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竹林
春聯(lián)之囧
●董竹林
如今過年,人們貼在門口的春聯(lián)越來越漂亮。起初是城里的大街上有書法好的人手寫的春聯(lián),不少是書寫的人在場,讓買者自己挑選書寫的內(nèi)容,然后揮墨寫就。也許嫌這樣做影響效率,寫春聯(lián)的人就提前寫好拿到大街上賣。頭些年我為圖省事也是從大街上買現(xiàn)成的,回家一貼完事。這兩三年倒是更加省事了,有個連襟在銀行上班,到年跟了就會把成套的春聯(lián)拿過來。同時,超市、市場、通訊繳費處,到年跟前也給前來消費的人贈送春聯(lián)。過年了,誰還不買買年貨,就商家贈送的春聯(lián)也用不完。大街上賣春聯(lián)的買主越來越少,而他們的市場已經(jīng)快速地由城市轉(zhuǎn)向鄉(xiāng)村,他們所賣的春聯(lián)也不再是讓人手寫,是從印刷廠里批發(fā)出來的。有這么多得到春聯(lián)的途徑,何況人們現(xiàn)在的生活水平絕不會再差距到買兩副春聯(lián)上面。
如此一來,字形美觀色彩鮮艷的春聯(lián)確實讓人歡喜。但是這華麗的表面,卻又讓人漸漸生發(fā)出美中不足來。我對春聯(lián)的記憶,是從我和哥哥們自己動手寫對子開始的。父母沒有多少文化,母親至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大哥二哥都是初中畢業(yè),那時學校是有毛筆字課程的。家里都有墨汁和毛筆,過年的對子是大人檢驗和展示兒女們毛筆字寫得好壞的時機。除了自己寫的毛筆字好又沒有兒女上學或自己家里沒人會寫以及講究門面的人家,兒女們寫出的字再憋屈歪扭,父母也會樂滋滋地貼在門口。父母還會領著孩子們到別人家門口看,讓孩子們通過比較并看出自己的缺點。過年了,父親從村里的供銷社買來兩張大紅紙,回到家后,就把我們弟兄幾個叫過來,按照屋門的數(shù)量割成長條或方塊,再找來農(nóng)歷書,讓我們從里面的春聯(lián)頁面上挑出相中的內(nèi)容,便開始寫,不管寫得好壞,父親要我們每個人都得寫。但是,父親仍然是不管寫得好壞,都是讓大哥寫大街和屋門上的,我和二哥寫的多是貼到院墻、梯子、樹木、屋墻、糧倉、水甕等不大起眼的地方上。剛開始我還不會寫毛筆字,也學著哥哥的樣子,在裁掉的小紙條上涂抹,就這樣父親也會粘到院里堆放的磚塊、坐石、梯蹬上,說這總比光禿禿的好看。有鄰居過來,夸我們弟兄們寫的字好并能夠替他們家寫幾副對子,是父親挺高興的事情。
當時,從門口的對子上,就可以看出村里誰的毛筆字寫得好。有一手拿得出手的毛筆字,在村子里是讓人高看的。紅白事上便有人請去寫對子和帖子,大隊部和春節(jié)慰問烈軍屬時用的對子,就是從村子里毛筆字寫得好的人中挑出來寫的。大隊和小隊會計的人選除了算賬清楚外,就是得有一手好毛筆字。大哥也曾因?qū)懙拿P字算可以,在小隊當過幾年會計,還在民兵隊里當過不大的頭目。記得我村有個晚清時的舉人兒子,毛筆字寫得有特色,尤其是草書,在鄉(xiāng)里縣里都有名氣。盡管當時還是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他這個在村里唯一的地主子孫,也沒見挨過街斗,他在村里走在大街上從來都是仰頭挺胸。因為公社書記請他過去,為新落成的公社院門寫了一副對聯(lián)。時光荏苒,至今那幾個龍飛鳳舞的草書大字“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還保留在舊公社的大門上。
