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子奇
夜,深幾許,涼意就厚幾分。
等月兒上來的時候,淡淡的波光從山頂流下來,流下來。田野多了幾層朦朧,夜色多了幾分清冷。天與地,呈現(xiàn)出和諧的混沌。泥土散發(fā)著濕漉漉的氣息,芬香著,滲進(jìn)整個夜空,彌漫遠(yuǎn)去……
靜止的是樹。一棵一棵的,似清非清,似動非動,受盡夜的靜謐。偶爾,有幾片落葉,帶著一個季節(jié)的沉重,飄零著。而高高的崖石,一動不動。無數(shù)的季節(jié),無數(shù)的夜晚,就這樣無聲遠(yuǎn)去。挽留不住,是一種默契,也是一次滄桑。
這時候,只有流螢燃燒著生命,尋找著不知什么時侯遺失的東西。明明滅滅的螢光,襯得夜更靜了。
田埂之外,果園之內(nèi),矮矮的茅屋,重重 的石檄上,兩個守夜者,坐成兩棵樹,坐成秋 夜的風(fēng)景。隱隱約約的煙火,成為土地上生動 的風(fēng)光。茅屋之前,網(wǎng)一樣的圖畫,潮水般, 漫漫地退失。那是從茅屋邊角默默照來的月 光,越走越斜,帶走的只是兩個虛虛的影子, 而人,依然在傾聽季節(jié)的腳步??闹L長煙鍋 的,是父親,背有點彎了。而抽著紙煙的,是 兒子,遠(yuǎn)離故土歸來的游子。
父親的一切,正如秋夜默無聲息的到來, 都給了黃色的泛著芬香的泥土。比垅溝還要深 的皺紋,埋著無數(shù)的季節(jié),也埋著無數(shù)的艱 辛。父親的一生,比土地還厚實。
兒子是從泥土上爬大的。故土成就了淳樸 的天性。而他記得最深的是,小時侯在這樣清涼的秋夜,傾聽父親一個又一個古老的傳說。他第一個走出了山鄉(xiāng),靠著寫幾筆文字,在都市感受著繁華。總卻沒有一個秋夜不想起父親一面燒著豆角,一面說天河掉邊,燒吃毛豆角的情景:低低的火苗,土地的顏色,在人的身上抹上一層黃黃的色澤。父親的臉龐似笑非笑,游蕩著滿足及憧憬。長滿雙繭的手上,一根根隆起的經(jīng)脈,恰如田野的阡陌。當(dāng)柴燃盡時,父親伸手從灰燼里刨出一個個毛豆角,看著兒子吃得滿嘴灰土,無限愜意,就會說:這都是土地給的,土地啊。而今當(dāng)他走進(jìn)故園,故園依舊,而父親老了,心里酸酸的。
“現(xiàn)在正好燒吃毛豆角吧?!眱鹤涌吹胶棋奶旌樱f。
“是啊?!备赣H說。
“要是過去,母親又該喊我回家了?!?/p>
“再也聽不到她的喊聲了?!备赣H說:一方土地養(yǎng)一方人,可人還是入土啊。
兒子沉默了。他知道這句話勾起了父親的痛苦。母親的墳塋不遠(yuǎn),已經(jīng)野花繁密,芳草萋萋了。他感到了父子間的隔膜,他有了文化,出了名,父親不會再摟著他講那古老又動人的故事了。
“我是接你進(jìn)城的,”兒子不甘心。
“怕去不成了。這黃土啊,”父親站起來,“我算舍不得這方土地了。”
弓著腰,走向了果園深處。腳步聲很清晰地響著,響著,這是秋夜唯一的聲音。
兒子不動。忽然覺得離開這片土地很不應(yīng)該,一種沉重的失落感壓上心頭。父親是去摘毛豆角了吧。遠(yuǎn)處涌來一陣風(fēng)的騷動,撲撲塔塔,聲音從果園傳來。熟透了的果子離枝了。一切平靜之后,他彎下腰拾起落果,它們在土地上散發(fā)著誘人的氣息,那么平靜,那么安寧。
只有在故鄉(xiāng),才能體味這樣的平靜和安寧啊。
但是,童年燒吃毛豆角的情景永遠(yuǎn)不會再有了,兒子想著,流下了眼淚。
撲嗒,撲嗒,在靜深的秋夜響著這樣的聲音,不知是淚水的滴落,還是落葉的飄零……
新年的早晨,居住的小區(qū)被強(qiáng)烈的鞭炮聲覆蓋著。濃厚的煙霧和炮屑散落之后,小區(qū)比以往更顯得空寂,人們都在溫暖的家中享受著團(tuán)聚和親情。
這樣的時刻,憑窗而望,我又看到了正在清潔的老人。寒冷中,她顯得更加瘦弱,花白的頭發(fā),在晨風(fēng)中顯得有些凌亂??臻煹臉乔?,她彎下腰,認(rèn)真地清掃地上的炮屑。清掃著灰屑的她,不知道何時能掃盡生活的艱辛。
