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平
說來已有20個年頭了。在春城昆明邂逅馬家欽是1992年年初,我與孫龍奎去那里觀看第三屆中國藝術(shù)節(jié)的展演,主要是去看舒巧為香港舞蹈團創(chuàng)編的大型舞劇《紅雪》。那時沒錢但有閑,觀摩之余常到圈內(nèi)人住地去聊天,有主演《紅雪》的華超,有創(chuàng)編《看秧歌》的王秀芳,還有就是北京舞蹈學院首屆舞蹈編導班的馬家欽和陳香蘭。印象中的馬家欽很健談。那時她已步入中年,但聽她交談,你會感到充滿青春的活力——青春的真率、青春的坦誠、青春的熾熱、青春的果決,隨著她汩汩的話語向你耳際涌來……我得凝神屏息,才能在這過量的信息源中梳理出“馬家欽”。其實在我的記憶中,馬家欽的名字是與繡娘、鬼妹的形象連在一起的。那是在1986年金秋舉行的第二屆全國舞蹈比賽中,兩個女子獨舞《繡娘》與《鬼妹》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聽說這兩個作品均出自馬家欽之手,雖不識其人,但總覺得她與這兩個形象的氣質(zhì)相距不遠——有些許“鬼妹”的幽怨與惆悵,但更多的是“繡娘”的嫻靜、靈秀、快捷和機巧。
早在1990年歲末,馬家欽就演出了自己的舞蹈作品晚會《拾貝錄》。我總覺得這個晚會的名字起得太“文”——你馬家欽總在蘇州園林轉(zhuǎn)悠,哪里去“拾貝”呢?不如叫《通幽錄》恰切??刹皇牵砍恕独C娘》、《鬼妹》,還有就是《園林行》、《逛山塘》、《荷風四面》,再就是《賣花的和賣藝的》與《古林的傳說》。馬家欽說,《繡娘》和《鬼妹》的創(chuàng)編,她的用心在于典型動態(tài)的提煉與編創(chuàng);而到創(chuàng)編《賣花的和賣藝的》與《古林的傳說》之時,她開始關(guān)注典型心態(tài)的刻畫與剖析。特別是《古林的傳說》,這是個兩條線索并行、交織、穿插、照應的小舞?。阂粭l寫“雕”,寫一只雄雕和一只雌雕之間的你爭我奪;一條寫人,寫的是一位獵手對棄嬰的養(yǎng)育和棄嬰成人后對獵手的背棄。我其實很難理解,一直很陽光、很敞亮的馬家欽,何以要把一個小小的舞劇弄得如此復雜?這哪里是“拾貝”,說“通幽”都有些“通”過了頭!說實話,當年赴春城觀摩第三屆中國藝術(shù)節(jié)的編導,名聲響當當、名氣雄赳赳的大有人在,因為那一年的歲末要在沈陽舉行全國舞劇觀摩演出,舞劇創(chuàng)作成了編導們小聚時的熱門話題,馬家欽當然更是快人快語,忘記了領(lǐng)導要她“注意保密”的叮嚀,一股腦兒倒出了她才立在舞臺上的大型舞劇《五姑娘》。我一聽,又是“窮家子找到了天仙、芳嬌、富家女”的話題,是一個窮苦人的自顧自盼、自傳自說的“白日夢”。但馬家欽似乎為人物的真情所動而無法自拔,她要用五姑娘的“殉情”來抨擊人世間的忘恩負義、背信棄義和見利忘義!
