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遙遠的金達萊
孫方友
我要寫六嬸的念頭在心中醞釀許久了。然而每每提筆,又總覺得沒有頭緒。昨天,我剛從縣城回到家,母親就憂郁地對我說:“去看看你六嬸兒吧,她快不中了!”我一聽如炸雷擊頂,禁不住雙目發(fā)澀,心頭猛丁下沉,暗暗叫道:“六嬸兒,你好命苦喲!”
六嬸只比我大十多歲,算起來也就是小六十的年紀。聽母親說,六嬸患的是癌癥,而且是子宮癌。此地稱這種病為“老開花”——就是說老了身上又來了。“來了”的那種東西香港人稱“紅劍光”內(nèi)地人稱“身上”。這種病目前沒得治,只要一見紅,緊七慢八,快了七個月慢了八個月就要離開人世。眼下六嬸已經(jīng)著床,看來時間不多了!
六叔是我的堂叔,按族內(nèi)排行為老六。他二十四歲那年赴朝參戰(zhàn),大小立過多次戰(zhàn)功。在上甘嶺戰(zhàn)役中,被炮火炸瞎了雙目,五三年回國,住進了東北的一個療養(yǎng)院。聽六叔說,六嬸兒名叫邵麗娜,丹東人,父母都是國家干部。六叔住進療養(yǎng)院的第二年,邵麗娜高中畢業(yè)。那時候,上級要招收一批女青年去療養(yǎng)院當服務員,而且要求黨團員帶頭。邵麗娜是學校團支部委員,自然要帶頭報名。到了療養(yǎng)院,工作極輕松,每一個姑娘只侍候一位戰(zhàn)斗英雄。后來她們才明白,這是上級在有目的地搭鵲橋。當時的邵麗娜幫助我六叔生活,接下來便開始“談”戀愛。六叔給邵麗娜講那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激動得邵麗娜雙目閃光又閃淚。最后六叔取出他入伍時的照片,那上面是一位雙目炯炯的小伙子。六叔問邵麗娜:“俺的眼睛好看嗎?”邵麗娜回答:“好看極了!”六叔長嘆:“只可惜,美國鬼子奪走了我的雙目!”邵麗娜一下陷入沉思……幾天以后,她才充滿感情地對六叔說:“我雖沒有上過戰(zhàn)場,可我能替你承擔戰(zhàn)爭留下的痛苦!讓我用我的雙目來照亮咱們共同的生活吧!”六叔感激涕零,一下抱住了邵麗娜……
邵麗娜要與我六叔結合,她的父母極反對。黨組織得知以后,急忙派人去做思想工作,幾經(jīng)勸說,卻不見成效。最后迫于無奈,上級來了果斷措施,上到了“政治大綱”。邵麗娜的父母都是黨員,表面只得妥協(xié),暗地里卻與女兒斷了一切關系。那時候邵麗娜剛滿十九歲,并不知道日后會有那么多苦難在等待她,顯得極堅決。在集體婚禮大會上,她帶頭發(fā)言,說婚姻是自由的,而英雄們?yōu)樽鎳鵀槿嗣袷チ俗杂桑覀冊趺崔k?我們是共青團員,應該聽從于時代的召喚,做一束獻給英雄的金達萊!
