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戀沅水

□王清友

一條靜謐的沅水，一座象形的山丘，一條悠然的漁舟和一個憨實的湘西漁夫，在眼前遠遠地成為背景。橋的那邊，是一排排湘西古式民居。來自全國各地的游人穿梭其間，織成風景，融入到以一種原本的性格守望、原本的固執(zhí)鋪展的苗鄉(xiāng)民居里。而橋的這邊，是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浣紗女。

這便是湘西邊城——鳳凰。

城門、城墻和炮樓依然，只是沒有了沈從文先生第一次離開古城時的自重、孤僻與矜持。沅水依舊，只是多了鄉(xiāng)人、游客和苗家的喧嘩、忙碌與浮躁。偶爾飄過的倩影，甚至會讓我感覺到湘西的萬種風情。

作為作家和評論家的沈從文，就是從這里走向北京，投身于中國文學事業(yè)的。從14歲開始，沈從文即按當地風俗進入到地方行伍，先后當過衛(wèi)兵、班長、司書、文件收發(fā)員等職務。這一經歷使沈先生洞悉了迫害、殺戮和社會黑暗，但這并沒有把沈從文養(yǎng)成一個冷血動物，相反，他在內心深處組織起了一個充滿溫情和人道的“內在世界”，并以這一“內在世界”來溫潤自己的心靈，激發(fā)他去追求和平、仁愛和充滿詩情畫意的世界?；蛟S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后來沈從文最為杰出的小說《丈夫》和《邊城》。

去邊城我是經由貴州凱里入湘的。

在凱里時，遇上一位導游。她見我扛著一臺笨重的5p，就把我和同事小李帶到一座苗寨，說好好拍我們貴州原生態(tài)的苗家舞蹈吧，把她們最原始的風貌介紹到四川，介紹到全國去吧。她朝我笑了笑說，若你是真心的，說不定會有苗家女喜歡上你。我問她，我有這樣的魅力嗎？

她只是笑，很甜。末了，她說，你拍出的畫面很美吧？

從苗家女有節(jié)奏的銀器碰撞聲里，我抽回了我的視線，很認真地對她說，從苗家女規(guī)整的線條、閃爍的銀器和極富民族樂感的旋律來看，應該很美，何況這樣的舞蹈是如此的淳凈和原生態(tài)。

呵呵，播出的時候我能看到嗎？導游笑起來真美，一如傳說中夜郎古國的公主。

我頓了頓，說，應該能吧，這么美麗的景色。

其實，我知道在我生活的那座城市里電視播出的時候，導游是收看不到的。

鳳凰城也有這樣的苗家舞蹈嗎？看著導游美麗的樣子，我不禁轉移話題問道。

應該有吧，倘若沒有，歡迎你再來凱里嘛！導游頓了頓又說，鳳凰城太美了。那一瞬間，導游充滿美麗的眼神里，分明流露出一種對鳳凰古城的依戀和向往。

此時，太陽懸在山頂，在夕陽的映照和蘆笙音樂的伴奏聲中，我趁她參與到集體苗家舞蹈的時候，悄悄地拍了導游幾個特寫，使她悄然定格為苗家山寨的銀飾品。我這樣做，是想努力地記住她，因為她的緣故，讓我對夢中的鳳凰城有了非常不錯的想象和沖動。

正是因為這樣的想象和沖動，使我置身于邊城古墻的門洞時，才感覺到時間的重量和本土文化的魅力。

在沈先生的筆下，古城是這樣的：凡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長年澄澈清明的沅水，向上游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不經古夜郎國，不經永順、龍山，都應當明白在地圖上一個名為“鎮(zhèn)筸”的小點。那里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有一個小小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了數千戶人口。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產、經濟的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榮枯的因緣…… 落日時分，站到那個巍然獨立萬山環(huán)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的碉堡，還能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zhèn)骶婕钡墓饩?。這地方本名鎮(zhèn)筸城，后改鳳凰廳，民國后，才升級改名鳳凰縣。

到鳳凰時，已是黃昏時分。我和同事小李拖著疲憊的身體，沿沅水河邊尋找適合的旅店。同事小李一臉怨氣，時不時會嘀咕幾句，哪兒不是住??？我耐心地給他說，住在河邊，夜半睡覺的時候，說不定還能聽見儺送唱給翠翠的民歌呢。

說過后見他沒反應，我猜想他或許并沒有看過《邊城》，他不知道翠翠，不知道儺送的。

要住店么？就在我猶豫之際，從街邊一家旅店里飄出一句極溫柔的話來，宛若從沅水流出的潺潺的水聲。抬頭一看，店主模樣的女子正熱情地招呼我們倆住下，在她身后，一男子沖我們憨厚地笑。

有臨河的房間嗎？

有，有，一看就知你們是遠方來攝像鳳凰的，我的店中央電視臺的記者都住過，還有老外。女老板約莫三十歲，乍看極似《月下小景》里那位唱著“身體要用極強健的臂膀摟抱，靈魂要用極溫柔的歌聲摟抱”、后來與小寨主一起殉情的湘西女。

