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漢民族文學交流的鏡鑒——論《泣紅亭》對《平山冷燕》的借鑒與創(chuàng)新

·張 寧·

《平山冷燕》是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創(chuàng)作繁榮時期的代表之作，講述了山黛、燕白頷、冷絳雪、平如衡四個青年男女才色相慕，終成佳偶的故事?！镀t亭》由蒙古族杰出作家尹湛納希創(chuàng)作，問世于清咸豐至同治年間，鋪陳了賁璞玉與盛如、琴默、盧梅四人之間輾轉流離、風波四起的愛情曲折。兩作成書時間雖相去甚遠，但主旨相類:反映了男女青年間的戀慕相悅。晚出之《泣紅亭》在思想內(nèi)容、創(chuàng)作手法等方面受到諸多漢族古典小說的影響，目前學界較為關注《紅樓夢》、《鏡花緣》、《再生緣》等書對《泣紅亭》與其姊妹篇《一層樓》的影響，《平山冷燕》與《泣紅亭》之間的影響研究尚未受到足夠重視。為此，筆者試將兩部作品加以比照，以期能有新的收獲。

一、《泣紅亭》對《平山冷燕》的情節(jié)模仿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金瓶梅》、《玉嬌李》等既為世所艷稱，學步者紛起……《玉嬌梨》、《平山冷燕》等皆是也。至所敘述，則大率才子佳人之事，而以文雅風流綴其間，功名遇合為之主，始或乖違，終多如意，故當時或亦稱為‘佳話’。察其意旨，每有與唐人傳奇近似者，而又不相關，蓋緣所述人物，多為才子，故時代雖殊，事跡輒類，因而偶合，非必出于仿效矣”①。從唐傳奇到明清小說，愛情描寫是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明末清初之際才子佳人婚戀類世情小說涌現(xiàn)，蔚為大觀。《泣紅亭》作為蒙古族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作品，學習了漢民族優(yōu)秀的文學傳統(tǒng)，同時結合本民族文化特色進行了多方面的創(chuàng)新探索，成書時間雖遠離該類小說的繁盛時期，但反映了蒙漢民族間活躍的文學交流景況。

《平山冷燕》是一部較為出色的才子佳人小說，故事情節(jié)曲折，人物形象較飽滿，內(nèi)容純正?！镀t亭》在思想內(nèi)容、情節(jié)發(fā)展結構等方面借鑒了該小說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文中有兩處值得重視。其一，賁璞玉結交施凌云，與《平山冷燕》中燕白頷結交平如衡的情節(jié)如出一轍:男主人公因慕名渴望結交才子;小人攪鬧，惹怒才子，結交未果;設計以詩藝引動才情，結交成功。其二，男主人公游春誤入花園逢美人，才、美酬詩答唱，情意漸濃。需要指出的是，《泣紅亭》不是簡單照搬《平山冷燕》之情節(jié)內(nèi)容，作者將學習來的經(jīng)驗較好地融匯到己作中，并加入新的視角與內(nèi)容，上下勾連妥帖，不突兀枝蔓。在人物形象塑造、線索情節(jié)梳理發(fā)展中體現(xiàn)蒙古族特點，既有獨創(chuàng)性，又具民族性。

二、“結交才子”情節(jié)的模仿與璞玉的叛逆性

《泣紅亭》中賁璞玉由家長做主欲結親表姐盛如，但他對此段姻緣并不滿意，思念以往的閨中知己琴默、盧梅。缺少知音的抑郁使璞玉產(chǎn)生尋求才子的愿望，幕僚李憲章向他推舉了施凌云。璞玉聞其才欣然動色，欲結識之。奈何小人作怪，使得本就孤高簡傲的施凌云誤以為璞玉只是仗勢欺人的紈绔子弟，無真才實學，不愿相見。后眾人設計使施凌云親眼目睹了璞玉的華章美才，從此傾心結交。這一大段故事與《平山冷燕》中燕白頷結識平如衡的過程極為相似。平如衡懷才不遇，耿介難合，因小人撥弄是非以為燕白頷名不副實，不愿結識，目睹燕白頷的風采后才改轉態(tài)度，與之成為摯交。兩對才子的相識過程都不平順，經(jīng)歷波折后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把臂言歡，結下深厚友誼。

