對當下社會人生的體悟或者批判的,這是賴賽飛把古典氣韻和當下關懷結(jié)合得比較完美的作品,主要有 《青草池塘處處蛙》、《寄與不寄間》、《為誰洗手為誰忙》、《大地手記》、《過去的宮殿》、《鄰家有女初長成》、《但得今生恩愛兩不疑》、《花殤》、《無字天書》,《儂本初心》等。
當然,這一分類并非是說在這三個類型中,作者的情感取向或價值基礎有著怎樣的不同,而是出于另外的原因,下文再論。其實,在整個集子中,賴賽飛的情感取向和價值標準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美好、溫馨的情感和價值標準的回追,我們看到的并非她以所謂的“現(xiàn)代精神”或當下標準去燭照傳統(tǒng),相反,她是以她所認定的值得人們恒久傳承的傳統(tǒng)情感和價值標準來考量和批判當下。有時即便是一種傳統(tǒng)的生活氣息,也讓她追憶和回味良久,請看《千千結(jié)》開頭對家居女子編織絨線的畫面的描寫:
畫面是靜止的,無論是線條優(yōu)美的椅子,長長垂落的裙裾,還是光線投射到物體上留下的影子。但即便如此,也讓人感覺到一切都在進行之中,生動、活潑,仿佛時光之水正輕快地流過平順的日子,一路發(fā)出悅耳的潺潺聲,同時蕩漾著嫵媚的漣漪。
這種寧靜、平順但又不乏生動、嫵媚的濃郁的家居氛圍,是賴賽飛所向往的,而且在她看來,畫中主人公 “溫婉恬淡的面容和一絲不茍的勞動態(tài)度”還代表著一種與當下的激蕩、喧囂相反對的傳統(tǒng)的生活氛圍和處世態(tài)度。如果說在這篇散文里,古今的對比是暗含的,那么在《為誰洗手為誰忙》中,賴賽飛通過對唐朝詩人王建《新嫁娘》中的“洗手作羹湯”一句的細致入微的分析,則是直接表達了她對現(xiàn)代社會傳統(tǒng)家庭溫馨動人的生活細節(jié)的喪失所必然導致的人倫情感的日益淡薄的憂慮。與家庭密切相關的是愛情和婚姻,對此,賴賽飛同樣表示了對當下的懷疑。在《一只蝴蝶》中,她由一名跳樓女子所引出的思索是:“現(xiàn)代愛情遭遇的最大敵人不再是束縛而是泛濫,殉情者常常是一只蝴蝶而非兩只”;《但得今生恩愛兩不疑》則是由一張偵察家庭不忠的小廣告聯(lián)想起蘇武的 《留別妻》,表達了作者對商品社會的愛情婚姻的懷疑,并進而對當下社會的“尊嚴、自信甚至對人性的基本信任”都產(chǎn)生了懷疑。
對人性、現(xiàn)代文明的懷疑在《愛比命薄》和《儂本初心》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稅郾让 酚杀镜匦笊系臈墜牍嬉?,針對棄嬰公告那千篇一律的內(nèi)容和形式以及 “總瑟縮在報刊的角落”的現(xiàn)象,作者非常尖銳地指出,這本身就是對生命的一種漠視,緊接著,作者聯(lián)想到自己少時所親見的兩個被棄的雙胞胎女嬰活活被凍死的慘狀,對現(xiàn)代社會中這種戕害生命的野蠻行徑深表憤恨?!秲z本初心》則先是對小時候參與過的摜死蛤蟆再用車前草救的殘忍游戲進行描述,并反問:“難道對于人……虛擬的拯救行為就比生命存在的事實還要激動人心?”接著,作者把視野擴大到了現(xiàn)代文明和人性:“再而后是不絕于耳的關于物種不斷滅絕的信息,代表人們沒有停止過這樣那樣地折騰生命?!覀兌加形灼诺臐撡|(zhì),也一直存在著行使魔力的沖動,并視天地萬物為道具?!蓖瑯邮遣绍嚽安?,作者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芣苢》,詩中那些懷抱生育希望的女子們的采是為了生,而我們現(xiàn)在的采卻是為了玩死蛤蟆。人類的文明、人性真的在進步嗎?
