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家如何捕捉蟑螂

浦 歌

小湯聽見敲門聲時，正坐在嘎吱響的床上發(fā)愣。他盯著臟玻璃外面四五百米遠處的火車站，黃昏的光線已經(jīng)黯淡，火車站像年久的黑白相片浮現(xiàn)在遠處，孤零零地靠著田野，更遠處是田野盡頭的樹林組成的霧騰騰的天邊。窗外一大片廣場似的平地通往車站，沒有鋪水泥，這里那里長起一簇簇深色的草。

他不理會敲門聲，松了松領(lǐng)口，把包打開，看了看放在塑料袋里的洗漱用品，另一個袋子里的褲頭，一本《浮生六記》夾在中間?？窟呥€有一個沉甸甸的銀白色保溫杯，這是主編前些天把額外的紀念品給了他，他出于炫耀拿了它。他很少用水杯，尤其是，這保溫杯晾上水，過了兩個小時還燙嘴。他現(xiàn)在拿出它，把它放在這個小旅館房間唯一的凳子上。它依然顯出它華貴的氣派，跟這個房間似乎格格不入，他再次小心地把它裝起來。這時，敲門聲又響起來。

旅館房間墻壁似乎只有一張木工板相隔，隔壁幾個年輕人的喧嘩聲像在耳邊，夾雜著“日你媽”“龜孫子”等等粗話，這種聲音往往令他畏懼，他不知道敲門聲跟這些年輕人有無關(guān)系，出于隱隱的恐慌，他打開窗下的電視，一個小小的凸面電視，電視灰色油膩的臟殼上還落著兩堆煙灰，屏幕先是哧啦響的雨點，然后是一陣帶狀的猛跳，最后慢慢平穩(wěn)下來，是縣城的滿是文字的廣告，播音員不停地念著不同的聯(lián)系號碼。

他本來可以住在縣城中心地帶稍好些的賓館里，但縣城唯一一趟去省城的車在凌晨四點一刻才開，他急切地想離開這里，害怕會錯過火車，于是選了正對著車站的這個小旅館。一辦了手續(xù)，他就有些后悔：窄得只能通過一人的樓梯；薄薄的門一推，整個房間都有些顫巍巍震動；汗水浸臟的床鋪有團狀的污跡；沒有被罩的藍色破被褥；有浮土的地板；鄰居震天的嚎叫聲；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音響，放著“抱一抱，抱一抱”那種狂熱、喜慶熱鬧的歌曲。

敲門聲再次兇猛地響起時，他硬著頭皮去開——門很松動，他害怕插銷會自己跳出來——他看到一個陌生的似乎有些奇怪的和善老人。

剛才，一到縣城，還沒有找旅店，傳呼就響過一次，他知道也許是她打來的，他沒理會。她叔叔一放下他，就開動摩托駛走了，沒有表情地看他一眼就離開了。他站在縣城中心的大街上，那一刻，他只想立刻返回省城，回到他租住的十平米的小房間里，還有他打工的單位，他同事們熟悉的面孔會撫慰他，只要他們互相開開玩笑，他就會把發(fā)生的事情忘掉，他知道現(xiàn)在終于有一件事情結(jié)束了。

這兩年里，每次他的父母催迫他找對象時，他都說他有對象，他指的就是她。他們要他趕緊訂婚，最好馬上就結(jié)婚，那時往往是春節(jié)期間，他們一起在溝壑中那與世隔絕、昏暗的小土屋里，他的父親坐在炕沿，蹺著二郎腿，說：“你的對象都處了兩年了，再等下去事情只會黃了?！彼哪赣H趕緊配合說：“花兒就要趁開得艷時摘，非等蔫兒了才動手，俺娃憨得……”等父母得知她已經(jīng)畢業(yè)回家之后，他們就催逼他趕緊去把婚事敲定。

