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喆斐
記不清有多少次爬上這座山,走進這座城。石階、石墻、石獅,一石遮目。故人曾以為石頭是世上最堅固的東西,用它筑城,堅不可摧。三國孫權用石壁筑城,戍守長江險要。石頭城里,石頭庫,石頭倉,儲軍糧,放兵械。依山為城,以江為池,南京 “石城虎踞”,曾顯赫一時。
“威遠城”淵源似乎與它同出一轍。 “威遠城”以招寶山天然峭壁為城基,環(huán)山頂筑建,似雄獅,盤踞東海門戶,甬江之濱。想當年,城內青山石壁,旌旗蔽日,涌現(xiàn)多少英豪。
“威遠城”是它的翻版,還是借鑒?
南京石頭城后來多少沾了些秦淮河歌舞升平的胭脂氣,被廢棄后的荒蕪落魄樣子也讓人沮喪。相比之下更喜歡 “威遠城”亙古未變的英雄氣概,大義凜然。 “威遠城”仨大字,懸掛招寶山巔,蒼勁有力,擲地有聲。于這座城,它是標簽,貼簽者,鎮(zhèn)海知縣郭淳章。這位 “七品芝麻官”不僅寫得一手好字,還能關心民間疾苦,頗多善政。他雖不是 “威遠城”始創(chuàng)者,但集資修葺,揮毫潑墨,留下重要一筆。字,隨心。人,隨性。隔著千年百年,陰陽兩重天,見字如見人。不諳書法的我,竟也有點懂得。
從城墻雉堞外射進來的光線,已穿越了400年光景,空氣中都彌漫著火藥氣味,斑斑青磚上似乎還殘留守軍日夜巡視的身影。在 “威遠城”正門與東門之間穿梭,時光仿佛凝固在這個古戰(zhàn)場上,刀光劍影,炮火連天的日子就在不遠處,官兵屯戌之所的氣息尚存,只是倭寇已經遠去,英軍艦炮已經遠去,氣貫長虹的英氣被駐留城內,經久不衰。
繞過雄踞左右的雙獅,穿過月洞門,每次都有穿越時光之恍惚。門洞外,寶陀禪寺香火道場深,人們禮佛朝拜、游覽觀光,絡繹不絕。門外的這個世界是我們所熟知的,鬧熱的,人人可加入,人人可參與,屬于我們凡夫俗子的。門洞內的天地有了另一番神圣,抗倭抗英抗法抗日,硝煙彌漫,戰(zhàn)火不斷。一磚一石,一草一木,一炮一彈,浸染過仁人志士的血,是我們常人仰慕之地。從童年到成年,曾無數次被家長或老師牽引著,或三五好友結伴來此,以參觀的名義接受過一場又一場愛國主義教育。
這確實是塊寶地,寶陀禪寺香火不斷,有神靈保佑; “威遠城”炮火相接,有英靈庇護。陰陽兩路力量匯集于此,難怪 “海不揚波千古定,地無愛寶一山招”。
前些日,又重回此地,見石城內道路兩側,九方碑刻一字排開。雖經過幾百年的風雨侵蝕,但碑文依然清晰可見,筆力雄健渾厚,書體氣勢磅礴。每塊石碑背后面都會站立著一位名人,他們是誰?他們是守城的將士。明天啟五年鎮(zhèn)浙都督何斌臣、天啟七年鎮(zhèn)守浙江太保左都督郭欽、清道光十五年寧紹臺道周彥……隊列中肉身早已消逝,但手跡與名字,思想與主見都被保留在石頭上。 “撐半壁天”、 “擎天鰲柱”、 “海天雄鎮(zhèn)”,方方錦繡,字字珠璣。相隔幾個世紀,睹物思人。石在,字在,名在,我們與他們交流的平臺就在,我們對他們的敬重也在。
原來他們從未走遠過。
讀小學時,途經鼓樓,碰上拍電影。一個漢奸模樣的人斜躺在鼓樓門洞里。地面陰暗潮濕,他側靠在一堆草包上,寬大的褐色香云紗長衫泛著古老的光,舉手投足間 “沙沙”作響。一支駁殼槍拖著一跟長繩斜跨腰間,目光空洞。可能是片場休息,角色小憩。
朦朧中好像也知曉些電影場景的事。眼前的真實一幕還是令小城孩子們格外興奮。平日再熟悉不過的鼓樓要被拍到電影里去,到底會放在哪部電影里呢。
當年就有許多猜測。電影 《難忘的戰(zhàn)斗》剛好在故鄉(xiāng)取景,街頭巷尾有一個民謠被快速流傳開來,是有關這部電影拍攝地和劇情的: “鄞江橋頭,火炬帶頭;賬房先生,秤砣敲頭;狗急叛徒,爬跳墻頭;革命軍人,沖在前頭。”明明在講鄞江橋,為什么偏要聯(lián)想鎮(zhèn)海鼓樓呢,只能說愛鄉(xiāng)心切啊。
