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勇
漂亮的保姆(外一篇)
徐麗勇
那次星期六去看望父母,我問他們:“你們樓里搬來了一個電影演員梅婷?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她光芒四射地騎著自行車也往里趕。”話還沒有說完,自己也開始發(fā)笑,在上海,哪會有電影明星住著老樓還騎著自行車的?
好像我的笑聲引來了敲門?!鞍⑵?阿婆!”一個清脆的女孩聲。老媽打開門,我一見就愣了,怎么是“梅婷”?原來她就是媽媽家新來的保姆,二十來歲的樣子。老媽介紹說,這就是小梅。我哧哧地笑著,看她長得還真水靈靈,白嫩嫩的,腰肢細細的,干起活來胸部會跳上跳下的,像少女版的梅婷,很美的,就是兩腮有點“高原”紅。我心想,媽媽以前和保姆都處得不怎樣,老是向我訴苦,有的是手腳重,把碗敲碎了;有的是像演戲,擦涼席的時候翹著蘭花手指;有的是糊里糊涂,把拖地板的水稀里嘩啦倒在浴缸里;有的是傲慢,做什么事情都說主人不懂的……不知道這次和美女相處會怎樣。
好事傳千里。樓上樓下的阿婆們看到有這么漂亮的保姆在這里落腳,都蜂擁而來調研,一邊看著小梅洗碗,一邊和老媽聊天。她們不像男人挑媳婦追求美貌、大胸脯,眼光專業(yè)而挑剔,最后說小梅繡花枕頭的有之,說她手腳慢的更多,反正沒有人敢把小梅領回家。
我問媽媽是不是要換?漂亮終究不能當飯吃。媽媽說蠻好的,小梅說話柔柔的,做事很心定,也不遲到。媽媽有點潔癖的,燒飯做菜是不用保姆的,僅是洗洗刷刷,如洗碗,洗舍不得放在洗衣機里的衣服,拖地板,擦門窗,逢年過節(jié)會把床翻個身,大櫥移開,將角角落落的灰塵掃干凈,小梅都能勝任。而且在每個房間媽媽都至少放有一塊抹布,但每塊抹布用途是不一樣的,以前沒有一個保姆像小梅那樣記得清清楚楚。
小梅是浙江人,媽媽也是浙江人,相處天然有幾分親熱。媽媽是真心愛護著小梅的,把她當自己女兒看待,每天都為她準備一份小點心,像蛋糕、餅干什么的,夏時是紅紅的一塊大西瓜。每逢例假,休息一天,錢照給;到了節(jié)日,發(fā)放禮品,媽媽會將一包糖,一盒餅干,兩個大蘋果,裝在一個花花綠綠的透明袋子里。小梅也會做人,逗得媽媽團團轉,回家過年會給媽媽帶一包香噴噴的紹興梅干菜,還送媽媽一把用竹子打制的涼椅。媽媽不好意思接受這么重的禮物,硬是把相當?shù)腻X塞在小梅手中。從此媽媽開心得眼睛也睜不開了,早也坐晚也坐,或坐著在廚房里擇菜,或坐著在廳里看電視,反正日日離不開這張竹椅子。還有媽媽的拿手菜——梅干菜燒肉也達到了頂級水平。
父母只有我們姐妹“兩朵花”,我們一般就一個星期看望他們一次,也就是一兩個小時的時間?,F(xiàn)在小梅每天陪父母一小時,一周就是七個小時,遠遠超出了我們陪在父母身邊的時間,還幫著洗洗刷刷,這第3朵花給了父母多少溫暖啊!媽媽她也真的是很享受。有次我打電話給媽媽,她激動地說:“你是小梅嗎?”我愣了半晌。我好嫉妒小梅。
不過事情還是來了。有一天,小梅該來打掃時卻沒有來,而是打電話來,說有急事回鄉(xiāng)下了。接著幾天沒有人影。媽媽急啊,以前小梅她不是這樣的,總是提前請假的啊。媽媽越想越不放心,特地找到她住的地方去。小梅的男人是修理自行車的,他們的家就在媽媽家過去一條街。小梅的男人每天在家旁邊的街角支起一頂特大號的傘,打氣,換輪胎就是他的營生方法。這會兒只有小梅的女兒在大傘下。小姑娘現(xiàn)在讀小學二年級了,個子比同齡人高,放了學,正在幫父親看攤頭。原來夫妻倆為了錢在慪氣。小梅看見媽媽來找她,很是尷尬;媽媽看見了小梅,心倒定了很多,也沒有責怪,勸了幾句就回來了。
第二天,小梅來復工了。媽媽也恢復了以往的生活。但終于有一天,小梅手里抱了一個只有一歲多的小女孩來了,媽媽以為那是小梅幫人領養(yǎng)的。誰知那小女孩腳一落地,就哇地哭出來叫媽媽。小梅傷感地告訴媽媽,本來她生下第一個女孩后,她的老公就準備第二個要一個大胖兒子。后來懷孕后她做了B超,說肚子里是個男娃,但不知怎么搞的最終生出來卻是一個女娃,盡管這個女孩長得非常漂亮,可是夫妻倆整天就是雞雞狗狗的,婆婆還出主意,為了家里不斷香火,要把這個小女孩過繼給一個不會生孩子的親戚,準備讓小梅再生兒子。而小梅舍不得,并且非常害怕孩子真的被送走,就趕緊把小女兒帶到上海了……媽媽一邊哄小孩子,一邊勸說,天下沒有一個父親是不喜歡自己的女兒的。小梅雖然也同意這種說法,但還是愁腸百結的。
為了讓小梅母女三個高興,媽媽準備好膠卷、相機,約她們一起去附近的小花園拍攝,拍好后又馬上去沖印。看著照片,我一愣愣的。因為像我和姐姐平時也很少享受到媽媽的這種關照。媽媽七十多了,腰很彎,眼睛開過刀,想象中媽媽操持相機咔嚓的時候,何止是小梅母女仨在歡笑,媽媽一定笑得更開心吧?