事實上直到那時，他依然沒有表明他的態(tài)度，很長時間，他和她都是在她上完晚自習(xí)之后，在她學(xué)校的后花園里坐一會兒，他算是一個剛進入社會的打工仔，一個在某雜志社工作、一個月只有六百元工資的聘用人員，等她試圖找個正式單位留在省城時，他就開始退縮起來，他知道他無能為力，她委婉地說她也找她的姨姨想辦法，很快，她說她只好回老家了，等待她的是教初中的教師生涯。

事實上結(jié)果更差，她因為沒有縣城的關(guān)系，被分到山里教初中，同時回鄉(xiāng)教書的有十個人，只有兩個人去了山里，她是在山里教書的唯一一個女大學(xué)生。

有幾個月，她不斷寫來情緒低落的信件，常常會描寫到山里荒涼的景色，長在教室附近一直延伸到山脊的松樹，還提到她簡陋宿舍里亂竄的老鼠。他不斷寫信安慰她，他坐在省城郊區(qū)陰冷的租住單間里，室內(nèi)只有一張床，別無他物，他只好墊上書寫，有時就墊著《浮生六記》，好長時間，他都在仔細閱讀它，他喜歡里面那種詩意的婚姻生活，他向往那樣的生活。

有一天，他終于向她吐露他的愛意，等待了很久之后，她從山里回信說：“我母親不同意，你可以給她寫信?！彼o她母親寫了一封感人的書信，并說他要親自登門拜訪，很快，他收到一封鼓囊囊的信，她母親有些歪歪扭扭、小學(xué)生般的字體說：“求求你，你最好別來，來了也沒用，你如果一定要來，我也只能把你當(dāng)做小蓮的普通朋友對待?！液退貌蝗菀渍伊岁P(guān)系，小蓮馬上就要被調(diào)回縣城了，她在這里能更好地照料我們……”

他下了長途汽車，很長時間沒有找到她，他看到一個有些陌生的女子朝他笑，那就是她，她變了，油光光的長頭發(fā)變得滯澀發(fā)黃，被剪短，并收攏成一個小小的馬尾巴翹在腦后，面色蒼白，甚至連走路的姿勢也變了不少。但更讓他驚奇的是她竟然認真地說：“你變了，跟照片完全不同了?！彼恢浪降啄睦锇l(fā)生了變化，他聽從同事的建議，平生第一次穿了新買的西裝，還有閃爍紫色浮光的領(lǐng)帶，他刮了下巴上的寒毛般的胡子，理了發(fā)，一路上他都在習(xí)慣這樣的打扮，覺得手背上老有耷拉下來的西服袖筒，或者總覺得領(lǐng)口下面空空蕩蕩，讓他擔(dān)憂。等他們過了一兩個小時，走在通往她家的村莊土路上時，他們才漸漸習(xí)慣彼此。

現(xiàn)在，小湯突然面對旅館這個陌生的老頭，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高個子、身板硬朗的老人，看上去心不在焉。小湯堵在門口，問老人有什么事。

“先讓我進去，一兩句話說不清楚。”老人說。這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笑的時候盯著地板，好像地板上有什么秘密似的。小湯將信將疑地松開胳膊，放老人進來了。老人轉(zhuǎn)身仔細幫他插上門，說：“我告你，小伙子，這里很亂，隨手都得關(guān)門?！?/p>

老人瞅著他，慢悠悠走幾步，坐在他身邊。小湯不斷揣測老人的身份，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景。

“你知道吧，這里啥事都會有，花花世界嘛，亂得很哩！”老人用一副精于世故、好像有天大的秘密要交代的表情說，“你想不想半夜有人來打擾你？”

“當(dāng)然不想?！毙f。他想盡快把老頭打發(fā)走，然后再仔細舔自己的傷口，

“那就得求求我，我能辦到?jīng)]人打擾你?！?/p>

“求你？”

“很簡單，開門見山說吧，你給我二十塊錢，我告給他們別打擾你就可以了?！崩先说男θ莠F(xiàn)在看來像一個早已做好的面塑一樣，讓小湯厭惡和緊張。

“他們是誰？”小湯好奇地問。

“這你還不知道？壞人嘛?！?/p>

“我是記者，你看這是我的工作證?！毙统鲇行┕氨车暮喡ぷ髯C，他沒有心思跟這樣奇怪的事情周旋，若是平常，他也許會看看到底會發(fā)生什么事，但他現(xiàn)在只想盡快擺脫這個老人。