合作化時期,六叔申請復員回鄉(xiāng)。那時候的復員費是以糧食為標準的,六叔得八百斤紅高粱,二百元安家費,每月有鐵定補助金二十五元。那陣子我母親正擔任著婦救會主任,負責接待從大城市來鄉(xiāng)村落戶的邵麗娜。我記得那一天的天氣格外晴朗,炫目的陽光在村子的上空跳蕩。通往潁河鎮(zhèn)的官道猶如銀白色的利劍直直插進了青紗帳,仿佛是攪亂了廣袤田野間的寧靜,使得那綠色的海洋騷動不安地翻滾著。村里的青年男女過節(jié)一樣歡快,先為六叔六嬸布置好新房,然后聚集在村口處的一個高坡上,朝那路的盡頭企首翹望。不久,路的一端果真出現(xiàn)一點微紅,那紅點兒越來越大,最后竟像晚霞燃燒的天幕上落下的一朵彩云……當邵麗娜蜻蜓般站在鄉(xiāng)人面前的時候,人們一下驚詫得張大了嘴巴!邵麗娜漂亮得遠遠超過了眾人的想象和猜測,如一枚彩色的炸彈沸騰了這個古老的村落。她那時髦的發(fā)型,質(zhì)地考究的花裙子,脆而帥氣的“洋腔”,皆成了姑娘們嘖嘖興嘆的話題。尤其她那明媚的雙目、白細柔嫩的膚色,旋轉不定的酒靨,潔白整齊的皓齒,處處都呈現(xiàn)出城市姑娘的優(yōu)越,使鄉(xiāng)下女人產(chǎn)生出自愧不如的傷感和悲涼。當然,這只是一瞬間的感覺。這感覺很快就被邵麗娜的天真爛漫所吞沒,匯入歡樂的氛圍中。
那一天六叔穿著也十分整齊,戴著墨色眼鏡,留著青年發(fā)型,一手提著皮箱,一手拄著竹馬。那竹馬是用一根實竹制成的,又細又巧,還涂上了褐色的漆,幽光閃亮。六叔穿的仍是軍裝,已褪得發(fā)白,越洗越透出瀟灑。十多年以后,我死乞白賴地給六叔換了件上衣,穿上它去北京去韶山,討得無數(shù)束羨慕又妒忌的眼光,顯得“革命”了許多。
我父親排行老三,邵麗娜遵照六叔的吩咐喊我母親為三嫂。母親雖沒文化,但心眼極好。安頓好六叔六嬸后,她擔心地對我父親說:“多好的一枝花呀,若老六不殘廢,還算湊合!眼下真擔心他玩不轉哩!”父親當時已到區(qū)里工作,見多識廣,笑道:“咱們這一代人,有哪個不為戰(zhàn)爭付出代價和犧牲呢?”我當時還小,不懂父親話的意思,大了才明白,一次大戰(zhàn)爭的硝煙絕不是十年二十年才消得盡的!它可能要籠罩某些人的一生。六嬸與六叔的結合,既是戰(zhàn)爭的悲劇又是時代的壯舉,內(nèi)里充滿著不可解說的人生哲理。如果六叔不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戰(zhàn)爭中失去雙目,還會有邵麗娜那樣的女孩子不講任何條件地為他做出犧牲嗎?就從這一點兒上,六嬸就應該算上是一個偉大的女性!
母親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六叔和六嬸回來不久,便發(fā)生了矛盾。
六嬸在學校里是分抓文體的團支部委員,生性愛唱愛跳,又有一副好嗓子。她天真無邪,單純得如月亮,很招青年男女們的喜愛。那時候興辦夜校,六嬸自然是夜校里的活躍分子。俺村的夜校安在地主家的五間客廳里,又大又寬敞。每到晚上,掛了汽燈,一片光明。六嬸是東北人,東北女人說話比百靈啼鳴都好聽。她會唱許多歌,而且不野唱,論“譜”,連“過門”都要先用嘴哼出來。
那時候我還未入學,夜校里的歌聲逗得我們這些娃娃不能入睡,便也成了每晚必到的“骨干分子”。大人們怕我等搗亂,常把我們拒之門外。六嬸卻與眾不同讓我們坐在一堆兒,教我們唱歌。我今生學唱的第一支歌就是六嬸教唱的,那旋律那歌詞我至今仍記得:“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她用童嗓教,我們用童音學。她那柔柔的嗓音給我的童年留下一片難忘的綠陰和無限美好的記憶!那時候,我還愛聽六嬸唱的另一支歌,歌詞是這樣的: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多少年之后,方知這首歌名叫《喀秋莎》。