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盤臥在寂寞的枕邊

●閻 綱

1999年秋天，街頭閑步，見一群人正在圍觀，爭先恐后的樣子。我好奇地湊上前去，原是幾個小伙子爭購一張長可當鞭的狐貍皮，狐貍皮在一個頭戴瓜皮帽的鄉(xiāng)下老頭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攥著。

“我先把一千元壓在你手里，你別走，我搭車回家取錢，立馬就到，怎么樣？”老人不肯。

“我不讓你等，這么著，你跟著我一塊走，搭車，到我單位，取完錢你走人行吧？”老頭還是不肯。

越是爭搶得厲害，他越緊張，竟然哆嗦起來，生怕被人搶跑似的，把狐貍皮緊緊地摟在懷里。

圍觀者至少有一個班，都說這個老頭膽子忒小。

幾個上了年紀的小老頭一陣嘆息之后，莫不稱贊鄉(xiāng)巴佬手里的貨如何如何地道。一位戴金絲眼鏡的老人說，這種皮子，貨好，都是長 白山里的真東西，全身滿是山野靈氣，我在長 白山打過游擊，這玩藝現(xiàn)在值錢了。你管它是 “草狐”還是“赤狐”，都是稀物。價錢 嗎？……其實不貴，千二八百的，留著是個玩 藝兒，也算一份家當嘛！

我對狐貍并沒有好感。狐貍晝伏夜出，狡 猾多疑，而且偷食家禽，非常討人嫌，人不知 道我對狡猾多疑多么忿恨！還有什么狐貍精、 狐媚子，狐群狗黨狐假虎威，都不是好東西！ 可是我愛練毛筆字，自小喜愛“草圣”于佑 任，對狼毫有好感，而狼毫就是狐貍毛做的， 后來發(fā)現(xiàn)弄錯了，那不是狐貍毛，而是黃鼠狼 的毛。我對狐貍從根本上改變看法是“狐死首 丘”的成語“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 即便是死，也要把頭朝向自己生長的山丘。

女兒病了，癌癥晚期，離死亡只差一步，我清楚地意識到難以抵御的災(zāi)難已經(jīng)降臨。

沒完沒了地檢查、打吊針，像是不停地從五臟六腑里一刀子一刀子挖肉，哪是個頭啊！

關(guān)鍵是手術(shù)，天大的痛苦也得咬牙。不錯，關(guān)鍵在手術(shù)，可手術(shù)的關(guān)鍵呢？“紅包！”

我不以為然，我堅信“紅包”不但拉人下水，而且敗壞協(xié)和醫(yī)院的名聲，“何況，人家不會收的。”靜謐的病房里，我遭到親友們強烈的譴責(zé)。

“你不硬塞，怎么知道人家不收？”

“閻荷病后，床頭堆滿鮮花，問疾問痛者不計其數(shù)，有人專為手術(shù)送來現(xiàn)金，關(guān)鍵時刻，節(jié)骨眼上，裝什么清白！”

我蔫了，說：“問問閻荷，叫她拿主意”。女兒說：“手術(shù)大夫一連幾個鐘頭下來滿身流汗，辛苦極了，作為患者，不表示點什么過意不去?！庇盅a充了一句：“要是郎景和大夫手術(shù)就好了，他是林巧稚的高足。我讀過他的《唉，人吶！》，印象非常深刻?！?/p>

手術(shù)日期確定，主刀的果然是郎大夫，但是，名人重名不重利，送紅包仍有難度。再難也得想想法子。女兒說得對，手術(shù)責(zé)任重大，苦差事，把心提到嗓子眼。

我找到當年我做手術(shù)時的外科書記熊世奇，這位精神矍鑠的退休老人說話干脆：“不可！”而且不無驕傲地說：“我們協(xié)和一直保持著好的風(fēng)氣，況且郎大夫做過協(xié)和醫(yī)院的副院長，大家不是稱他郎主任又稱他郎院長嗎？”見我十分為難的樣子，熊書記說：“有了！郎大夫喜歡寫作，你們都是搞文的，跟他聊聊創(chuàng)作不是很好嗎？”