“這沒用?！崩先税阉墓ぷ髯C拿在手中，翻開仔細看，然后輕蔑地把工作證放在床上。

“你們不怕被媒體曝光嗎？”

“不懂?！崩先死潇o地看著他，換了一副試圖威脅他的表情。

小湯知道遇到了奇怪的麻煩，但是他無法感到好笑。小湯解釋了什么是被媒體曝光，會有怎樣的后果。老人重新拿起他的工作證，說：

“我問問我們老大，過一會兒給你答復(fù)。”

小湯重新上了插銷，他擔(dān)心老頭不還他的工作證，他也不知道老頭是否還會回來。他其實還不是真正的記者，還沒有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注冊登記的記者證，等他出去采訪時，單位只是給他們這些聘用工開證明，在許多人眼里他的工作證就是廢紙一張。他認識她的時候，他剛剛成為所謂的實習(xí)記者，每個月只有二百元，半年后他開始署名為本刊記者，正等他和幾個同事要為得到記者證而努力時，單位的上級部門要求清理聘用工和借調(diào)人員，每天他們都擔(dān)心自己被清理掉。她要去他們單位看看，他帶她走過一樓的大廳，她異常羨慕和驚喜地四處打量，她要看黑板上的粉筆字，他尷尬和巧妙地把她拉走了，那上面正好寫著限期整改通知，要求下屬各部門盡快清退非正式職工。她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清清嗓子，點點頭，煞有介事地拿起他的筆，圈點一個廢稿，然后微笑著仰頭看他，露出少有的嫵媚，她的長頭發(fā)一直拂在他的椅背上。她覺得這就像他的家一樣，她還坐在那張淺綠色的沙發(fā)上，她也許還沒有坐過沙發(fā)，但她并沒有顯出自己是第一次坐，他們從沙發(fā)的角度看到樓房后面的宿舍樓，那是正式工能分到的單位宿舍，他們看到一些種植著綠色植物的花盆，晾曬出來的一些內(nèi)衣，或者某個穿著睡衣的人出現(xiàn)在陽臺，說出一句話，這句話擴了音似的突兀出來，但依然無法聽清，于是她伸伸舌頭。

等他不再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旅社的窗外已經(jīng)昏暗了，有不明方向的紅色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他才發(fā)覺房間根本就沒有窗簾。他不想打開燈，那樣他感覺自己完全暴露在窗外人們的視野里，沒有任何安全感。不過電視熒屏發(fā)出的光足夠他看清周圍的東西，他不停地換臺，發(fā)現(xiàn)只有兩個縣臺，一個省臺，一個中央二臺，都有雪花閃爍在人臉和景物上，還有一個影影綽綽的臺，只有線條和不斷變形的輪廓。他把它固定在中央二臺。遙控有些失靈，需要使勁用手指去捏，他的手指有些發(fā)抖，當(dāng)天早些時候，他還在她家的時候，他的手指就有些莫名地發(fā)抖。不過那一切已經(jīng)過去了。

老人果然回來了，老人敲門時小湯甚至有些高興起來，好像事情并沒有完全失控一樣，老人依舊把房門插上，并把工作證還給了他。

“我們商量了一下，小伙子?！崩先苏f。

小湯心中竊喜地盯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為自己的工作證起到效果而興奮。不過老人繼續(xù)說：“你只需要拿出十塊錢就可以了。這算是照顧你?！?/p>

“一分也不給！”小湯有些惱羞成怒，好像老頭的話瞬間點燃了胸中的憤怒。他突然而至的惱怒令老頭一愣。老頭低下頭，兩只手插在自己的短發(fā)中哧啦哧啦摩挲一陣，抬起頭，說：