后來我也聽過許多人唱,但覺得他們的感情都不及我六嬸。可能是她的歌聲在我幼小的心靈上扎下了根,有著“先入為主”的緣故吧!那時候,每當六嬸唱這首歌的時候,都有手風琴伴奏。拉手風琴的青年名叫李明望,是鄉(xiāng)小教師。他是縣城人,也愛唱歌,調(diào)到鄉(xiāng)間的時候,自帶一架六十貝司的破手風琴,能自拉自唱。我記得李明望長得很漂亮,身材也耐瞧,白襯衣束袖褂兒系在褲子里,用皮帶扎了,很整潔。那褲子一道線,沒半點兒褶皺。尤其他那“洋頭”,比別人長許多,而且根根頭發(fā)都打“旋兒”,像波浪一般“旋”上去,又朝腦前突出一團,如云如墨,樣子極像待起的飛機,可謂瀟灑無比。他是鄉(xiāng)下教師,自然有掃盲任務,因而每晚必來夜校。教書認字之余,都要以歌助興。李明望會唱許多外國歌曲,什么《三套馬車》、《藍色的多瑙河》……尤其他與六嬸的男女二重唱,那更是珠聯(lián)璧合。往往是歌聲落了許久,人們還沉浸在余音里。那時刻,夜校里極靜,只能聽到老式汽燈的“呼呼”聲……
當時的鄉(xiāng)小安在鄭埠口,與我們住的村子相挨著,很近,也靠潁河,一條國防堤貫通兩個村落。我記得小學校大門朝南,出門是一片小樹林,穿過小樹林便能看到碧綠的河水。那時候我雖不到入學年齡,但常到學校里搗亂。瞅人家正安心上課,我等就偷偷地溜過去,用棍子攪纏住高高的鈴繩,猛搖幾下,拔腿就逃……有一次被六嬸抓住了,我顯得驚慌失措,沒想六嬸先是笑笑,用手指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兒,說:“調(diào)皮鬼,現(xiàn)在我代表人民懲罰你!”話沒落音,就一下把我按在草地上,掀開我的衣服,在我的身上“彈鋼琴”。她那靈巧的雙手在我的肋骨上來回滑動著,嘴里還哼著激昂的樂曲:
“2·3 5 5 3·5 3 1 2 0……”
直癢癢得我雙目含淚,高呼求饒她才“咯咯”大笑著住了手……
我至今說不清六嬸與李明望到底有沒有那種事兒,但我知道六嬸確實喜歡李明望。我們?nèi)W校搗亂的時候,就常見六嬸去找李明望。學校里放了學,他們便雙雙走出校門,大大方方地穿過小樹林,去到潁河邊散步。那時候,六嬸穿著駝絨毛線衣,烏黑的長發(fā)如馬尾松般垂在腦后。乳色的皮鞋似兩朵盛開的白蓬花,在綠瑩瑩的草地上彈彈跳跳,遠瞧活脫兩只戲鬧的粉蝶兒。尤其那件駝絨線衣,織得又密又細,若隱若明的線花兒隨著運動變幻,恰如其分地裹著她的上身,胸圍高聳,腰部里凹,與彈力運動褲形成自然的銜接,顯得線條十分的優(yōu)美。聽六叔說,這駝絨線衣是六嬸的得意之作,曾經(jīng)轟動過整個療養(yǎng)院。只可惜,到了后來的困難時期,六嬸只用它換了五斤霉紅芋片!那時候,吃物如金,五塊錢才能買到一個饅頭。六叔月恤錢二十五元,朝不保夕。為糊口,六嬸每天去地里掏爛芋頭。一日沒得,兩個堂妹餓得昏迷。萬般無奈,六叔取出他珍藏的軍功章,對六嬸說:“把它們當碎銅賣了吧?”六嬸哭了,哭得極傷心,唯恐失去了什么,急忙又珍藏了那些軍功章,毅然脫下了那件駝絨線衣……
六嬸與李明望在潁河邊散步的那一天,她自然預料不出日后的命運。那時候太陽就要落坡,潁河盡頭處的天幕上晚霞正在燃燒,如同團團簇簇的紅火苗在翩翩起舞。河兩岸的蘆葦和垂柳仿佛披上了紅色的紗幔,隨著晚風搖搖曳曳,撥撩著清澈的河水,滿河如胭脂濃染,嬌滴滴地向東流淌,散發(fā)出醉人的氣息。遠處,一葉小舟緩緩劃動,漁家姑娘唱響了收網(wǎng)的歌聲……
那時候我們常常鉆進蘆葦叢中十分好奇地尾隨著六嬸和李明望,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能看得出他們很高興。六嬸無拘無束,時而像只小鳥,又蹦又跳;時而像個天真的娃娃,拍手大笑。李明望雙手插在褲兜里,身材更顯挺拔。他們有時候停下來,竊竊私語,有時候望著碧綠的河水,合唱一支什么歌。歌聲在兩岸回蕩,令人心曠神怡,聯(lián)想綿綿。清清的水面上映出他們的身影,于一片蒼茫之中,透出浪漫的騷動……