女兒好記性，郎大夫擅長隨筆寫作，我們之間會有不少共同語言，包括世道人心、義理辭章、作家官司、文苑軼聞。

我的上衣兜里埋伏了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隨時準備著。林巧稚的畫像掛在辦公桌的上方，桌上堆滿了外文醫(yī)書而且壘得很高。不間斷的電話聲，但是文學(xué)的話題吸引了這位外 科大夫。他對報告文學(xué)更感興趣，怕是和理由 寫過《她有多少個孩子》的林巧稚不無關(guān)系。 我說：“你的《唉，人吶！》我女兒印象深 刻，我們家，她是您最早的讀者?！崩纱蠓?說，“我是動刀子的，也動筆，做過的手術(shù)和 發(fā)表的文章都不少。”“您怎么喜歡寫作？” “不怕你笑話，我小時就想當作家，未能如 愿，到了協(xié)和，工薪一族，上班下班，騎車撞 車，感動、沖動，才冒出你女兒提到的那篇短 文《唉，人吶！》，發(fā)表之后，有了反響，于 是關(guān)于‘人’的話題便在我的筆下逐漸生發(fā)開 去?！薄瓣P(guān)于文學(xué)，你一定有自己獨特的見 解?！彼秩ソ与娫?，然后不假思索地說： “魯迅本來是學(xué)醫(yī)的，他說，我解剖別人，但 更嚴厲地解剖自己。一位患者問我問得好：你 能切除人身上的毒瘤，能切除人的靈魂里的毒 瘤嗎？我回答說：能，但不能光靠外科大夫， 還要靠全社會做這個更難、更大的手術(shù)，這就 是關(guān)于‘人’的話題。”

我的手一直捏著那信封，該出手時就是出 不了手。郎大夫站起來，把簽好名的新作《一 個醫(yī)生的哲學(xué)》送給我們。我們告退了。

我受到無情的責(zé)備，誰會相信手里捏著的 錢送不出去。女兒不耐煩了，從枕頭下抽出那 本《一個醫(yī)生的哲學(xué)》，指出兩處地方讓我念 給大家聽：

將近七個小時的艱苦努力……哦，周末 了，妻兒要等我吃晚飯……家屬們千恩萬謝。 “您老可是救命恩人……”又遞上厚厚的信封，這更是萬萬收不得，好說歹說地將他們請出了門。北風(fēng)呼號，嚴寒刺骨，我拉緊了棉帽，頂著風(fēng)一歪一拐地蹬著……

病家和醫(yī)家都不應(yīng)該將“紅包”看得太重，大夫更應(yīng)該看重的是自己的責(zé)任，以及對病人的診斷和治療結(jié)果。關(guān)于此，我很贊賞醫(yī)生這樣和病家的對話：病家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不這樣心里不踏實。”大夫說：“你這樣才使我不踏實。你是想讓我踏實地做手術(shù)，還是不踏實地做手術(shù)？”病家無言。

眾無言。

兒子閻力打破沉默，說：協(xié)和醫(yī)院住院處掛著公告，題目是《致病人及家屬的公開信》，其中有這樣的話：

為了加強醫(yī)風(fēng)醫(yī)德建設(shè)，保持和發(fā)揚我院優(yōu)良傳統(tǒng)，再次懇請您不要向我院職工贈送錢物，同時希望您對我院所有工作人員廉潔行醫(yī)的情況進行監(jiān)督。

眾無言。

女兒表情復(fù)雜。

“手術(shù)做得很漂亮！”第二天上班，觀摩過這回手術(shù)的大夫都這么說。

不論是查房還是接受家屬咨詢，大夫們的目光都是柔和溫馨的。啊，靜謐而沸騰的病房！

女兒危重，但是堅強，每一刻的鎮(zhèn)定和從容都需要百倍于常人的毅力和豁達。為了女兒，我終于鼓起勇氣開始“尿療”。所謂“尿療”，就是喝尿，每天喝自己早起的第一泡尿。美國人說它“小可以治療感冒，大能夠拯救晚期癌癥患者的生命”，“而且可以激活人體固有的治愈率?！薄安恍艈?？事實勝于雄辯！”《尿療治百病》一書，日本人中尾良一著，說得神乎其神。我并不全信，但是死神已經(jīng)叩門，稻草也許能夠救命。我先在自己身上作試驗。每天，東方泛起魚肚白，我毫不猶豫地舉起量杯，仰脖兒，一飲而盡。我向所有的人保密，我要給大家一個驚喜。

女兒病后，常常腰痛，不知道狐皮能不能抵御寒氣？應(yīng)該給孩子留下點正經(jīng)有用的東西，什么項鏈首飾之類，掛金戴銀，俗人露富，我一概不感興趣。

我下意識地湊到老人堆里。有句話特別讓我上心：“那老頭說過，他女人有病，可是太窮，拿皮子換藥錢?！?/p>

回到家里，我滿腦子除了狐皮還是狐皮。

二日之后，又見“瓜皮帽”。當我證實他就是長白山里人，這狐貍就是那野狐，上躥下跳，機靈敏捷，一味地吸納天地靈氣，婦女圍上狐貍皮尤其對癥……便撥開眾人，勇敢地伸手過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高高興興地把一只公狐圍在腰上。

“老哥，你值了！”，“瓜皮帽”一反木訥地說，“我在山上整整等了半年才套住一公一母，老伴病了，等錢用，不然，留給老伴自己用。老哥是知道的，狐皮暖身子，圍在腰上避邪氣?！?/p>

