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微型小說兩題

駱 駝

駱駝微型小說兩題

駱 駝

賣 蛋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這次一放假，我就趕了回來，父母自然十分高興。因為，去年春節(jié)，學校有活動，我沒有回家。今年暑假，我在外地實習（其實實習一完，我就陪我的男友?；厮霞胰チ?。我一直不敢將男友帶到我的老家，我怕老家落后的自然條件，會讓他對我的情感大打折扣），也沒有回來。加之最近我們都在四處求職，老是落實不下來，便決定回老家看看。算起來，我已經一年多沒有回家了。

在聽完二姐賣米的故事后，母親說，二女子就是鬼精靈，這樣的鬼主意，也只有她才想得出來。母親嘆息一聲說，也好，給我們蘭蘭破了膽，敢上街賣東西了。母親看著父親，眨眨眼說，明天，蘭蘭與你爹一起賣雞蛋去？

我忙說，媽，你硬是，人家哪里會賣東西嘛。那么多雞蛋，你叫我什么時候才賣得完啊。

父親和母親同時笑了。母親說，那哪里成，幫你二姐賣米就行，自己家的事情，就不好意思了？

我佯裝一臉的不悅。

賣雞蛋，我是再熟悉不過了。

我的老家在川北山區(qū)，經濟落后，多年以來，雞屁股就是一家人的銀行，家里的油鹽醬醋大多靠賣雞蛋來維持。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匆娔赣H逢場天提上一個竹籃，在籃子里面放上稻谷殼，然后在上面輕輕放上雞蛋，一路小心提著，去場上賣了，就可以換回油鹽醬醋，換回我們喜歡的糖果糕點。等我們再大一些，到處出現了許多養(yǎng)雞場，我家那幾只老母雞產下的蛋，就變得很不暢銷。人家管我們的雞蛋叫山藥蛋，因為我家的雞蛋個小，有時蛋上還臟兮兮地粘著幾點雞屎。每次上街前，母親都要用濕毛巾將雞蛋上的污跡擦拭干凈。

后來，養(yǎng)雞場的雞蛋慢慢沒了市場，人們已經回歸自然，尋求綠色與環(huán)保。飼料養(yǎng)的雞產下的蛋，不管個頭再大，也沒有多少人喜歡了。于是父親叫我買回了大量養(yǎng)雞的書籍，將原來用來堆放雜草的屋子，改成了養(yǎng)雞的場所。父親一直堅持給雞吃糧食，所以，產下的蛋特別走俏。只要是父親一上街，帶去的蛋很快就被搶購一空。后來，有幾個養(yǎng)雞場的老板與父親商議，讓父親將他們場的雞蛋當自己家的雞蛋賣，除多出的部分全部給父親外，每月還固定給父親發(fā)補助。父親堅決不答應！為這事，父親還給我打來電話，父親說，蘭子，你給評評理，人咋可以做那樣的事情？你老漢是那樣的人嗎？為此，父親還生了幾天悶氣。

后來，父親叫我在成都給他買回了更多的養(yǎng)雞的書籍。母親在電話里對我說，你老漢像是著了魔，天天都抱著書本看，半截都入土的人了，老是不曉得消停。我笑著勸母親，老爹喜歡讀書是好事啊，估計他是想把以前缺席的補上吧？我在心底對父親喜歡學習的勁頭大加贊賞。

第二天一早，母親就笑瞇瞇地喊我，快起來啊，上街賣雞蛋去！

我心里十分難為情，但想到自己這么大了，只好顯出十分高興的樣子，準備隨父親前往。不經意間，老是看見母親在偷偷地樂。我感覺怪怪的。

我知道現在家里養(yǎng)的雞不少，上街去賣蛋無法乘車，須步行背去。我換上以前的舊衣服，問父親，雞蛋放在哪間屋里的？父親笑了笑，沒有回答。

母親還是笑瞇瞇地說，等會兒你盡管跟你老漢走就成。

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見一只雞的影子，以前那間養(yǎng)雞的屋子，在去年的地震中，早已夷為平地！那里長滿了嫩綠的蔬菜。