他們這般如城市人一樣無遮無攔地廝混在一起,在鄉(xiāng)間是不允許的。不久,消息傳到了六叔耳朵里,六叔便不準六嬸去夜校。夜深人靜的時候,夜校里的歌聲能傳很遠很遠。尤其李明望那渾厚的男中音,聽得六嬸火燒火燎。第二天晚上她再也熬不住,悄悄溜進那個歡樂的地方,唱完了,再偷偷回家。當她去桌上摸柴點燈的時候,沒想六叔在桌面的縫隙間插滿了倒立的鋼針,扎得六嬸滿手是血……
六嬸不能忍受,便與六叔講道理。六叔早憋一肚子邪火無處發(fā)泄,這回找到了爆發(fā)口。他不由分說,抓住就打。瞎子打人抓住就不放,直打得六嬸滿面布紅才罷休。六嬸自幼嬌生慣養(yǎng),何曾受過這等凌辱!她哭得很凄涼,想起了父母,想起了那個溫暖的家。第二天,她沒給六叔說一句話,打起包袱就要走。我母親聞訊趕到,還沒問什么,六嬸就一下?lián)涞搅宋夷赣H的懷中。母親幫她擦了淚水,狠狠地“熊”了六叔一頓,然后才勸六嬸。誰知六嬸執(zhí)意要回,態(tài)度非常堅決。母親看勸不住,變了臉色問:“你當初為什么來?”六嬸回答:“我是聽黨的話!”母親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么黨交給你的任務你完成了嗎?”六嬸一聽這話,怔了好一時,她才委屈地抹了抹淚水,緩緩地放下了小包袱……
這些事眼下聽起來如同神話,但一切確是真的!我至今不能理解六嬸的虔誠,如果那時候她真的賭氣回丹東,她后來的命運肯定又是另一種樣子。
母親雖然勸住了六嬸,但心中并不踏實。趕巧那一天父親從區(qū)里回來。那時候父親已提升為區(qū)委副書記,忙得很少回家。記得是那天晚飯時分,母親對父親說:“老六家今兒個生了氣,邵麗娜要走,是我勸住了她!”父親只顧吃飯,沒接話。后來母親杞人憂天地說:“咱應該幫幫老六,讓他熬成一家人!”父親止了吃飯說:“兩口子鬧氣是常事,等有了小孩兒就拴住心了!”母親望著父親,仍然擔心地說:“邵麗娜是城市人,不同鄉(xiāng)村婦女!我看應該給她找個工作!”父親沉思片刻,嘆了口氣說:“老六這貨太混蛋,當初就不該申請回來,更不該注銷邵麗娜的城市戶口!”母親央求說:“既然到了這一步,再抱怨也晚了!邵麗娜有文化,讓她教學吧?”父親為難地對母親說:“眼下教師已不缺,我只能先給盛區(qū)長反映一下!不過,情況特殊,可能也問題不大!”
第二天,母親把這話告訴了邵麗娜。邵麗娜高興地流出了淚水,拉著我母親的手,也不叫三嫂了,一個勁兒地喊大姐。母親很喜歡六嬸,愛撫地說:“傻丫頭,先別聲張,等你三哥說好了再高興也不遲!”
那幾天,六嬸像小鳥展開了翅膀,在院子里飛來飛去,還輕聲哼著什么歌兒,穿上了粉紅色的褂子,如同盛開的牡丹花。可她終于沒控制住自己那激動的心情,悄悄跑到鄭埠口學校里,把消息告訴了李明望。
多少年過去了,我還一直懷疑六嬸是否命中該受苦,好多事情對她來說大多是事與愿違。至今回想起那一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我還有點兒不寒而栗!那一天若不是我母親大義凜然主持公道,可以說,李明望和我四叔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那一天六嬸去學校給李明望報喜的時候,我和幾個娃娃正在河坡里玩耍。那時候太陽已落,西天邊際反射出萬道金光。河水堆銀疊翠,岸柳與蘆葦如涂金色,萬物于金色籠罩中給人以強烈的印象。大概就在那瞬間,我們突然聽到小學校里吵聲震天,許多嘈雜混亂的腳步聲皆朝一個方向匯合。我當時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急忙帶領伙伴們跑去湊熱鬧。那時刻小學校里已人山人海,叫罵聲嘶喊聲砸門聲響成一片。我四叔手持一把鋼刀,袒腳露懷,在院子里一蹦老高,口中罵聲連天。我看到六叔也來了,手持竹馬,瘋般地吼叫著,把竹馬輪得嘩嘩響!墨鏡在他的盲眼上顫抖,青筋在他的脖頸上滾動樣子挺可怕!
