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分開

楊明

兩個人之間最浪漫的事，可以是山盟海誓、蜜意柔情；也可以是一茶一飯、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地一起慢慢變老……

主動要求降級別

臘月二十九，凌江軍分區(qū)干休所里一派喜慶氣氛，離退休老干部們歡聚一堂，原來，那兒正在舉行迎新春茶話會。

活動結(jié)束后，軍委的孫部長在干休所余所長的陪同下，走到會場禮堂外。這時，正下著大雪，余所長搶先幾步，跑下臺階拉開轎車門，孫部長剛要上車，卻不由得一愣。只見不遠(yuǎn)處的一棵青松下，一個老軍人披著一身的雪花，正在向?qū)O部長敬禮。

孫部長定睛一看，認(rèn)出來了，這個老軍人正是年逾八旬的原凌江軍分區(qū)司令陳振聲將軍。孫部長急忙快步上前，扶住老將軍，說：“陳老，您這是?”陳老從懷里掏出一封信，說：“首長，這是我的降級申請，我申請降低我的行政級別，從現(xiàn)在的師級降到普通干部?！?/p>

“啊?”孫部長大吃一驚，隨即連忙說，“陳老啊，好端端的為什么要降級呢，是不是干休所的工作沒做好啊?”陳老搖搖頭說：“不是，我完全是自覺自愿，與別人無關(guān)?！?/p>

“陳老啊，”孫部長又說，“這事兒可不是隨便說說就能拍板決定的。再說了，您又沒犯錯誤，沒犯錯誤就降您的級別，這不是在逼我們犯錯誤嘛，哈哈!”

聽到這里，陳老若有所思道：“首長，懇請組織上考慮并盡快批準(zhǔn)我的請求?！闭f著，他把信硬塞到孫部長的手上，行了個軍禮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等陳老走后，孫部長回頭就狠狠訓(xùn)了余所長一頓：“你怎么搞的，到底什么地方怠慢陳司令了?”余所長一臉委屈道：“沒有呀，我哪敢啊!不瞞您說，所里對陳老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呀。就說前些天吧，陳老和老伴丁奶奶辦鉆石婚典禮，前前后后都是所里一手操辦的呀!”

這么說來就怪了。那么，陳老究竟是怎么了呢?

千方百計犯錯誤

自從見過了孫部長，陳老突然變了個樣兒，常常坐在那里一個人自言自語。這可把老伴丁奶奶嚇壞了，正想和他聊聊呢，冷不防陳老突然蹦出來一句：“你說，犯點啥錯誤好呢?”

丁奶奶一聽，驚得目瞪口呆，心說：老頭子咋想起要犯錯誤來啦?還問犯點啥錯誤好?她忙賠著小心問：“老頭子，哪里不舒服啦?沒發(fā)燒吧?”陳老有些不耐煩地說：“我這想正經(jīng)事呢，你就別來添亂了!”看老頭子愁成這樣，丁奶奶又試探著說：“要不……我們出去走走散散心吧，去陵園轉(zhuǎn)轉(zhuǎn)怎么樣?”陳老一聽，輕拍了下額頭，說：“好啊，現(xiàn)在就去。”

這烈士陵園，是當(dāng)?shù)卣疄榱思o(jì)念解放戰(zhàn)爭中犧牲在凌江的那些革命先烈而修建的，陳老當(dāng)年的許多戰(zhàn)友就長眠于此。平時煩悶的時候，陳老總會去陵園坐坐。

可今天，陳老剛一進(jìn)陵園大門，就隱約聽見一陣音樂聲，他循著音樂聲往里走，眼前的情景不由讓他驚得目瞪口呆。

烈士陵園原本幽靜肅穆，靠近后山墻的地方原是一面高坡，那里安葬著無數(shù)烈士的遺骨，高坡的前方還立著一座半人高的烈士名墻?？裳矍埃咂虑懊娴目盏厣暇逛佋O(shè)起了硬木板和彩色水泥的滑道，烈士名墻的兩側(cè)裝置了兩個大音箱，正高分貝地播放著震耳欲聾的打擊樂。幾個戴頭盔護(hù)膝的青少年腳踏滑板正大呼小叫地在滑道上翻上飛下，還有幾個小子滑累了，干脆大模大樣地坐在了烈士名墻上。