一個推車,幾塊抹布,一個掃把,這是她全部的生活。在都市的社區(qū),很少有人注意到她,一個清潔工老人。匆忙的生活,使人們變得麻木。在上下樓道的匆忙中,幾次與她相遇,她站在一旁,停下手里的工具,默默地微笑著,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蒼涼,使我與她相遇的時候,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已經(jīng)過世的母親。我常常對她笑一下,就匆忙地上班或者回家。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她不安地站在我家的門口,看到我,如釋重負(fù)地笑了一下:你可回來了。我驚詫之后,她告訴我,因為走得匆忙,我沒關(guān)好門,她發(fā)現(xiàn)門一直微開著,不知道有意留門還是忘了關(guān)好,擔(dān)心他人入室行竊,所以一直不敢離開門口。我不禁深深地感動了,勸她到家里吃飯,她笑了下,說誤了好長的時間,還有許多活沒做完,就拿起工具忙碌起來了。
干旱的春季,當(dāng)我早晨推開窗子,看到老人總是拖著長長的管子為院里每一株花木和每一塊草坪澆水。草盛花開的時候,人們驚嘆著院里的風(fēng)景,而老人總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不語。
西風(fēng)凋樹的季節(jié),人們很少早起活動了。靜靜的早晨,院里傳來一聲又一聲清掃落葉的聲音。我知道,老人起得很早,總是在大家上班的時候,掃完院里的落葉。掃得盡的落葉,掃不盡的寂寞和艱辛。
下雪的時候,人們都懶于早起。好多次,漫天飛舞的雪花中,看到老人有點吃力地打掃著厚厚的積雪,我眼眶濕了。掃完院子的雪,她已衣衫盡濕,濕亂的頭發(fā)比雪更白了。許多時候,當(dāng)我們和她一塊掃雪時,她凍紅的臉上常常顯出感激的笑容。
許是從貧困的鄉(xiāng)村走出來的緣故,我常常感動于這些平凡的人。在她們身上,散發(fā)著最純樸的人性的光輝。在這純潔的人性陽光下,那些虛偽的作秀和高傲是何等的渺小和丑惡。
人們嘆慕大海的浩瀚,有誰知道小溪奔流不息的崇高;人們驚嘆參天巨樹的偉岸,有誰知道芊芊小草的偉大。我們需要偉大的召喚,但更需有平凡的作為。在這個浮躁的時代,我們不缺乏樹的崇拜,而更需要草的蓬勃。
這個母親般的清潔老人,仍然無聲無息地在平凡地辛苦著。但她勤勞的陽光,在每一天,都使我們享受著溫暖。
躺在一本書的故事里,多少年了,沒有發(fā)霉。
當(dāng)我翻開發(fā)黃的紙張時,十斤糧票,依然紅潤豐滿地睡著,恬然如初,成為一個故事的絕版。
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
山鄉(xiāng)的霧很涼。村口的古槐上紛紛揚揚的落葉,傷感著我初別的心情。
堅定的父親,把全家的口糧裝在獨輪車上,給我一個彎曲的背影。
好像還有不沉的殘月,在山道的草葉上閃光。
肯定,父親疲憊的腳印里,有一些月光,有一些殘露,還有一些,是我的淚水嗎?
糧店門口,車子空了,父親枯瘦的手上拿著幾張糧票,很小,像兩片剛從樹下拾起的落 葉。
“孩子,城市沒有充饑的野菜,這些,你 全部拿走?!?/p>
手有一點抖動,話,很堅決。
那個時候,這個場面有點悲壯。
還有很多的場面在疊加著。
早春的山坡上,背著筐子,拿著鐮刀,采 覓著野菜的母親??鹱永锏囊安撕苌俸苌伲?難已經(jīng)很滿很滿了。
落盡樹葉的枝頭,攀枝摘果的父親,手臂 比樹枝還要蒼老。高高的柿子,在枝頭跳動 著,點亮著歲月的蒼涼。
這些,糧票不知。
糧票生長的年代,許多的早晨,瘦如炊 煙,在垅溝被深深地覆埋。
埋在泥土的糧食,早已被收割。
埋在紙里的糧食,還在記憶中一直生長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