兩個哥哥成家后,就與大人分開住,我因為上了中專又離開老家到城里工作,回到老家就和父母住在一起。過年寫對子的事情就是我的任務了。開始我也是自己裁紙書寫,之前總掛心從報紙或農(nóng)歷書上摘抄幾條詞句新鮮的春聯(lián),也有往年從別處看到的有意思的內(nèi)容。大年三十上午,伏在小吃飯桌上,將街門屋門天地上的對子和炕里的大街門對面的院子里的墻上的條幅,一一寫好,然后父親就會打好糨子,拿了笤帚,搬著高凳,幫著我將對子粘好。我知道自己的毛筆字寫得不好,可父親每次將對子粘完之后,都看得很仔細,還不住地點頭,像有學問的樣子,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有離開過。改革開放后,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對春聯(lián)的要求也提高了。起初是找鄰居或村里毛筆字寫得好的人幫忙,再后來,村里公認的毛筆字寫得好的人也有了經(jīng)濟頭腦,年前早早就在大街上擺著桌子給人家寫對聯(lián),一副就收一兩毛錢。別人也不在乎,對寫字的人來說,既發(fā)揮了愛好,又掙個春節(jié)零花錢。而我父親卻沒到街上買現(xiàn)成的,都是等我回來給寫,娘也說自家能寫何必花那個錢,你成年不在家,大人看到兒子寫的字,心里面高興。再后來,縣城的大街上也多了賣對聯(lián)的,不少名家高手在此揮毫潑墨,一展瀟灑筆跡。我也終于還是開始在大街上買現(xiàn)成的回家過年了,每次買回去,父母都會說能費多少勁兒,貼到門上父親看得也不再那么仔細了,母親說得更直接,不一樣紅紅花花么。
如今,除了確有書法愛好的堅守者外,已經(jīng)很少有人動筆書寫春聯(lián)了,商家賣出的春聯(lián)上鍍金溜圓美觀大方的字體,已經(jīng)不再出自一個個對文字對詞句有著真愛的書寫者溫情的手,而是來自流水作業(yè)上一個冷冰冰的機械環(huán)節(jié)。人們都在講究效率,想著如何省事,總希望需要的東西都是現(xiàn)成的,金錢也確實幫他們完成了這個心愿。春聯(lián),再不是人們對生活憧憬的文化象征;春聯(lián),越來越成為人們的過年應景之秀;春聯(lián),那濃厚的文化底蘊正在人們的心目中淡漠。
我自打在城里安家,一張出自自己或兒女書寫的春聯(lián)都沒有貼過。尤其,我還算一個文學愛好者;尤其,女兒就是學習美術的,練書法的紙用了幾打,我卻沒有讓女兒的一個字寫在春聯(lián)上。頭些日子在市區(qū)的一條街道旁,看到 本村的一位毛筆字寫得相當好并為不少人家寫過對子的長者,在給人算命,看到我還很不好意思。我問他還給人寫對子不,他說早不寫了,也沒有人用寫的了,都是買現(xiàn)成的。我又打聽起和他齊名且兒子也有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的同伴,他說混得還不如他呢。那家人對書法太用心,做別的事情腦子不靈活,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在村里很一般。父親在村里給人補鞋,年輕人都到外面打工了,歲數(shù)大的又不穿皮鞋,有一做沒一做得掙不了個錢。他兒子一家更讓人說閑話,媳婦嫌自個男人掙不足孩子上學的錢,就自個用身子從別的男人手里掙錢。他孫女看當娘的掙錢輕巧,也不好好念書,也往歪道上想。他眼看著不能說,天天氣都吃飽了。說這話時,這位長者不住地唏噓,我則覺得心沉沉的,但又是只能和著長者唏噓。
寫到這里,我想起來去年以來網(wǎng)上流行的一個字,叫做“囧”。而我對眼下春聯(lián)被淡漠的遭遇,只能發(fā)出心底之“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