我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李明望的房門被鎖了。我六嬸的哭聲從窗戶眼里傳出來,令人心寒。事情過后我才知道,當六嬸去找李明望報喜的時候,剛進屋不久,突然被人反鎖了房門,然后喚來了孫氏家族的人。捉奸提了雙,事情也就這樣爆發(fā)了。我四叔當時正值壯年,頗有點兒“二桿子”精神,說話嗓門兒高,下手也惡狠。當年斗地主挖浮財,都是他當打手。他一口氣能把吊著的人從地上拉到梁上吹灰,三拳能打得地主喊親爹!有一回斗一個地主婆,四叔問她浮財藏在哪里,那地主婆頑固不化,死不開口,四叔冷笑一聲,伸出兩個手指,挾住了地主婆的一個奶頭兒,一咬牙,那地主婆就背了氣……四叔早就看不慣李明望和六嬸的眉來眼去,這下抓住了把柄,滿腔怒火,拍胸捶腹,大有為孫氏家族洗刷這奇恥大辱的氣概。他在院子里奔走吶喊,一會兒高跳,一會兒叫罵,雙目充血,滿面閃光,周身都在顫抖,仿佛每一個毛孔里都蕩射出憤怒的火焰。
李明望雖然年輕,但很精明老練。他發(fā)現(xiàn)外邊有人落鎖以后,便想讓六嬸從后窗逃走。不料學校是一所地主舊宅,后窗很高,又是那種裝死了的木欞窗。萬般無奈,便開始死守陣地,先插了門,又用辦公桌頂牢,鑰匙在他手里,就是外邊的人砸開鎖也休想過得去。四叔大罵著李明望,一刀砍開了鐵鎖。六嬸對著窗戶求四叔,四叔也不聽,還罵了許多粗話,并揚言不一刀穿死你們這對狗男女就不姓孫!
人越來越多。因為李明望與六嬸早已成了鄉(xiāng)間名人,消息一傳出,四鄉(xiāng)的村民都跑來看熱鬧。在鄉(xiāng)間,最惹人注目的就是這種桃色新聞。在這種場合,人們可以盡情發(fā)泄,往日的嫉妒和羨慕開始無限的膨脹,暴露出惡的幸災樂禍的本質(zhì)。大院里沸沸揚揚,男人在罵李明望:小白臉露了餡兒!女人在咒邵麗娜:小妖精果真是個大騷貨!不知誰扛來了一根大木樁,由四叔抬頭,開始喝著號子撞房門……木樁撞門的“咚”聲響徹云霄,隨著驚天動地的房門破裂聲、屋頂顫抖聲、人們的呼喊聲、女人的驚叫聲……檐瓦嘩啦啦落下十多塊,李明望的小屋成了一片孤島,在搖搖欲墜……
后來沒發(fā)生大的血案,多虧我母親在那千鈞一發(fā)的時刻趕到了現(xiàn)場。母親雖然排行老三,但由于心地善良,又是村干部,也算德高望重了。母親擠進那個小圈子里,先喝住四叔的囂張,然后勸老六。母親通情達理,說話也顯公平。母親說:“大白天,誰不找誰說個話兒?門雖然被鎖了,但牛吃不了日頭!咱不放過壞人,也不屈枉好人,總得先弄個水落石出吧!”說完,母親呵退門前的圍人,讓李明望開了門。在一片喧囂聲中,六嬸淚流滿面地走了出來。沒想這時候,四叔竄進屋里,一拳打在李明望臉上,李明望嘴角兒處流出了鮮紅的血。六嬸一下護住李明望,怒目四叔說:“四哥,要打打我,不能冤枉無辜!是我跑進人家房里,讓人家遭受了連累!”從那以后,六嬸至死不理我四叔。
事情反映到區(qū)里,盛區(qū)長派我父親回鄉(xiāng)解決問題。良心講,父親當時把問題解決得很公正,并沒有給李明望什么處分,并鼓勵他好好教書。為此我四叔和六叔頗為不滿,說我父親胳膊肘朝外拐。到了一九五七年,四叔和六叔專程去區(qū)政府找到我父親,央求把李明望“劃進去”,父親苦笑道:“你們來晚了,李明望已劃進去十二個小時了!”李明望挨斗的時候,四叔和六叔列席參加,老賬新賬一起算,李明望被“算”進了西華勞改場,一去六年,刑滿釋放后直到一九七八年才平反昭雪。
我當時十分不明白那個鎖門的人是什么動機,長大了,也不愿推想這種人的陰暗心理。這個人還活著。就為他當初的“英雄行為”,人們看出了他的險惡,竟也給他戴上了右派帽子——這當然是他始料不及的!