母親說，老頭子，夠了，就不要再磨蹭了，快帶蘭子去吧。

父親大聲說道，好呢，讓我們的大學生，視察視察去！隨后，父親便一路哼著小曲，在前面走，我與母親隨后。母親說，蘭子，你一回來，看把你爹高興的。我笑著點了點頭。

當走到幺爸家房后時，父親停下了腳步。他對母親眨了眨眼，母親哦了一聲，然后孩子一樣認真地對我說，閉上眼睛，跟我走，不許偷看！我從心底涌上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激情，多少年了，父母都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與我說過話了。我像小時候一樣，乖乖地閉上眼睛，乖乖地牽著母親的手，慢慢隨她前行。我的淚一下子涌了上來。

大約走了三十多米，我們都停了下來。父親說，好了，準備，一、二、三，睜眼！

我慢慢睜開雙眼，眼前的一切，令我驚訝萬狀：我的眼前，密密麻麻展現著的，全是跑來跑去的土雞，它們那特有的毛色，在陽光下閃著五彩的光，這是一個碩大的露天養(yǎng)殖場，幺爸家前面這一大片斜坡，成了他們天然的游樂場。在場子的外圍，用鐵絲網架起了高高的圍墻。父親看著我的表情，十分滿足地感嘆道，你買給我的那些書，沒有白買吧？我早就激動莫名，無法言語了。

父親說，走，看看你今天要賣的雞蛋去。我暗自著急，這么多雞，得有多少蛋??？叫我怎么賣得掉啊？

在幺爸的房子里，好幾間都搭起了無數架子，統一包裝的雞蛋們，有序地躺在架子上的紙箱里，每一個雞蛋上，都有一個綠色的商標。墻上掛著一個吊牌，上面寫的是“九龍山跑山土雞養(yǎng)殖專業(yè)合作社”。父親告訴我，幺爸在場上買了房子，這老房子就派不上用場了，父親每年付給幺爸一些租金，一來解決了場地問題，二來幺爸的房子也不存在長期無人照管。他們這個專業(yè)合作社，是在縣上掛得上號的，養(yǎng)的雞還是不喂飼料，讓雞自由在山上跑，所以叫跑山土雞，那雞蛋，是有注冊商標和綠色食品標志認證的，直接銷往縣城和縣城以外的許多大型超市……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父親示意我接。里面說找羅主任，我茫然地看著父親說，打錯了，人家找羅主任。父親說，沒錯沒錯，就是找我的。接完電話，父親告訴我，剛才那人是鄰縣的，是來運雞蛋的，要了好多回了，沒辦法啊，沒有那么多啊?，F在天天都是訂貨的電話，不好辦啊。

我悄悄跑出屋去，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沒錯，聰明的你猜對了。電話是打給我男朋友海的，我要他馬上出發(fā)，朝著他早就想來的方向，按我指定的路線前行！

賣 谷

松林村放了顆“大衛(wèi)星”，全縣震驚。頭兒命我立即前往，搞點深度報道。頭兒的意思是，最好不就事論事，越深越好，越全面越好，事成后論功行賞。

我便顯出重任在肩的樣子，迅速踏上征程。

松林村所在的玉山鄉(xiāng)頭兒親熱地接見了我，他與我一路同行，前往松林村。鄉(xiāng)頭兒告訴我，松林村離鄉(xiāng)政府駐地30多公里，山路，不通車，只能步行。我便雙腿發(fā)軟。鄉(xiāng)頭兒便將“高帽”一頂一頂地往我頭上戴。鄉(xiāng)頭兒介紹說，松林村的老百姓覺悟特高，本來多年來都靠政府救濟，今年，富起來的松林村人為了感謝黨和政府的關懷，在這次支援災區(qū)中，沒有人發(fā)動，也無人組織，老鄉(xiāng)們便將自己家里的稻谷一背一背背到鄉(xiāng)場上，低價賣給災區(qū)人民，甚至有許多農民還不要錢，將稻谷送給災區(qū)人民，這種精神，真的是太感人了。如果你們不宣傳他們，不報道他們，就沒有人能完成這高尚而又神圣的事業(yè)了。鄉(xiāng)頭兒又說，全村300多人，人均捐谷200多斤呢。