哦，我看看?？邕M店門的瞬間，我看了一眼招牌，是沈從文先生一部小說的名字：長河。

就在我把攝像機、腳架等攝像器材保管好，正欲洗漱時，窗外傳來了陣陣劃櫓的水聲，其間還隱隱夾雜著極富旋律感的蘆笙音樂。我急急地推開窗，果然，夜幕下，一幅湘西版畫就掛在窗外：遠景是星星點點的吊腳樓，沅水泛起的漣漪蕩起微微波瀾，使中景風雨橋有了動感符號，近景也就是畫面的趣味中心，一架木船正從我的窗前劃過，而忽閃忽亮的蘆笙音樂構成了聲畫藝術最重要的電視元素……

這房間有情調吧？天南地北的游客都喜歡住我這兒。不經意間，女老板送來了開水。

為什么？

都看見了吧，運氣好的話，夜半還能聽見情歌啊，不過，有些情歌可是悲劇色彩濃郁喔。說這話的時候，女老板的眼神里略略帶些傷感。

我并沒在意。

安頓好后，我和同事小李便乘興去了古城。

紅燈籠、仿古叫賣、湘西米酒以及“2002年的第一場雪”，這便是翠翠與天保、儺送兩個男人發(fā)生愛情故事的地方。溫柔、平靜而又自自然然，從容、悠遠而又平平淡淡，有這樣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今夜若隱若現(xiàn)的酒綠燈紅，淳靜樸素的湘西風情，自然地成為了我醉酒的理由。

這就是沈從文先生的故里。沈先生1934年從北京回到湘西鳳凰，100天寫了100封情書。即使是今夜，當我行走在殘月籠罩下的邊城古墻下，仿佛依然能聽聞到先生的吟唱和悲喜?！妒捠挕?、《三三》、《長河》、《三個女性》、《邊城》等等，那些充滿了湘西風情的女性們，生活在這片孤僻遙遠的土地上，她們性情柔順，骨子里卻有一股倔強，她們?yōu)榱艘粋€愛的暗示可以守身如玉，拒絕一切誘惑；她們?yōu)榱俗非笞杂珊蛺矍?，可以以放棄生命的形式去殉情?/p>

是夜，我和同事小李都喝醉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旅店的，甚至不知道怎么與女老板搭訕的，只記得女老板說她是從山東來到鳳凰的，她喜愛文學，喜愛沈從文先生，更喜愛在網上發(fā)表作品。她說她是放棄了山東的事業(yè)和愛情來到鳳凰的，她與現(xiàn)在的丈夫相識相愛，都是因為現(xiàn)在的丈夫一句話：從你的文筆和散文來看，你好像翠翠。

山東有你的愛情嗎？

曾經有過，但那是不真實的。女老板好像不認生。

那你在虛擬的空間認識你現(xiàn)在的丈夫，你覺得真實嗎？

遲疑了一會兒，女老板說，有時覺得挺真實的，有時又覺得…… 怎么說呢？就算是生活版的《無極》吧，生活久了，左看右看都覺得他是我的儺送。

哦，時下網上有份好帖，頂的人特多，送你挺適合的。

什么帖啊？

世間有太多的美好事物，美好的人，對沒有擁有的美好，我們一直在苦苦地向往與追求，為了獲得，忙忙碌碌，真正的所需所想往往要在經歷許多以后才會明白，甚至窮盡一生也不知所終!而對已經擁有的美好，我們又因為常常得而復失的經歷而存在一份忐忑與擔心。明白的人懂得放棄，真情的人懂得犧牲，幸福的人懂得超脫!當若干年之后我們知道自己所喜愛的人仍好好地生活，我們會更加心滿意足!我醉了，卻驚人地說完了在網上的牛帖。

明白了，明天可以把我的店面拍兩個鏡頭嗎？我會記住你的。

女老板的話，一瞬間讓我想起貴州凱里的導游。即使我拍了女老板的店面，在我生活的那座城市播出時，女老板同樣地收看不到。

我含糊其辭地說了句什么，就和同事小李回到房間去了。就在我關門的一剎那，我分明看到女老板的“儺送”正在廚房里揉面，給客人準備明天早上的餐飲。透過他那瘦弱的身軀，我瞬間感覺他其實就是《邊城》里的儺送。

是夜，在鳳凰古城的沅水邊，在為了一個陌生人的一句話從山東離婚來湘西發(fā)展的女老板的旅店里，在那個殘月之夜，我始終沒有聽見夜半情歌，我也不知道那個夜晚沅水潺潺的溪流聲是否流進了我的夢里……

但是，因為貴州凱里的導游和湘西鳳凰長河旅店的老板的緣故，雖然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們的姓名，但卻時常讓我想起沅水，想起邊城，想起沈從文先生以及他筆下的女性們，也更讓我想起那座邊城亙古以來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