但二者尚有不同，以結交的起因為例，燕白頷因為缺少文學知己而動念找尋;賁璞玉由于不滿婚姻對象而尋求閨閣知音之外的文章之友。一個為文向?qū)W，一個失愛慰傷，結果雖同，動因各異。在兩部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感懷詩》并非均由第一男主人公創(chuàng)作。《平山冷燕》中平如衡想念閔子廟中所遇美麗才女冷絳雪，恨未能當面結識，由此感慨無文章知音酬詩答唱以展才抒志，作《感懷詩》排遣胸中煩郁。恰逢才子燕白頷刻意結交，兩大才子終于相會并結為莫逆?！镀t亭》中賁璞玉思念琴默、盧梅，不情愿結親盛如，以閨閣知音夭亡的哀痛推衍到文學知己的缺失，作《感懷詩》表達戀情愁緒。幕僚李憲章贊稱施凌云之才華，將璞玉的注意力從沉溺于缺失美眷的傷痛轉移到結識才子的熱情。這一情節(jié)模式在兩部作品中相似卻不相同，分別與各自作品內(nèi)容緊密融合，不游離旁逸。《感懷詩》是才子間風云際會的契合點，表現(xiàn)了男主人公求賢若渴的迫切心情，并進一步推動情節(jié)的深入發(fā)展。尹湛納希在利用這一情節(jié)范本時，關注到漢民族士人間交流學識、增進學養(yǎng)的風習，創(chuàng)作了民族迥異卻惺惺相惜的兩才子形象，描寫他們的交往過程時將蒙古族生活實際融入其中。

《泣紅亭》第十回李憲章請施凌云時談及璞玉，“日前本省應總試看了他的詩文贊道‘可惜生在世襲之家，不是科舉正途出身，這才得了個恩蔭’”②。施凌云對此亦表惋惜，“若說起恩蔭，也就太不體面了。你看，富貴之家出身的有才之人，誰不愿意正途出身去爭頭名狀元”③?八旗蒙古是清朝賴以勃興的基本軍事力量之一，未入關前已對八旗蒙古施行科舉取士的制度，配有專門的教育機構，單獨考試錄取。但是對外蒙古，清政府未施行科舉制度。康熙八年，取消滿蒙獨立的鄉(xiāng)試、會試，與漢族考生同考同錄，無形中增加了蒙古考生的錄取難度。該政策的施行是為了抑制滿蒙間尚文輕武的傾向，不放棄以畋獵為重的傳統(tǒng)。這樣，以科舉達顯榮愈難，文化教育觀念愈淡薄，加之沿用傳統(tǒng)的權力制度，祖輩社會地位不變，貴族多走“恩蔭”一路。尹湛納希在《泣紅亭》中借人物之口表達了對這種制度的不滿，璞玉的民族家庭出身決定了他很難通過科舉以致顯榮，但這不妨礙他對中原文化的熱愛與熟習，《春日柳林聞鶯》聯(lián)句就充分展現(xiàn)了璞玉的風采和詩情，使人了解到他較高的文學造詣。

蒙古族歷來重視騎射畋獵，輕視文化教育，同時信仰黃教(藏傳佛教格魯派)。清政府為達到愚化的目的在蒙古地區(qū)大力提倡、保護這種宗教?！氨境S持黃教，原因眾蒙古素所皈依，用示尊崇，為從宜從俗之計”，“興黃教，即所以安眾蒙古。所系非小，不可不保護之”④。以此作為懷柔之道。黃教愈興，深入蒙民心中，成為神圣。蒙民在權力傳統(tǒng)、宗教信仰的迷霧中漸失方向。

尹湛納希所處的地緣雖是漠南蒙古諸部中離內(nèi)地和清朝京師最近的地區(qū)，文化交流比較活躍，但是民族心理依舊受這些古老民族傳統(tǒng)的影響，文化教育在該地區(qū)未獲得應有的重視。蒙古貴族封官受賞主要依靠軍功的斬獲而非文采的出眾。賁璞玉追求讀書明理，傾慕儒雅風流，對弓馬騎射這些日后能給他帶來官爵賞賜的事情并不熱心，冷漠于朝廷大力提倡的政策。他又不篤信黃教，未曾迷失在宗教的云霧中，渴望以儒家的“理”武裝自己的頭腦。在蒙古貴族中，賁璞玉是個特別的存在，他有新思想，漠視尚武精神，追求中原文化，背離本民族某些落后的傳統(tǒng)與保守的方面，追求個性解放。如果說賈寶玉以逃離儒家教義的姿態(tài)奮起反抗，賁璞玉則以習儒尚文的行動叛離蒙古傳統(tǒng)，急于結識漢族優(yōu)秀的文化人才也是基于這種心理。尹湛納希借鑒《平山冷燕》中才子以文會友的樣板，創(chuàng)作出《泣紅亭》中惺惺相惜的才子，以此表現(xiàn)蒙古青年貴族對落后民族傳統(tǒng)的摒棄。

三、“游春遇美”情節(jié)的模仿與追求婚姻自由

《泣紅亭》與《平山冷燕》情節(jié)內(nèi)容的另一個相似之處是“游春遇美”?！镀缴嚼溲唷分醒喟最h游春誤入皇莊，閣樓梅樹下驚見山黛姿容，被趕出后，于壁上題詩表達戀慕。山黛亦有情，涂壁后在原處同韻相和。次日燕白頷觀詩，嘆小姐才情，兩下情意相生?！镀t亭》仿照了這一情節(jié)模式，賁璞玉游春誤入花園驚見琴默，因早接其兇信，怔忡間被趕，于壁上題琴默舊作《燕哭青竹》。琴默大驚之余，見壁上己作，涂堊，于原處題璞玉舊作《白云詩》以為線索。幾日后璞玉看到壁上題詩大為感動能找到琴默，另于歸家途中偶遇另一失去音信已久的表姐盧梅。兩處情節(jié)的引起都是公子游春誤入花園，驚見樓上美人，相慕題詩，引發(fā)一連串姻緣故事。尹湛納希引進這一情節(jié)模式，將一直分散著的幾條人物線索在此綰結并以之統(tǒng)帥未來故事情節(jié)的鋪展:璞玉與所戀慕的兩個女子不期相遇，逐步揭開身份之謎，加上之前與盛如定下的婚約，四人喜結連理。