“我看你還是給了比較好，這是我作為過來人奉勸你?！?/p>

小湯扭頭看電視，不再理會老頭，他在想象中揮動拳頭暴打老頭可惡的笑臉，然后，他故意沉浸在電視節(jié)目中。

畫面上是一個老年婦女正用塑料袋將柜子里的各種餐具包起來，緊緊地系上口，這時，畫外音女聲用標準的普通話說：“為了防止蟑螂，馬大媽只好把所有餐具都包裹起來，買來各種蟑螂藥放在角落，企圖把蟑螂殺死，可是蟑螂總不能除盡，原來，蟑螂的尸體尖鞘里也有蟲卵，窩里的蟑螂尸體依然會產(chǎn)生大量的小蟑螂……接下來，馬大姐可發(fā)愁了，這該怎么辦呢？”電視里的馬大姐愁眉苦臉，故意對著鏡頭甩甩胳膊，表示無奈……

小湯仔細看右下角的字，是“蟑螂‘殺手’李慶南”，原來是要介紹如何捕殺蟑螂。

小湯用眼睛余光看到熒光一閃一閃映在老頭臉上，老頭似乎并沒有催逼他的意思，于是他有意忽略老頭，老頭也似乎已經(jīng)投入到電視的情景之中，他們就這樣看著電視。通過沉默的方式向?qū)Ψ绞骸?/p>

小湯在農(nóng)村老家從來沒有見過蟑螂，他第一次知道蟑螂還是那天在辦公室時她告訴他的。那天，他們坐在沙發(fā)上聊天，他的辦公室里除了他的黃色木桌之外，靠窗還有三個莊嚴的黑色辦公桌呈品字型擺放，那里往日坐著三個領(lǐng)導(dǎo)：兩個副主編，一個副社長。不過當(dāng)天是星期六，他們一般不會來。但是他們就居住在窗對面的宿舍樓上，他們從窗玻璃上也許就可以看到辦公室的情景，他們有時也會到辦公室拿個什么東西，小湯擔(dān)心他們會看到自己跟一個姑娘在他們的辦公室里，他們的目光或許會說：

“小湯還不知道怎樣把姑娘騙到手了呢。他也許吹噓了自己的能耐，他其實不過是個聘用工?！?/p>

而她的表情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些，她讓他覺得她為他自豪，她甚至根本不考慮她所在的是個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她的概念里還沒有領(lǐng)導(dǎo)，而他有，那個副社長常常用譴責(zé)的神態(tài)拿起自己的空杯子，望著他。他會想起他忘了給副社長倒水，他會在副社長有些輕視的眼神下把水倒好，他也害怕由副社長首先提議把他清除。他知道副社長對他不感冒。

他無法體會到在她學(xué)?；▓@里的那種輕松，只好把目光停落在辦公室不同的位置上，有一句沒一句回答她的問題。就在那時，他看見一個小小的蟲子正在爬過副社長油光光的黑桌子，它爬得非常小心，兩個長長的觸須輕輕晃動著，似乎在偷聽他們的談話。在某個瞬間，它還會警惕地閃電般走上一截，快到他幾乎捕捉不到它的蹤跡，但它一停下來，他就再次看到它和它搖晃的觸須。它的殼是那種油亮的深黃色，他很少注意到有這樣的蟲子。他看著它順著桌面的邊沿走了下來，他看不到了，接著它又出現(xiàn)在桌子側(cè)面的黑色平面板上，直到接近地面時，它才猶豫起來，動了動觸須，接著它終于走了下來，出現(xiàn)在方格水泥地面上，它似乎正要向豎立的幾個高高的鐵皮柜子進發(fā)。

“呀！蟑螂！”她也看到了，略有些驚異地說。他終于知道了那就是常常在耳邊被談?wù)摰捏?。“我們餐廳有時也能看到，很惡心的?！?/p>

他羞愧于這種蟲子出現(xiàn)在自己所呆的地方，不過她并沒有驚慌的神色，倒是跟他一起冷靜地看著它慢慢在柜子下面爬行，似乎它并沒有下定決心：是鉆入下面的縫隙，還是到柜面上去游逛。