當我把狐皮交到女兒手里時，女兒高興的樣子，絕不亞于頭年接過生日禮物——（盡管是超輕量級的）白金鉆戒時的情景，女兒和我都感到莫大的慰藉。

半個月后，派出所里。

“狐貍皮？你先交來。”我被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頓感形穢，自慚落拓。

“狐貍恐怕不屬國家保護動物，……何況我的這只狐不一定是真的?！?/p>

“假的也得交上來，東西呢？你不交上來我沒辦法查，回家取去！”

又過半個月，我在本居住區(qū)保安人員的配合下，歷盡千辛萬苦，將貌似離退休老干部的那位“金絲眼鏡”帶到派出所。我早已下定決心，一定要在確保“兩會”召開期間加緊破案。

“我把人帶來了?！泵硷w色舞，備述一切。

片兒警客客氣氣地面對嫌疑人問話?！敖鸾z眼鏡”不慌不忙，大大方方，掏出工作證，確認其身份——東北某工廠的工程師，然后，180度大轉(zhuǎn)彎，態(tài)度十分傲慢。

沒錯?。【褪撬?！我跟此人多次面對面打交道，聲容笑貌縈繞腦際，能認錯人？絕對不可能?？墒?，拿不出證據(jù)，我就矮了一大截。

盡管我將“金絲眼鏡”如何現(xiàn)場導(dǎo)演的把戲數(shù)落個一清二楚、無懈可擊，人家不信。你磨破了嘴皮可證據(jù)在哪？老“金絲”哈哈大笑，扶了扶眼鏡，挖苦地說：“這位先生不戴眼鏡，眼神比我好，怎么連五官相貌也瞅不準？我跟你一無冤、二無仇，見鬼了！看你……那樣兒！”

可不是嗎，我穿著隨便，不修邊幅，這會倒像惡人了。

冷場。

片兒警朝我看了看，說：“你先回去吧！”

我轉(zhuǎn)身退出，聽他背后大聲叮囑說：“別忘了把狐貍皮交出來！”

狡猾的狐貍，鬧得我心里怪不是個滋味，但在女兒面前一直裝糊涂，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似的，只不過每每天寒地凍的時候總要反復(fù)叮囑她說：“記著把狐貍皮圍在腰里！”

我的腦子很亂。

有個狐貍的故事。突然發(fā)現(xiàn)一雙藍瑩瑩的眼睛恐懼地瞄著她，是一只披著緞子般皮毛的花狐貍，且防且退。她一陣風(fēng)似的追上前去，狐貍忽然躥上崗子站定，狡黠地瞥了一眼，跚跚而去，她站在那里直發(fā)愣。她的朋友這時追了上來，說：“哎呀呀，狐貍是故意引你離開的，那是它的老窩，窩里有狐貍小崽子，不信你回去瞧瞧。”可敬的狐貍，為了愛、愛兒女，才拿生命作賭注，給它的敵人使了個“調(diào)虎離山”之計。善哉，狐君！

又聽一位捕狐者的大侄兒說，當他們獲取 被夾的狐貍時，發(fā)現(xiàn)銹色的鐵夾住的是一只白 狐的小腿，荊棘地里，血肉模糊，棕狐正在舔 著白狐的鼻子，兩只狐貍的嘴角都沾滿血跡， 另一只——情場的失敗者伏兵周邊警戒人 敵……一陣酸楚，使我極度不安。

又是一年春草綠，“兩會”召開，狐皮的 故事讓它故去吧，再嚼不出什么味道來了。

痛徹心肺的女兒，已經(jīng)到了最后堅持的階 段。

她強打精神用自己疲憊不堪的雙眼看世 界、看親人，看她生活過的三十多年的美好世 界，看周圍與她三十多年來息息相通的親人 們。她在親人面前天真地笑口口聲聲“逗你 玩！”說明心的深處絕望地哭泣。她用極大的 精力佯裝輕松，強顏歡笑，博取親友的寬心， 擔(dān)心我們把自己的生命搭給她、為她付出得太 多太多！

我理解女兒，我太理解自己的女兒了，所 以，堅持喝尿，親自為苦難的女兒踩出一條逃生之路，讓她感受親情的巨大付出對于挽留女 兒的生命絕非徒勞。

胃管里流出黑色的血，醫(yī)生急忙注射保護 胃粘膜和止血的針，接著輸血，就這樣三番五 次地、日以繼夜地。我仍然用最大的耐心和超 負荷的勞碌讓她感受親情的強大支持，自甘受 苦，將“喝尿”進行到底，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 但是，一切美好的愿望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擊碎， 絕非徒勞，終究徒勞。

女兒去世了！

野狐盤臥在寂寞的枕邊，默默地望著窗外 的飛雪。

我想起狐貍的精靈，想起“狐死首丘”之 偉烈，不覺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