那一天的事情發(fā)生之后,六嬸自然也教不成學了。她像換了一個人,一下失去了純潔無瑕的天性,顯得憂郁,雙目癡呆,猶如一朵被暴風驟雨摧殘的花朵,透出了枯萎的前兆。孫氏家族出現(xiàn)了這等丟人事,個個都義憤填膺,給六嬸訂了幾多不準,其中包括不準去夜校唱歌。為防她逃跑,人們自動編組輪流值班在六叔的院子前后“巡邏放哨”。六嬸提出要給家里通信,六叔派人去送,信到半路就被撕碎。這樣一直監(jiān)視了幾年,直到六嬸生下我的第二個堂妹才算告終。那時候,已進入了饑餓的一九五九年……
我們的村子原在一片洼地里,每逢夏季雨水多的時候,村子里老是水汪汪一片。后來劃了新的宅基地,大多人家都遷到了高岡上。六叔離世后,六嬸的兩個女兒業(yè)已出嫁,家中只剩下我一個沒完婚的堂弟和她過日月。由于家庭困難,自然無能力遷到新宅。新宅距老村有一里之遙,離老遠,六嬸家的三間舊屋已隱約可見了。
六嬸生下兩個堂妹之后,已成為一個地道的豫東村婦。從穿著到打扮,可算入鄉(xiāng)隨俗了。除去東北口音未變,昔日的“邵麗娜”早已蕩然無存!當然,她不是一日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而是在不知不覺中變化。可悲的是,好多事情是她自己主動向鄉(xiāng)婦靠攏。因而關于六嬸的文章難寫也就在這里。她一生沒有驚心動魄的大事可記,說來說去只能是這些雞毛蒜皮兒或者說成“受苦生涯”。而這些困難,每一個四十歲以上的中國人大都經(jīng)歷過,無非她比別人更苦一些,特殊一些而已。例如文化大革命時期,全國亂套,六叔沒了撫恤金,而隊上又要靠工分吃飯。六嬸一人勞動,累死還是缺糧戶。雖然隊上有所照顧,但終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一年糧不夠半年吃,六嬸就要為活命奔波。一來二去,誤了孩子們的讀書時光,所以又注定她的三個孩子不會有大的出息——戰(zhàn)爭的悲劇,整整影響了六叔家的兩代人!
我走到六嬸家的時候,堂弟堂妹們都在。出乎意料的是,李明望也在。為著六嬸,李明望一生未娶。一九六三年出獄之后,他在城里打小工,一直打到平反昭雪。那時候他執(zhí)意要回鄭埠口鄉(xiāng)小。上級同意了他的請求,并讓他擔任了小學校長。六叔八O年離世之后,他和六嬸曾有過結合的念頭。怎奈孫氏家族和堂弟堂妹們堅決不允許他們二次浪漫,后來幾經(jīng)斗爭,也只得作罷。
李明望已很老相,鬢發(fā)已白。當年明亮的大眼睛失去了光澤,已成了“多眼皮”,而且出現(xiàn)了淚囊。他逝去了當年的風華,顯得蒼老。為了愛,他犧牲了自己的一生。看著他,我心中禁不住升騰起由衷的敬佩!
六嬸面色發(fā)黃,瘦弱得如同一支枯萎的花。當年嬌美的臉輪還隱約可見,雙目好似發(fā)霉的杏仁兒,圍著淡淡的虛線。她躺在床上,靜靜地望著房頂,聽是我回來了,忙轉了臉,面部堆起苦楚的笑。我難過地望她一眼,好一時說不出話來。許久,我才悄聲問:“六嬸,要不要給丹東拍個電報!”六嬸痛苦地搖了搖頭。我知道這只是安慰,因為六嬸已與她的父母失去聯(lián)系三十余年。為著她當年的壯舉,她的父母拋棄了她。為著她的選擇,她也拋棄了生身父母!我知道六嬸心中很苦,她時刻沒忘記她的親人她的家鄉(xiāng)。記得上些年她最愛看的電影是《鐵道衛(wèi)士》,因為那上面有一個丹東火車站的鏡頭。每每那鏡頭出現(xiàn)之時,六嬸就情不自禁地呼叫:“丹東!丹東!”