那正是她常常談到畢業(yè)分配的時候，不過那天她還給他提到一個追她的男生：

“他要約我去看電影，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沒去。”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她也許要他更誠心的表態(tài)，但他不敢。等他再次尋找蟑螂的蹤跡時，它已經(jīng)不見了。

電視屏幕里的主人公已經(jīng)換作一個洋洋得意的中年男人，他有精明的小城鎮(zhèn)居民的那種眼神，上唇有一溜胡須。他用南方話介紹自己的小小發(fā)明。

“這是兩個一模一樣的塑料瓶，把它剪開，最后要這樣嚴絲合縫地套在一起，待會你就知道它的妙處……蟑螂喜歡縫隙，它只要鉆進來，它就出不去了。怎樣誘惑它進來呢，你看這是一小塊海綿，把它沾濕即可，這味道蟑螂就愛聞，再在塑料瓶的側(cè)面鉆一些小窟窿，可以把海綿的味道散發(fā)出來……”中年男人耐心地解釋他的發(fā)明，電視還列出一二三四的條目介紹制作步驟。

他聽見老頭清了清嗓子，似乎要說話，但沒有說。小湯覺得他們互相成為了對方的難題，他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么奇怪的遭遇，老頭也從未遇過他這樣麻煩和棘手的人。他們似乎都準備硬撐到底。小湯正漸漸失去耐心，他決定把老頭打發(fā)走，他扭頭看老頭，老頭依然精力集中地看著電視，似乎已經(jīng)完全被電視吸引住了。

很長時間，自從他和她分別后，他再也沒有這樣跟一個人如此近地坐在一起，這種感覺讓他五味雜陳。他和她在后花園里的最后一個夜晚，他們就是這樣坐在花池邊沿，他知道他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她也許同樣明白這一點。

那天，她一吃完晚飯就出來，跟他走進宿舍樓后面的后花園。她特意洗了頭發(fā)，又厚又密地披在身后。她的臉色在蓬松的幾乎根根分明的發(fā)絲里顯得粉白，那也許還有月色的功勞，她的五官都輕巧地布局在臉面上，像一幅古代線描。她讓他看過她同學(xué)的留言，他們有很多人稱她為古典美人。他還注意到那個追她的男生，給她寫了五頁信，說他不論以后到了哪里，都不會忘了她。不過她不是那種輕浮的女生，她從來沒有那種撒嬌的舉止，他總是帶著敬意跟她說話。她不斷地提到她的家人，她的父母，他們?yōu)榱怂冻隽嗽鯓拥男羷?，他們只是個普通的農(nóng)民。她的父親怎樣賣西瓜，怎樣會挑瓜，怎樣是個種莊稼的巧手。而他也偶爾說起自己的父親，說他的父親是方圓百里難得一見的木匠，辦過村里第一個制襪廠，學(xué)過武術(shù)，通過自學(xué)懂得了中醫(yī)。他不斷接受從她那里流露出來的欣喜，他沒有說出自己父親居住在遠離村莊的溝壑里，常年穿著襤褸的中山裝，他們還需要到村子里挑水。那時，他一直以為她在心里明白他愛她?？墒窃谒厴I(yè)后寫的第一封信里，她寫道：“我不知道你是怎樣想的，你從來都不說你的想法。”