1992年歲末(11月25日——12月5日),國家文化部在沈陽舉行了全國舞劇觀摩演出。因為此后有過第二屆(1998 沈陽)和第三屆(2003 福州),這次觀摩演出后來被稱為“首屆舞劇觀摩演出”。這屆觀摩演出有兩個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一是少數(shù)民族舞劇創(chuàng)作取得很大藝術(shù)進展,彝族舞劇《阿詩瑪》、蒙古族舞劇《森吉德瑪》、朝鮮族舞劇《長白山天池的傳說》、苗族舞劇《婚碑》競相綻放,《阿詩瑪》在幾年后甚至被列為“20世紀中華民族舞蹈經(jīng)典”。二是北京舞蹈學院培養(yǎng)的首屆編導大專班畢業(yè)生以優(yōu)異成績亮相,馬家欽和她的學友陳香蘭、楊偉豪分別執(zhí)導了大型舞劇《五姑娘》(江蘇)、《長白山天池的傳說》(吉林)和《絲海簫音》(福建),其中《絲海簫音》獲“優(yōu)秀劇目演出獎”,而《五姑娘》和《長白山天池的傳說》獲“優(yōu)秀劇目獎”。 實際上,從舞劇創(chuàng)新的視角來看,創(chuàng)作界較為看好《阿詩瑪》、《五姑娘》、《極地回聲》和《吳越春秋》,認為它們“以人物心理意念潛流和情感構(gòu)成的有序變化為主導動機,充分運用現(xiàn)實與幻覺交替、時空自如變化的自由詩體交響結(jié)構(gòu)方法……”;認為它們“不規(guī)避外觀上的是與非、完整與斷裂,著力強化著心靈世界的整體震撼”;還認為它們“不傾心于舞蹈直觀的語言功能,而執(zhí)意于富有歷史縱深感和延伸感的綜合把握,尋覓和凝結(jié)人的內(nèi)在生命力和審美潛質(zhì)的多向聚合”[1]。
我一直認為,馬家欽舞蹈創(chuàng)作的優(yōu)長在于擅長捕捉人物的典型動態(tài),卻沒有想到《五姑娘》彼時卻被歸為“創(chuàng)新一族”。論者論及的那4部舞劇,創(chuàng)作《吳越春秋》的鄧一江是陳維亞的同班,創(chuàng)作《極地回聲》的初培林與張繼鋼同班,創(chuàng)作《阿詩瑪》的陶春則與丁偉同班,他們認同并追隨“交響編舞”是“時所使然”,馬家欽的舉動在我是“出乎意料”。江蘇有位十分認真做舞史研究和舞作評析的學者叫殷亞昭,她十分關(guān)注馬家欽這位表現(xiàn)吳地風情的江蘇編導。殷亞昭曾撰文論及《五姑娘》創(chuàng)作的“悲劇意識”,這是個有點類似“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只不過“羅”與“朱”是因為家族的世仇難以調(diào)和;而作為吳地的傳說,五姑娘與阿天的戀情則是“門第”的阻隔難以逾越(阿天是五姑娘哥嫂家的長工)。其實,我更看重的不是馬家欽的“悲劇意識”而是她的“構(gòu)劇理念”:比如五姑娘和阿天“情系磨房“的雙人舞,被置放在劃槳舞、漁鼓舞、波浪舞交替鋪陳的舞臺時空中,這些舞動的“情境”既是倆人“心境”的外化,又是某種宿命的喻示;又比如五姑娘“赴水殉情”的獨舞,也被置放在一個“有意味的情境”之中——五姑娘面對一件她為阿天縫制、且被燒成殘片的襯衣,仿佛在瀲滟水波中看到了阿天的微笑,在五姑娘身后出現(xiàn)了三對“五姑娘與阿天”的替身之舞,對于五姑娘意念的閃現(xiàn)和意識的流動起到了極好的表現(xiàn)作用。我認為,馬家欽為江蘇省歌舞劇院創(chuàng)編的這部舞劇之所以“新”人耳目,主要在于這類“構(gòu)劇理念”的成功。
五年后,1997年,馬家欽為自己任職的蘇州市歌舞團創(chuàng)編了大型舞劇《干將莫邪》。以歷史、尤其是以傳說中的歷史為依據(jù)來創(chuàng)編舞劇,我認為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干將與莫邪,這個始而為一對情侶、終而為一雙名劍的傳說,會怎樣來撥動觀眾的心弦,這是我擔心中的思忖。但觀看時,我很快就被牽引到一種情境中:這情境水石相映,有浣紗女碧波弄影;這情境石水相激,有鑄劍郎砥石礪霜。一邊是“紗”的柔曼飄逸,一邊是“劍”的颯爽昂揚……但這一切,都只是馬家欽為戲劇沖突所做的鋪墊,為那個“水鄉(xiāng)遭劫、壯士獻身、折戟沉沙、斷劍指天”的情境所做的“反襯”?!皵鄤χ柑臁笔莻€拼死血戰(zhàn)、死不瞑目的意象,馬家欽為開場的這一幕命名為《劍殤》,由《劍殤》而《劍情》、《劍魂》、《劍威》這樣去展開?!秳憽肥菓虻囊?,表現(xiàn)鑄劍郎干將因悲憤而自責,因自責而發(fā)憤。他深知,劍雖為短兵,卻維系著國之氣脈;雖為人鑄,卻需要神之靈性。這一主題的開掘,使舞劇之“劇”順理成章,也使舞劇之“舞”順勢而起。從生離之舞到死別之舞,從鑄劍之舞到殉情之舞,從利器之舞到強兵之舞……劇助舞勢,舞揚劇威,終使干將、莫邪的生死之戀升華為自強不息的民族之魂。
對于馬家欽和她的《干將莫邪》,資華筠先生的評價甚高。她一方面強調(diào)該劇的“發(fā)思古之幽情”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一方面高度贊揚該劇對于吳文化深厚底蘊的開掘。資先生評價說:“(馬家欽)為了探索切合與這部舞劇的形象載體,毅然取道于復興‘吳舞’的漫漫之路。她在深入研究吳文化的基礎(chǔ)上,從古代青銅器所鑄鳥蟲銘書得到啟示,將這種拙樸、剛勁的象形文字轉(zhuǎn)化為相應的動作符號,開掘其內(nèi)在的表意、審美內(nèi)涵,構(gòu)建特定的舞蹈語言體系……”[2]。蘇州籍著名作家陸文夫也認為“每一種有特色的舞蹈都應該有它自己的語言”,他也看到“馬家欽從鳥篆中得到了靈感,為吳舞找到了自己的舞蹈語言”。對于舞劇《干將莫邪》,我當時并沒有這種認識。當馬家欽似乎有些情迷神癡地對我大談“化鳥篆于吳舞”之時,我甚至還覺得這是否有必要?但正如資先生所說,馬家欽正是這種下“笨”功夫的人,是這種當下少見“極具才智”卻又能“苦心孤詣”的人!