沒多久,小梅被一個外國公司看中去搞清潔。起先她很猶豫。媽媽更猶豫,她不知道是鼓勵小梅去,還是把小梅留在自己身邊。但小梅終于走了,她要高飛了!
小梅在媽媽家前前后后做了兩年多,給媽媽帶來了不可復制的快樂。后來媽媽換了一個又一個保姆,卻沒有一個像小梅那樣既漂亮又滿意。有一天,我順口問小梅的男人那個車攤還擺著嗎?媽媽很生氣地回答:你還提這些干什么。但我想媽媽是一個善良的人,她會在心里祝福小梅的,因為小梅曾經(jīng)也是開在媽媽心里的一朵花。
我是一個笨手笨腳的女人。父母都70出頭,每逢雙休日還會打電話給我,說,做了金包銀的白斬雞,拿去給外孫女吃。我照收不誤。
可是最近父親病了,住進三級甲等醫(yī)院。剛開完刀,父親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輪上我值日那天,一不留神,護工就毫無蹤影。我端著盛鴿子湯的鍋子,在整個樓層里東找西尋,看看微波爐究竟放在什么地方。就在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護工小曹在電梯間和同鄉(xiāng)蹲在一起。看她梳了一個比馬尾還長的辮,一邊剝饅頭皮,一邊很享受地和安徽同鄉(xiāng)聊著天,我是有點氣憤的,忍不住要問,你在干什么?
我不喜歡吃饅頭皮。她好矯情地回答。
我說,饅頭皮不是好吃的?見她不做聲,我又多嘴了兩句,我爸爸開完刀順氣后抓起饅頭就咬,我還不讓他吃呢。
鄉(xiāng)下人就不許有愛好嗎?我就不喜歡吃饅頭皮,餓死也不喜歡吃。她任性地抬著頭說。我喜歡吃有餡的,像豆沙之類的。——那模樣好像在向誰撒嬌哩!
但我的發(fā)問終究讓她不愉快,她居然很不買賬,把我追到病房里,當著父親的面盡情地嘲笑我,你本領真大,一個鴿子怎么能煮這么多的湯?