遺憾的是至今也不曉得家鄉(xiāng)的鼓樓究竟做了哪個故事的背景,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有空去登登鼓樓,看一看樓前車流人流,聽一聽檐下風聲雨聲,坐在石臺屋宇下靜思,你會覺得,一直沉默的她,早就是個大背景,在她面前,家鄉(xiāng)父老每天都上演著原汁原味的生活電影。
原來它一直在我們的劇情里,講述600多年光陰故事。故事可上溯到南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古城的寂寞,窮途末路的趙構皇帝,被金兵逼到東海邊,逗留三天,也沒忘記上朝,于是“登是樓以朝”被街談巷說。
有關皇帝曾臨故鄉(xiāng)的故事還不上鼓樓一個。傳說趙構逃到城外一個叫張監(jiān)碶的曬谷場,正在曬谷的村姑,急中生智翻轉谷籮,將他藏里面,騙過追兵。趙構得救,曾答應來日一定派人接她進京,接頭暗號是村姑圍在腰間的布籃,到時掛在門上,以便記認。后來趙構果真派人來找村姑。有趣的是,這個接頭暗號被泄露,一時間,村里家家戶戶門前都扯起了布籃,使者無法辨認,回去報告,趙構大筆一揮,為報答村姑救命之恩,凡是浙江女子出嫁都可戴鳳冠,披霞帔,乘花轎。浙江女子好不榮耀。 “張監(jiān)碶,布籃扯大旗”的美談也被傳了下來。
這些閭巷風情,遺聞軼事,雖未經人工雕飾,略顯粗鄙,但卻是原始史料,很真實,很有趣。
鼓樓還藏匿著另一個故事。親眼看見鼓樓屋脊北面有 “東南屏翰”四個磚雕大字,再沒對這些故事的真實性產生過一絲懷疑。仿佛能看到,公元1396年,一個叫劉澄的人,登上了城樓。作為軍事總指揮,每遇倭寇進犯之時,他都會在此召集文武官員,觀望軍情,商討御敵之策。平日報時用的 “譙樓”就這樣變成了軍事指揮中心。
鼓樓有功于民,民就會呵護備至。
讀中學時,聽說又有港胞出資修葺。那時,路經于此,看著她日日更新,紅了屋檐,綠了筒瓦,黑底金字大匾額上, “鎮(zhèn)海樓”呼之欲出,心生歡喜。
轉眼,一個時髦的蘇州園林式廣場已伴在其后,說不出有哪里不搭調。瞥見月洞門后那座石牌坊還在,上面有近期維修過的痕跡,但石質堅細,浮雕生動,歷經百年仍凹凸有致。相比之下,現(xiàn)代廣場只是一個背景,一個當年小學生眼里的另一個電影背景。
一座樓連接起童年與成年記憶。
一個校園大門里頭關著一座山,足見校園之大氣磅礴。重要的還是那座山,浸染在書聲與墨香中,該積聚成怎樣一種氣韻。
山不高,談不上海拔,面積不大,半個時辰可玩轉。但在那,可以聽小鳥啁啾,小雨呢喃。在那,可以看亭榭樓閣,摩崖石刻。那里,四季樹木茂盛,百花爭艷。那是幅畫,一幅山水畫,清新、幽靜,永遠都不會褪色。
讓她保鮮的是她的底氣,眾多人文景觀和歷史遺跡厚了她的底,重要的還是人。山頂有座“梓蔭閣”,由 “文昌閣”改名而來,相傳宋代理學大師朱熹曾在此講經授課;民族英雄林則徐曾在閣內研制大炮;與戚繼光齊名的抗倭名將俞大猷,他的業(yè)績就記載在山東南面那座碑廊里,與中法戰(zhàn)爭中痛擊敵艦的杰出愛國將領吳杰紀公碑亭僅幾步之遙。
穿行于此,我常常被她的高度濃縮所折服。那么一個不起眼的小山,竟引來眾多精兵強將,文人墨客,仿佛都擠滿了,但他們一點都不嫌棄,帶著使命,帶著正氣,長風浩蕩。
有朱熹行跡的名山很多,此山可能是最微型的。由于年代久遠,留下的蛛絲馬跡少得可憐。但他是真來過的,在此受聘講學,師儒討論。沉浸山中日久,桃李滿天下,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學思想及治學之道牢牢印記在這方土地上。
林則徐是被發(fā)配來的。在此只逗留34天卻留下明顯痕跡:日記、詩句、手書石刻、奏折、四輪磨盤炮車模型等,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回放:山麓之頂,昏暗的油燈徹夜未滅。 “梓蔭閣”成了兵工廠,在這里,他與同仁一起研制了8000斤大鐵炮,獨創(chuàng)的四輪磨盤炮車也誕生在此?!捌埨麌疑酪裕M因禍福避趨之”的愛國情懷,豈是常人所有。他最后的離去是強抑悲憤的,是背負屈辱的。流放伊犁時,他腳下的這座小城正面臨滅頂之災,英雄一步三回頭,含幾多不舍。