實際上,如果從一個略微廣義的層面來看,《春日讀秋詞》中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就是“人”。對愛情、婚姻、家庭的關注當然也是對人的關注,直接關注人的生命的更不必說,此外,無論是《蓮心自苦》中對“純潔”的探討,《過去的宮殿》對人的解放話題的闡述,《寄與不寄間》中對人生悖論的體悟,還是《鄰家有女初長成》對個體追求美好權(quán)利的肯定等等,無不是圍繞著“人”的主題展開的。即便是那些描寫家鄉(xiāng)風物的作品,又何嘗不是人對于家園的依戀?只是賴賽飛比較習慣于從與人的日常生活情感最貼近的那一部分去取材,而其作品的情感和價值取向,則一定都是指向于人類生活中那些“暖意融融的東西”(《想念溫暖》)——這一點單從其散文中非常密集的諸如 “美好溫馨”、“甜蜜”、“健康”、“優(yōu)雅”、“恩愛”、“完美”、“寧謐”、“悠閑”等形容詞上就可見一斑了,而且所有這些融融的暖意幾乎都來自于我們民族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都要借助于對傳統(tǒng)生活氛圍的追憶才能充分地營造出來。夏烈在序言里說,賴賽飛是一個“過去生活氣息的回憶者和模仿者”,以及“她要重新審視的只是對于自己也對于人們普遍有益的情愫”的說法,確實是非常準確的。
我以為,賴賽飛之執(zhí)著于追憶傳統(tǒng)的溫暖,與其深受古典詩詞的熏染有關,更于其對當下社會生活的切身體悟有關,在古與今的交錯對比中,現(xiàn)代文明表象下的那些非文明和反文明的內(nèi)質(zhì)被不斷曝光。賴賽飛的這種體悟和反思與當下社會上的那股“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熱潮有著某種同步性,只是賴賽飛似乎明白,追憶也只能是追憶,只能是一種內(nèi)心的情感或信念的寄托,只能是一次務虛之行,并非相信它真有多少改變世界的力量,正如她在《無字天書》開頭所說的:
人心思古的時候,想會會從前的日子,借助一些道具——布衣、古琴、檀香,找?guī)讉€同道,沏壺好茶,漫論各自的藏品,一副古意可掬的樣子。然而心里明白,這一切形似神非,仿古或擬古的事做得再地道,當事人最清楚此身就在當下,過去的生活是無論如何都追不上的。(《無字天書》)
所以,感傷就在所難免了。賴賽飛評《臨江仙》的幾句話,用來評價她自己的這個散文集也是合適的:“全詞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傷懷情緒:傷春也傷情,傷物也傷人,傷往也傷今?!保ā堵浠ㄌ臁罚?/p>
感傷增強了賴賽飛散文的柔美風格和古典氣韻,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它也削弱了賴賽飛散文現(xiàn)實關懷的力度和審美沖擊力。賴賽飛散文的力度審美沖擊力主要來自其對自身“痛徹心扉”的感性體驗的細致描寫,我們不妨先看《愛比命薄》中的這段文字:
那是第一次看見一個瀕臨死亡的同類。我蹲在她們面前,稀薄的陽光和刺骨的寒風一齊來到檐下,薄被已被揭走,她們身上只有更單薄的落地衣。小小的人兒,比一般的嬰兒都要小,臉上現(xiàn)出的青紫色,跟我手上潰裂的凍瘡色澤差不多,是即將死去的肉吧。幾乎透明的鼻翼在微微地動,嘴角附著吹出來的細細的泡沫,像一對可憐的小蟹。
這是賴賽飛對上文提及的那對剛出生就被拋棄的雙胞胎女嬰的描寫,人類社會的殘酷性被驚心動魄地表現(xiàn)了出來。這是賴賽飛這個散文集中對我沖擊最大的一段文字,它來自賴賽飛少時的刻骨銘心的感性體驗,但很可惜的是——至少在我認為,緊隨其后的卻是這樣的一句感慨:“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生命遇賤則賤,遇貴則貴,是輕是重并不取決于其本身?!比祟惖谋┬兴o予作者的刻骨銘心的體驗和該有的激憤就這么輕易地被生命無常的感傷所化解,這顯然與作者過多地接受了古典詩詞的感傷傳統(tǒng)有關。
除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對人類美好情感的真誠追求之外,古典詩詞傳統(tǒng)對賴賽飛的影響更明顯地表現(xiàn)在其感知事物的方式及其散文的外在形式上,不過這方面,梁旭東在其評論賴賽飛的第一個散文集《陌上輕塵》的文章(《散文三劍客》)中已有非常精到的分析和評價,用在這里同樣合適,不再贅言。不過,作為一個文學評論者,我覺得有必要結(jié)合當代散文的發(fā)展情況,就賴賽飛散文的不足之處再多說幾句,而這些不足幾乎也都與其過分依賴于古典詩詞的傳統(tǒng)有關。
除了力度和審美沖擊力方面的問題之外,過分依賴于古典詩詞的傳統(tǒng)使賴賽飛散文的手法和風格比較單調(diào),偏于寧靜而缺乏跳蕩的活力,這一點梁旭東也已提到,即容易引起“審美疲勞”,“缺少激情、朝氣與豐富性”。另外,雖然賴賽飛的散文也會有一些對于人類文明或世界性問題的思考,但總體而言,其散文仍是以個人吟哦為主,多關注“蒼蠅之微”而非“世界之大”,格局稍顯小了點。有人將當下的散文概括為“三多三少”,其中之一為:寫小橋流水、小感覺、小哲理、小情趣多,真正黃鐘大呂,具有振聾發(fā)聵、撞擊讀者靈魂的作品少。其二:賴賽飛的散文就是屬于前者。再有,過多地依賴于古典詩詞的傳統(tǒng),也使得賴賽飛的散文免不了感性、詩性充盈而思想的現(xiàn)代性、深邃性不足的毛病,從《桃花咒》等一些作品來看,理性思辨是其短板。最后,再回到本文開頭提到的這個集子中的第一類即主要以當下的日常生活、社會現(xiàn)象為抒寫對象的作品,由于文中很少或沒有涉及古典詩詞的內(nèi)容,這一類作品內(nèi)蘊的豐厚度、語言的詩意性和整體的意境氛圍,都與另兩類作品有著比較明顯的差距。
通過對賴賽飛散文的仔細閱讀,基本上可以判斷其閱讀有著非常明顯的偏向性,這對其散文成就的進一步取得將會是一個制約。我們知道,五四時期中國現(xiàn)代散文高峰的形成,就是因為五四散文家能將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與西方的現(xiàn)代文明深度整合,如果沒有豐富而全面的學養(yǎng),他們的散文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深邃的思想見解和豐富的審美內(nèi)蘊將是無法理解的。當然,以這樣的標準來要求賴賽飛或者是一種不講道理的苛求,但我之所以要提到他們,也是基于對賴賽飛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和其散文的真誠品質(zhì)的一種尊重,而且對我自己而言,也算是一次對過往的美好事物的回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