我望著可敬的六嬸,禁不住流下了淚水。六嬸見我難過,反過來安慰我說:“不礙事的,我覺得精神好多了!你回來的正好,我正要有事兒求你呢!”我擦了淚水,忙問什么事。六嬸的雙目閃過一絲羞澀,命堂弟打開一個破皮箱,從里邊尋出一個小盒兒,遞給我說:“這里邊有我和你六叔的兩張照片,能不能翻拍以后再放大一下?”
那是兩張發(fā)黃的半寸小照。一張是六嬸的,照片上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城市少女,雙目里透出天真和幼稚,潔白的牙齒微露著,滿面漾起甜蜜的笑,像是對生活對未來充滿著希望和向往。另一張是六叔參軍時的小照。孫氏家族的男人都很漂亮,六叔也不例外,明眉大眼,鼻直口闊。照片上的六叔頭戴三塊瓦軍帽,穿著里外納線的軍襖,一副英俊和瀟灑。滿目的野氣溢于軍容之外,一個氣質(zhì)倔脫的男子漢形象。
六嬸說:“當初和你六叔結婚太倉促,沒有來得及照結婚照,你看能不能……”我當即明白了六嬸的意思。根據(jù)現(xiàn)代技術,完全可以把照片翻拍為“合影”。我答應了六嬸,決定盡快回縣城。不料我告辭六嬸剛出房門,李明望卻追了上來。他木訥地走到我面前,膽怯地問:“大侄子,你能否也讓我……”我非常清楚他要干什么,憐憫而又崇敬地望他一眼,萬分理解般地向他伸出了手。李明望受寵若驚,惶惶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一張小照,雙手遞給了我。照片也已發(fā)黃,但上面的形象著實令人驚嘆!白凈方臉,精靈的雙目蕩散出青春的火花,尤其那發(fā)型,至今仍顯時髦,活脫電影明星的生活照。不知內(nèi)情的人,無論如何你也與面前的李明望聯(lián)系不上來。
當天下午,我回到縣委,放下提包,就跑進了公安局。我和公安局辦公室主任盛青相熟,她是當年潁河區(qū)盛區(qū)長的大女兒,由于父輩的關系,我們一直是兄妹相稱。我向她說明來意,她很感動,急忙跑到技術科央人進行工序處理。不料兩張“合影”洗出,很是令人驚詫!六嬸和六叔的那張,天衣無縫,完全看不出技術處理的痕跡。而李明望與六嬸的那張,中間卻有一道兒明顯的黑線,幾次返工,竟然抹不凈!
我?guī)еz憾把兩張照片一同交給了六嬸,六嬸先看了她和六叔的那張,然后才拿起她和李明望的“合照”。她先是驚訝地瞪圓了雙目,然后又拿起她與六叔的那張比較著,好一時,淚水從眼角處滾落下來……
我極想勸說六嬸幾句,可就是說不出話來。作為一個舞文弄墨自稱理解人生的鄉(xiāng)間文人,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盡力讓六嬸在她的彌留之際與她的心上人多呆一會兒!我勸走了堂弟和堂妹,然后我也走出了房門。
我和堂弟堂妹們到了灶房里,大伙都沒有說話。我恍覺做了什么對不起六叔的事兒,有點兒理虧地抽著香煙。那時刻,我多么希望聽到六嬸和李明望淋漓盡致的哭聲喲,但沒有。許久許久,那間房里竟傳出了六嬸和李明望低沉而動情的歌聲:
姑娘唱著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鷹;
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
她還藏著愛人的書信。
啊,這歌聲,姑娘的歌聲,
跟著光明的太陽飛去吧;
飛向遠方……
堂弟和堂妹終于理解了他們的母親,禁不住抱頭痛哭……
初春的一天,六嬸終于離開了人世!我沒去過東北,不知道那遙遠的金達萊何時開放,但在我的心目中,在我苦命的六嬸瞑目的那一刻,大東北的漫山遍野間,早已盛開了灼目的金達萊!
六嬸兒,安息吧!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