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婚姻形式以家長包辦婚姻為主導，選擇婚只能成為一種副產(chǎn)品，消融于包辦婚之中。《泣紅亭》中造成幾人四散飄零，險些天人永隔的根由就是這種婚姻包辦制度。在家長們的安排下，璞玉被迫娶了蘇貝勒的女兒，婚后不久蘇姬病故;盛如嫁給祁璞玉的病癆兄長，進門即成寡婦;琴默、盧梅所適非人，一個是宋知縣奇丑無比的兒子，一個是形容鬼怪的富有洋商。琴、盧二人無法忍受這種婚配，分別投江自沉、離家出走。幾經(jīng)波折，才重新與璞玉相遇，再續(xù)前緣。封建家長在“父權”思想的左右下按照自己的意愿強行安排了這幾個青年男女的婚姻，帶給他們無盡的痛苦與悲傷?！坝未河雒馈鼻楣?jié)將之前消失的琴默、盧梅引出，在相見歡喜的表層下，實際控訴了這種制度對他們的巨大傷害。

不同于《平山冷燕》中主人公那種相見、思念、試探的溫吞愛情，琴默、盧梅的愛情帶著蒙古草原的爽利之氣。當愛而不得、成為虛幻，無法支撐起她們意志、生命時，便果斷放棄，毫不留戀:琴默怒而投江，盧梅憤而出走，以實際行動反抗包辦婚姻的桎梏?！扒捎觥鼻楣?jié)模式連上啟下，將抗議的憤怒與追求愛情自由的愿望明晰表達出來。但需要指明的是，《泣紅亭》中的主人公沒有徹底與包辦婚姻制度決裂，他們所要求的是選擇自己心儀的人作為婚配對象。琴、盧二人的抗爭行為也只是表達她們的不滿與抗議，希望沖破加諸身上的不自由。但他們還沒有堅決到與包辦婚姻制度決裂、還沒有強大到打破這種制度的束縛。相反，尚需借助它的力量，在家長包辦婚姻合法順理的外衣下與理想對象結合。娶盛如，是金夫人與賁夫人定下的親事;娶琴默、盧梅，又是金夫人開口求賁侯，幾個當事人沒有一個直接說出結親的愿望，都是聽憑家長決定的樣子。這是最佳的出路，“兼美”的形式也更符合主人公的情感傾向與社會現(xiàn)實。尹湛納希似乎在調(diào)和幾個人物生活追求與漠南蒙古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以折中的方式寫出一個似乎皆大歡喜的結局。主人公們的異動只局限在小范圍內(nèi)，最終還是順從制度的權威，倚仗它的力量，接受它的庇護，享受它帶來的富足生活與崇高的社會、政治地位。從這點來看，不能不說，與《紅樓夢》等作品相比，《泣紅亭》在思想價值上還有很大差距，階級和歷史的局限性更大。

相較于《平山冷燕》，《泣紅亭》對“游春遇美”情節(jié)的借鑒體現(xiàn)了尹湛納希更為成熟的愛情觀。《平山冷燕》中燕白頷尋訪美人的出發(fā)點是美人之貌可觀，必有異才。理論基礎其實很是脆弱，在不熟悉對方的情況下偶見容貌即推知必有異才，如同賭博，投機性很強。平如衡追尋冷絳雪，雖知其才華，但更主要的是那驚鴻一瞥，同樣充滿了不確定性。璞玉追尋的是自己了解并深愛的才女，是那一段美好的感情。他沒有盲目性，沒有投機性，只遵從內(nèi)心最真實的感受。所以，《泣紅亭》中的愛情比起《平山冷燕》來要更加成熟、真實。

綜上所述，《泣紅亭》學習借鑒了以《平山冷燕》為代表的漢族優(yōu)秀古典小說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并將本民族的文化精神特點滲入其間。表現(xiàn)了主人公叛離本民族落后傳統(tǒng)和追求自由擇偶權利的精神。同時也要看到，尹湛納希在接受漢族文化思想時并沒有完全剔除某些糟粕，在思想性上較《紅樓夢》等優(yōu)秀作品還有很大差距。為此，我們不妨將之看做蒙漢文學交流的鏡鑒之作，以明得失。

注:

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20頁。

②③[清]尹湛納?！镀t亭》，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7、100頁。

④《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復旦大學圖書館古籍部《東華續(xù)錄》，《續(xù)修四庫全書》卷兩百三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92、2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