小山上的樓臺亭榭見證了多少朝代翻滾而過。走到刻著 “懲忿窒欲”四個大字的石壁邊,曾經肅穆被演變成風景,但 “戒止憤怒,杜塞情欲”的戒意還在,存活在理學家口口相傳的理念上,定格在英雄含淚轉身的瞬間里,制約在現(xiàn)代人們的行為舉止中。
我喜歡這座山,它的書卷氣。山的北麓,乾隆年間曾有過一個很大的書院,有一個氣概的名字——蛟川書院。想象著泛著墨香的書院,厚重大氣,似一個淵博的學究,上知天文,下曉地理。
書院在故鄉(xiāng)教育史上曾有過顯赫地位。它傳道濟世、兼容并蓄、自由講學、氣象萬千。但“新政”之后,書院被改制成學堂。這個曾代表著教育輝煌與驕傲的名字就這樣逐漸淹沒于歷史的滾滾塵煙之中。但是,書院歷經千年而蘊積的教育思想精華并沒有隨之終結而是影響至今。
前些天,那所由書院演變而來的省重點中學,正圍繞著這座山,歡天喜地過完喜慶的 “百年華誕”。
這座山取名于 《周易·梓材篇》中 “梓材蔭澤,蔭庇學子,源遠流長”的祥瑞之句。
她就是梓蔭山。
第一次落泥涂就是翻過這根石塘,順著其背面斜坡緩緩而下的。
舊時,塘里面是密集的江南宅群,青磚黑瓦,馬頭墻高聳;牌門莊重,天井開闊。塘外面是浩渺的東海汪洋,連綿灘涂,海鳥低盤桓;濁浪排空,怒濤高吼。
塘不固,城不立。這樣的地理布局,先人不得不考慮家園的安危。城墻用來抵御外辱,也要抵御風潮,城墻海塘合二為一的建筑理念應運而生。
這是小城的一件盛事。關系到百姓的切身利益。全城老少總動員,有力出力,有錢出錢,改土塘為石塘。老天爺也是想成全好事的,更何況筑石塘這樣順乎民心的事。宋人林栗在 《后塘記》中記錄了建塘盛況:參加修筑海塘的 “役夫匠民”開山采石,無一人傷亡。用船只搬運巨石,海面風平浪靜,舟車出入平安。數十萬民工,沒有一個不出力的。春夏農忙季節(jié),百姓舍田趨役,甚至帶病出工。天人齊心合力,一根仿照錢塘江塘樣式的石塘一氣呵成了。
毫無疑問,海塘是小城百姓筑就的一條生命線。
清乾隆年間,颶風來襲,濁浪無際。經不起潮水兇猛沖擊,漲潮時石塘崩潰,潮水涌進小城,江水與海水連接在一起,民屋、官所、軍營都被沖垮,死傷無數??h令王夢弼再也坐不住了,連夜寫好狀子,十萬火急上報朝廷,請求重建海塘。后來他還大膽提出了在重點險要地段改建 “夾層石塘”的建筑方案。他們從塘腳到塘頂用長方條石合實摒緊,環(huán)環(huán)相扣,貫成如帶。塘面則用五道條石組成路基,條石之上再鋪石板。一座上窄下寬,呈梯形狀,蜿蜒數公里的長龍,在數代人的手里越變越長。
石砌巨龍威武雄壯,小城從此度過安穩(wěn)四季。
安穩(wěn)真好。夜里有打更聲,清晨有殺豬聲,白天街道上車來人往,熙熙攘攘。市井氣息,土俗方言都被糅進小日子里,充裕,富足,鬧熱??墒沁@樣的好日子還是被 “身材小一號”的強盜打亂了。
昔日搏擊洪水的海塘再次成為小城百姓的護身符。
為抗擊倭寇,軍民在海塘上筑建了望海樓和雉堞,抗倭名將戚繼光在這里率戚家軍,浴血奮戰(zhàn),阻擊倭寇入侵??箲?zhàn)時期,守軍在海塘上與登陸的日軍展開激戰(zhàn)。留在塘上的碉堡遺跡就是憑證。
如今邁步后海塘,登臨望海樓,觸摸古碉堡,我都會放緩腳步,屏息聆聽,似乎想聽見數場戰(zhàn)爭的廝殺聲。只是眼前的古海塘已是燈籠高掛,水廊曲折。水面、池岸、亭榭、花樹繽紛呈現(xiàn)。沾了現(xiàn)代氣息是鬧熱的,是悠閑的,但“孤臣一旅捍危城,巾子山前白浪盈”的肅穆古意呢?
完成了昔日捍城防汛使命的它會有幾分失落嗎?我敬重它的長度與高度,更敬重它的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