我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我說,父親不讓我母親燒,因為母親患有嚴重的眼疾,也不讓姐姐燒,因為姐姐的大腿骨動過刀。我就拍拍胸膛承包下來。誰知我這幾天累死了,陪父親陪了幾天,也就是幾個白天,身子骨已經(jīng)散了架,腰都直不起來,我感嘆自己的身體實在不行。那天早上我6點多就起床煮鴿子,腦子里在想,我媽說不要燒干了,我姐說要小火煮??纯此粫绯鰜砹耍揖腿ニ?;睡了一會兒又爬起來看看鴿子煮得如何。眼看八點鐘過了,去醫(yī)院探訪的時間差不多了,也不管湯水還那么多,我就關火,打的直奔醫(yī)院。
不管如何,我還是蠻佩服小曹的,只比我小兩歲,外面35度的高溫,病房里空調卻開得特別足,20度也不到,她天天夜晚伏在躺椅上睡,連旁邊剛陪夜幾天的一個大男人都說腰要睡斷了。但她走進走出步子依然踢突踢突的,屁股有點碼發(fā)碼發(fā)的健壯,很傲的。
小曹皮膚很白,紅紅的嘴唇間露出兩顆大兔牙,她真的屬兔,玫紅的線衫開口處有婀娜的彎勢,釘著小巧的紐扣,人還算漂亮的。
空閑時間,看著她頭頸掛一串顆粒很大的珍珠項鏈,旁邊的男病人忍不住問她花多少錢買的?她很不屑地說,不要錢。是買鉑金項鏈時送的。一房間的病人和家屬頓時都哄起來,這個護工好一副氣派呀。
為什么不去做保姆?有人追問起來。言下之意,在上海保姆賺錢多,而在醫(yī)院的泌尿科當護理,端尿端引流物,甚至要幫男病員翻身擦背,這有時叫病員家屬也做不了。她的鼻子發(fā)出哼的一聲,上海人小氣,又膩性,家里的臟衣服堆成山。我去做過的一家母子兩個,我洗了整整半個月衣服才弄清爽。那個婆婆,買毛豆只讓買半斤,我買了7兩,她就嘮叨了一天。中午吃飯時她還叫我吃毛豆。我不肯吃,說我們鄉(xiāng)下人吃不起2元多錢的一斤的毛豆。熬了一個月,我就和她那還單身的30多歲的兒子結賬。她兒子拼命地挽留我。不算有干爽衣服穿,他晚上10點多回來,有人幫著放好浴缸水,有人照顧他的老母,每月只付600元,這樣的人到哪里去找!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婆婆吃來吃去一棵青菜,一根蘿卜,還有一小碗飯,哪能吃得消!
她像在說戲話一樣,我們都覺得她中“大獎”了,怎么會碰到這種東家?
做鐘點工要趕來趕去。全怪我不會騎自行車,馱在后面也會害怕得跌下來。上次從自行車后座摔下來把腳后跟的皮都蹭破了。她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的腳后跟,做出一副少女的嬌態(tài)。一直這樣青菜蘿卜吃下去,要是碰到同鄉(xiāng),他們會不會問,你啊是在上海討飯呀?弄得皮包骨頭的!
問起她的兒子,她說,不爭氣。這次考大學考了300多分,要復讀。旁邊人勸她說,在上海,這樣的分數(shù)就篤定能進大學的。她卻堅持說,這分數(shù)不好,就是進了大學,畢業(yè)也找不到工作。
面對如此堅強的護工,我們都不敢問下去,生怕傷到她柔柔的心。她卻打不住話頭,說,這個月包的兩個房間都沒有護理活,白白一天交5元錢的管理費。只有形勢好時一個人管4個病人,交掉管理費還能賺115元。
想想年輕的小曹離開丈夫離開兒子,只身從安徽來到上海,日日沒有床睡,對上海人民的貢獻也不小啊。我就很同情她,說等父親開了刀就請她干。她幾乎激動得握住我的手,對我說,你放心好了,你的父親就是我的父親,你們在的時候我就少管一點,你們不在的時候我就坐在你父親旁邊。弄得我也很激動的。
后來她真的成了父親的看護工。有同病房的陪護家屬悄悄告訴我,她晚上只顧自己睡覺。本來我叫她為父親調換沖洗膀胱的鹽水,可她卻把滴鹽水的開關擰得很小,有血絲下來也不放鹽水沖一沖。因為鹽水沖光了,不僅上面要換鹽水袋,而且下面也要換引流物。后來我婉轉地問過她,她解釋說,鹽水沖得快,并不是好事,會帶走體溫,把身體沖涼的。
還有一次我有急事去找她,整個樓層找遍了都不見她,只好去問護士,護士不好意思地說,她差小曹去辦一件事。后來她自己透露是給護士去買珍珠奶茶了。我只好苦笑,也許她這樣巴結護士也是為了討生活啊。
父親開刀前后,共住了十天。出院的前一天,小曹急沖沖地跑來想結賬。她說她要回去了。我說再過四五個月后就要過年了,到那時回去不更好?況且前兩天我看見她為搶病人跟另外一個護工鬧得很厲害。她說不是的,家鄉(xiāng)的計生委來電話要突擊檢查,要是不回去,要受重罰啊。她一副無奈的樣子,沒有要和丈夫孩子團聚的興奮。我付給她工錢的時候,她拼命地把一張張100元的票子對著燈光照啊照,再用手擰啊擰,生怕收的是一張假的,她說有一次人家給了一張50元的假幣,幸好被她發(fā)覺。
第二天父親出院了,小曹也已經(jīng)走在回家鄉(xiāng)的路上。但回想起來小曹那張清秀的臉顯然特別白,好像比同年齡的人要那么蒼白一點。這種感覺突然觸動了我心里的某一點,想想,真的,如果她是你的姐妹,你舍得她五六年里天天睡躺椅,不能一覺睡到大天亮嗎?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