看了舞劇《干將莫邪》和“鳥蟲篆”之舞,你就能理解馬家欽何以能“沉”得下來去尋 “昆舞”。“昆舞”的首次展示在2006年歲末,在題為“昆韻”的品牌下展示了《吟蘭》、《花夢》、《游園》和《喜扇》四個片段。我注意到到場專家的評價,大部分是期待“昆舞”成為“中國古典舞的新流派”。馬家欽產(chǎn)生“提煉昆舞”的念頭,我是早就知道的,也表示過對這一舉措的興趣。不過我認為此舉最應重視的是“從昆曲中來,到昆曲中去”,也即在昆曲表演中提煉“昆舞”后,找到“昆舞”(嚴格說來是昆曲塑造人物、反映生活、表現(xiàn)情感的“身段”)的“身段法則”,使昆曲藝術(shù)能在反映今天的生活中再煥生機。但顯然,馬家欽研習昆曲是唯“舞”獨尊,她關(guān)注的是“含、沉、順、連、圓、曲、傾”的形態(tài)要素和“雅、純、拙、飄、輕、柔、美”的風格特點。其實,這些“要素”和“特點”是中國舞蹈、甚至是一般意義上“舞蹈”具有普遍性的美學要求。倒是資華筠先生看得真切,說得恰切。她在《“昆舞”生成發(fā)展的基礎(chǔ)及文化價值》一文中說,“(馬家欽)以‘外功’與‘內(nèi)功’并重的元素提煉的立體化整合的方法,合理構(gòu)建昆舞的語言體系……所謂‘內(nèi)功’并不限于直觀所能感受的‘氣息訓練’,而是致力于將昆舞的韻律與昆曲的聲腔、語言特點以及蘊積其中的表意、審美內(nèi)涵緊密結(jié)合,以意念引領(lǐng)演員在練習時不知不覺地‘入境’,投入感很強。而其中‘手位背、掌推拉27個點位’的提煉以及與身體其他部位動作的合理關(guān)系,把昆舞元素生發(fā)的生理機理與審美特征予以有機結(jié)合,是非常有創(chuàng)造性的”[3]。若干年后,當我看到“昆舞”的課堂訓練時,當然也十分認同它的存在價值,這是一種類似高金榮“敦煌舞派”、孫穎“漢唐舞派”(可能叫“漢畫像舞派”更合適)并可與之“鼎立”的“昆腔舞派”。我對馬家欽說,“昆舞”語言體系的構(gòu)建可能有三個參照:一是昆曲之舞,二是吳地之舞,三是稻作文明之舞。后來看到“昆舞”多有類似朝鮮族舞蹈下肢“高抬深踩”的步法,證明了“昆曲之舞”與稻作文明之舞的深層關(guān)聯(lián)?!岸鼗臀枧伞?、“漢畫像舞派”和“昆腔舞派”不同于所謂“結(jié)合派”的中國古典舞學科的主體建設,那是一個全面著眼于中國舞劇演員培養(yǎng)和舞劇語言建設的浩大工程,而敦煌舞派、漢畫像舞派、昆腔舞派只解決具體的舞劇或舞蹈創(chuàng)作問題。如果說,敦煌舞派舞劇的典型呈現(xiàn)是《絲路花雨》,漢畫像舞派舞劇呈現(xiàn)的典型是《銅雀伎》,馬家欽用來標示昆腔舞派的舞劇是《虞美人》。
我很喜歡舞劇《虞美人》。這既是相對于當下鋪天蓋地的舞劇創(chuàng)作而言,也是相對于馬家欽一而再、再而三的舞劇創(chuàng)作而言。想想《五姑娘》中的五姑娘、《干將莫邪》中的莫邪姑娘和《虞美人》中的虞姬姑娘,你會看到馬家欽鐘情的舞劇人物幾乎都是“烈女”——性情剛烈、感情堅貞的女子,這與相當一段時間中國古典舞充斥著的“怨婦”情結(jié)形成強烈的反差。馬家欽舞劇中的“烈女”,先是自沉(五姑娘),再是自焚(莫邪),到了虞姬則是自刎了!與“烈女”情結(jié)相維系的,是馬家欽構(gòu)劇理念中的“別離”情結(jié),這是一個令以“團圓”為最高人生理想的中國人最為糾結(jié)的“情結(jié)”。