時近黃昏，我們終于趕到了松林村。鄉(xiāng)頭兒派出的頭兵與村干部早已在一農戶家等候了。此時的松林村鳥鳴陣陣，比腳寬不了多少的羊腸小道幾乎被野草雜樹覆蓋了。農戶的房屋多是土木結構，年代已經十分久遠。屋內的陳設基本上看不出現代的氣息。唯一能稱得上現代的，是堂屋內結滿蛛網的昏暗的電燈和屋內那臺積滿灰塵的小電視機。

當然是先解決“溫飽問題”。桌上的菜全是鄉(xiāng)間常有城里罕見的綠色食品。飯后，鄉(xiāng)頭兒說，今晚先住下，明天再采訪吧。我忙說，今晚開始吧，上頭壓得緊，明天還要早點返回去交稿呢。

鄉(xiāng)頭兒便差人找來村民代表，供我采訪。當時我十分驚詫，這樣邊遠的小山村，村民都語出驚人，簡直趕得上領導念講話稿。我突然懷疑起自己的直覺來，難道邊遠的松林村并不邊遠？村民代表說著，我記著，鄉(xiāng)村頭兒們在一邊提煉著，一篇有分量的報道，很快便躍然紙上。

次日清晨，我想起頭兒的重托，準備再挖點更深更全面的報道。我將想法說與鄉(xiāng)頭兒，看得出他一臉的不悅。良久，他才同意，并依然陪我同行。鄉(xiāng)頭兒說，主要是怕我不熟悉這里的路況，這么大個記者，走丟了不好交代。我沒有讓他陪同，一個人偷偷地溜出去了。我找了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年輕人做向導，開始了我的全方位采訪。沒想到，村民們像避瘟神一樣躲著我，沒有一個人愿意與我交談?，F在想來，還得感謝那位名叫東生的小伙子，他陪我走了一上午，見我一無所獲，便說，這樣吧，看你也是個實在人，你就采訪我吧。反正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一到春天，我就可以外出打工了。

以下，就是東生告訴我的。

東生說，這次捐糧，純屬假的。鄉(xiāng)政府派人下來說，要想將前幾年的救濟款領齊，每人必須背一百斤稻谷到鄉(xiāng)糧管所，多背的有獎。于是，鄉(xiāng)親們?yōu)榱祟I回本屬于自己的、被拖欠了多年的救濟款，便呼老吆小，將糧食背到鄉(xiāng)場上。多了的，糧站說是陳谷子爛芝麻，說啥都不收。路那么遠，大家又不好往回背，好多人都只好將糧食白白送給糧站了。東生說，昨天鄉(xiāng)上派來一批人，在村里一家一家打招呼，說誰要是將這事捅出去，每家除了罰款外，還要扣發(fā)今后幾年的救濟款。所以，東生看了看我說，鄉(xiāng)親們今天只有躲著你了……

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當時的心情。我記得我當時拿出寫好的稿件，一點一點撕成了碎片，然后，將它們拋向空中，只見漫天的紙片如雪花般飄零……

駱駝，在《四川文學》《北京文學》《飛天》等六十余種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七十余萬字，著有小說集《深山幽蘭》、散文集《在路上》《走近天使》，有作品被《小小說選刊》等多種選刊轉載，獲第5、6、7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評選獎。四川省小小說學會副會長。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