他知道所謂的想法就是他是否愛她。

他們坐在那里，直到感到水泥邊沿有些潮濕時，才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不早。他需要緊緊抓住這最后的一小段時間，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抓住，等他想說點什么時，發(fā)現(xiàn)在這一刻很難找到合適的話題。他們都沉默了片刻，甚至他都覺得她要跟他告別了，不過她沒有。他看到眼前一朵小小的野花半開著花苞，高高舉在他膝蓋附近，他不知道這是一朵什么花，他對花沒有研究。但是他突然決定把他摘下來，他摘下似乎閃爍著些微黃色的小花，從她的肩膀上遞過去，用那種半摟的姿勢。他懷著微醉的大膽和甜蜜的慌亂，將胳膊繞到她的另一面，她回頭一笑，在粉白的月光下似乎都能看到她紅了一次臉，不過她以他想象不到的那種有些諧謔的笑嘲諷他，好像他摟抱的是另外一個姑娘，這讓他覺得她一直在期待他這樣的舉動。他順著她右邊的胳膊下去，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并不小，但比較軟，正是這雙手經(jīng)常下地幫她的父母干活，她在她的散文里寫到，她做過各種各樣的農(nóng)活，她覺得自己的父母太苦，常常發(fā)現(xiàn)他們的頭發(fā)里添加的白發(fā)。

隨后他們找到了分手別離的感覺，他第一次牽著她的手在她的校園里走動，穿過圖書館，穿過豎立著籃球框的體育場和更大的有草坪的足球場，還有一個個他不知道用途的灰色建筑，他們到了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甚至一些過于黑暗的地方。他們再次找到許多話，或者找到凝重的跟黑暗很合拍的感覺，他們還在柳樹下面徘徊，直到最后，他們已經(jīng)無法知道到了什么時候，她提出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他從她的臉上沒有找到過于傷心的表情，她甚至還甜美地一笑，好像他們有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一樣。

回家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丟失了一個重要的舉動，他甚至都沒有吻過自己的女友，他知道有一首歌，它的名字就叫《吻別》，他覺得她其實一直在等他的嘴唇，他為自己如此重大的失誤而懊悔。那將是他最美好的一個回憶。不過很快，他高興起來，因為他的同事問他為什么回這么晚時（他們有時也偷偷睡在單位沙發(fā)上），他跟他們說他的女朋友要畢業(yè)了。他第一次宣布他有個女朋友，而這個女朋友兩天后就要回家了，他們再次說他肯定是跟女朋友吻別去了，并開玩笑說他是采花大盜，他笑著，不肯定也不否定。

第二天中午，他再次沖向她的學(xué)校，原本她已經(jīng)告訴他他們這就算分別了，她將跟幾個老鄉(xiāng)一起走，她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但他沖向她的學(xué)校，心中希望自己的唯一的莊嚴一吻可以把所有的遺憾和感傷丟棄給時間。見面后，她一直帶著詫異的表情看他。

“有什么事嗎？”

“到后面去說吧?！彼傅氖呛蠡▓@。

她跟隨著他，但是她只是站在那里，并沒有坐下來的打算?！拔艺χ兀∧阒苯诱f事吧?！?/p>

他坐著，突然慌亂和尷尬起來，他覺得他再也沒有勇氣重新拉起她的手，但是他鼓起勇氣，“再坐幾分鐘?！彼f，走過去拉她的手。

她笑了，巧妙地抽出她的手，“你昨天太過分了。”她說，“你變壞了，我都不認識你了。”

中午，太陽幾乎曬著整個后花園，他的汗水冒出來。

“你到底有事沒事，我還著急著呢?！?/p>

“就說幾句話?！彼趩实卣f。

“有話就說吧，我聽著呢?！彼行┣敢獾匦χ?，但她顯然再也不肯坐在他身邊。

太陽曬著他，有一刻，他覺得太陽幾乎要把他曬爆了。他原先試圖用最大的決心來說他愛她，無視他被清退的前景，并在腦中不斷想象自己吻她的不同動作，但他發(fā)現(xiàn)像爆裂的氣球一樣癱軟地耷拉在水泥邊沿上。

他想起這些場景和畫面，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在一個黑暗的小旅館里，跟一個陌生的、試圖敲詐他的老頭坐在一起?，F(xiàn)在，小湯聽見老頭再次清清嗓子，并動了動身子，單薄的床再次發(fā)出驚人的嘎吱聲。小湯帶著回憶里的慌亂緊張地回頭看老頭，發(fā)現(xiàn)老頭蹙著眉頭，依然在看，干澀的眼睛里有熒光在閃耀。