馬家欽當然也被“糾結(jié)著”,被浸透在我們血液中的“少小離家老大回”、“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十年生死兩茫?!?、“一江春水向東流” ……所糾結(jié)。或許正因此,舞劇《虞美人》的三幕戲分別命名為《戀別》、《婚別》和《死別》。在舞?。ň帉ё苑Q“音舞詩劇”)《虞美人》的諸多點評中,我以為署名羅周的《破空的謠曲》說得最為深入。他認為“《虞美人》令人們想到那種被歌德認為是詩之鼻祖的文學體例——謠曲(被譯為‘敘事謠曲’的Ballad)……它不但兼?zhèn)鋽⑹滦?、抒情性和戲劇性,且酣暢地將它們發(fā)揮到極致。借助三者的融合,構(gòu)成舞臺劇完整的呈現(xiàn)。”[4]
我很同意羅周的看法,即《虞美人》的點睛之筆在于霸王請虞姬登上烏騅,使虞姬成為一個比霸王更具“丈夫氣概”的女杰:“她馴服了暴烈的烏騅,征服了英雄的心,征服了江東豪壯的男兒,也征服了戰(zhàn)爭——虞姬用死亡鼓舞霸王突圍之心,亦用死亡宣告了她誓守的告誡”[5]。仔細想想,我們的舞蹈編排了多少個“霸王別姬”,何曾見過如此“人杰”的虞姬!看舞劇《虞美人》,其實你是看不到刻意而為的“昆舞”的;與當年創(chuàng)編舞劇《干將莫邪》時,唯恐別人不知自己在“鳥蟲篆”上下的“笨功夫”不同,這回馬家欽讓語言風格成為人物性格的內(nèi)在支撐?!队菝廊恕纷鳛槲鑴〉某晒Γ⒉粌H僅在于馬家欽證明了“昆舞”的動作體系風格獨特且構(gòu)成系統(tǒng),更在于她已經(jīng)很擅長用舞蹈來解釋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我這樣說的意思,一是指該劇是真正的舞蹈戲劇,所有的舞蹈都承載著戲劇人物,而所有的戲劇人物都由舞蹈來擔當。二是指該劇是“樹人”之劇而非“敘事”之劇,舞劇的構(gòu)成形態(tài)決定于人物的情感邏輯而非事件的敘述邏輯,決定于人物的性格成長而非事件的情勢消長。為營造表意準確的“戲劇性”,馬家欽在舞段的編創(chuàng)上頗費心機,這“心機”不在于什么樣的“昆舞”能揭示什么樣的精神狀態(tài),而在于什么樣的精神狀態(tài)能看到什么樣的舞蹈:面具舞可導入跨時空的憶念,道具舞(旗舞、扇舞、傘舞)可強化超現(xiàn)實的象征;而霸王和虞姬的雙人舞則是以“合”言“別”,以“柔情”說“壯心”,以“細節(jié)”申“大義”……事實上,舞劇《虞美人》的價值并不在于證明“昆舞”的言說可能,當馬家欽執(zhí)著“昆舞”的建構(gòu)之時,她其實已經(jīng)與《虞美人》融為一體——“昆舞”或許就是馬家欽手中高揚的“虞姬之劍”,是馬家欽追求的人生境界和文化人格……我們真的很缺這類舞劇,我們的舞劇也真的很缺馬家欽這種肯下、能下并且真下“笨功夫”的人!
注釋:
[1] 王同禮:《舞劇藝術(shù)的嬗變與進化》,《舞蹈》1993年第1期。
[2] 資華筠:《舞思:資華筠文論集》,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8年版。
[3] 同[2]。
[4] 引自《文藝報》2009年9月29日。
[5] 同[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