“這里有蟑螂沒有？”小湯無話找話地問，好像他這樣問老頭，老頭就會把他當(dāng)做一個友好的陌生人而不再糾纏他。

老頭不回答，似乎還沉浸在電視里，畫面里那個馬大媽又出現(xiàn)了，她正把瓶子狀的捕捉蟑螂的自制器皿放在角落里。下一個畫面，是一個墻上的時鐘，時鐘的時針像有人在撥似的飛快地走了兩圈，這時畫外音響起來：“兩個小時后，馬大媽走過去瞧，果然發(fā)現(xiàn)有兩三只蟑螂已經(jīng)被誘捕進塑料瓶子里，馬大媽將把蟑螂倒到火里燒死，只有這樣才能確保干凈地清理蟑螂，不然蟑螂還會繁殖起來……”

“我們這里沒有蟑螂?！崩项^用手掌摸摸臉說，“飯店或者住戶才有?！?/p>

小湯原先以為老頭不準備回答他的問題，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老頭變得比剛才親近了許多。

“蟑螂很惡心?！毙卣f，想起來這是她說的一句話。

老頭沒有說話，有些古怪和善地看了他一眼。

電視再次變成廣告，小湯覺得老頭隨時都會站起來離去，老頭也許在心中盤算和思量了很久，看看是否冒險在他這樣的記者身上下手。他覺得老頭已經(jīng)準備退卻了。但他們都沒有動靜，他們依然還在看廣告。

小湯出于無聊，開始轉(zhuǎn)頭看，這時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遠處的火車站有兩個大大的窗戶映出昏黃的光，那也許是候車室。偶爾有摩托引擎的聲音閃電一樣劃過窗前的廣場，震動著窗戶上的玻璃。他想起了那個傳呼，他現(xiàn)在似乎樂意打開來看，他迅速從腰間摸出來，用那個發(fā)抖的手指摁上面的鍵，發(fā)現(xiàn)并不是她發(fā)來的信息。

傳呼上面寫著：“柳縣辦公用品商廈歡迎您，我們竭誠為您服務(wù)，電話號碼：3489322?！?/p>

此刻，他似乎覺得老頭像一個沉默不語的朋友一樣陪伴在身旁，給了他這個剛剛經(jīng)歷了挫折的人從未有過的撫慰，不然他幾乎不知道該怎樣度過這個夜晚。她父親冷漠的、從不想搭理任何人的表情時時出現(xiàn)在他眼前，她母親幾乎饒舌的拒絕也讓他難過，還有她不知所措的神態(tài)，這一切都讓他傷心，讓他急切地想離開這偏僻的縣城。

可是，老頭看來并沒有饒過他，老頭慢慢地站起身來，一邊盯著他看。小湯趕緊仰頭看著老頭皺巴巴的臉，老頭的臉上到處都有刻痕，小湯注意到，剛才他從上面感受到的和善笑意，迅速消失在這些皺紋里，變作嚇人的帶有一些厭煩和粗暴的兇相。老頭有條不紊地抬腳走過去一步，彎腰關(guān)了電視，電視猛地閃出一個亮光，亮光受到驚嚇似的迅速凝縮為一個小小的光點，然后完全黑下來，只有一個小紅點在右下角害羞地閃爍著。這時，小湯覺得自己的頭皮發(fā)緊起來，就像他第一次把胳膊放在她肩膀上的那一刻一樣。他聽見隔壁那些嘈雜的聲音已經(jīng)平靜下來一些，不時換成一種詭秘的嘰嘰咕咕耳語般的聲音，然后突然會爆發(fā)出一陣陣響亮的笑聲。音響依然高亢地回旋在旅館里，只是換了歌曲，現(xiàn)在是一個聲音在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頭——”他看到老頭站在漆黑的房間里，有一個更黑的輪廓勾勒了老頭有些佝僂的形象。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隱隱看見老頭眼睛里的些微亮光，這亮光現(xiàn)在盯著他，老頭用低沉的聲音說：

“小伙子，想好了沒有？！我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