這簡直是在烈士們的頭頂上肆意踐踏!陳老氣得渾身都哆嗦了，氣喘吁吁地爬上高坡，用拐棍指著那幾個小子大喝道：“都給我滾下來?！?/p>

幾個小子嚇了一跳，其中一個戴墨鏡的吹了聲口哨，滿不在平地說：“老頭，瞎嚷嚷什么!這是滑板娛樂場，你懂嗎?”說完一招手，幾個小子放肆地大笑著從烈士名墻上一躍而下，向坡底滑去。

陳老忍無可忍了，他從懷里摸出手機，翻找到一個號碼就打了出去，張口就說：“是鎖子嗎?有人竟然在烈士陵園搗亂，你馬上帶幾個人拿上鍬鎬過來?！泵腿婚g，陳老想起了什么，不由竟提起了當(dāng)年打仗時的幾分勁兒來，一拍大腿說，“嘿，老子今天要好好犯他一個大錯誤!”

如意算盤又落空

不久，滑板娛樂場門口突然闖進(jìn)七八個民工打扮的人，都扛著鍬。為首的民工_眼就看到了陳老，高叫道：“陳爺爺，誰欺負(fù)您了，我們給您出氣?！?/p>

原來這個民工叫安鎖子，他爺爺也是烈士，當(dāng)年是陳老的同班戰(zhàn)友。一年前安鎖子從農(nóng)村進(jìn)城來打工，給陳老留了電話號碼，說：“陳爺爺，有什么用得著我鎖子的地方，打個電話!”

陳老用拐棍戳著滑道說：“把它給我刨了!”“這……”安鎖子正拿不定主意，陳老說：“刨!出了什么事我兜著!”“好，弟兄們，聽爺爺?shù)?，上家?”安鎖子一聲令下，民工們立即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亻_了工。

“住手!”這時，滑板娛樂場的管理員看見了，跺腳大叫，“老家伙，你快讓他們住手!”陳老冷冷地道：“滾一邊去，要不連你一塊刨!”

管理員退到一邊，掏出手機嘰哩哇啦一通講。不一會兒，一輛高級轎車開到已被刨得不像樣的滑道旁，車門打開，下來一個油頭粉面的中年人，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厲聲問：“誰、誰在刨我的場子?怎么可以這樣胡作非為啦?”“你們才胡作非為!”陳老上前一步，指著高坡和烈士名墻說道，“你再敢這樣糟蹋革命先烈，老子連你的祖墳一塊兒刨!”

“老家伙，你嘴巴放干凈點，這是我們香港的黃總!”管理員跳出來叫道。安鎖子立即上前吼道：“喂，你才把你那臭嘴放干凈點，這是我們凌江軍分區(qū)的陳老將軍!”

“什么?還算是個將軍!我看明明就是個土匪啦!”黃總輕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澳愀伊R老子是土匪?”陳老額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用右手比了個八字對準(zhǔn)黃總的腦袋，“老子槍斃了你!”說著，陳老只覺一陣眩暈，身體不由搖搖晃晃起來……

“陳爺爺……”安鎖子和民工們慌忙上前來攙扶，黃總也慌了，叫著：“快、快打120……”

陳老住進(jìn)了醫(yī)院，幸好只是犯了輕微的高血壓，很快就蘇醒過來。余所長來探望，陳老第一件事就是請他代自己給上級寫報告：自己犯了很嚴(yán)重的錯誤，足以受到降級的處分。但是，自己不后悔。如果滑板娛樂場還繼續(xù)在陵園里營業(yè)，自己出院后還要接著刨，堅決把錯誤進(jìn)行到底!

陳老征醫(yī)院里一心一意地等著挨處分，卻沒想到，等來的竟是那個黃總提著禮品來看望他了。那黃總進(jìn)了病房就鞠躬，嘴里不住地說著：“哎呀陳老將軍啦，真是不好意思啦，對不起啦……”

原來，達(dá)黃總真是個港商，來凌江投資搞娛樂項目的，他通過園林局的關(guān)系，把滑板娛樂場開到了陵園里。他不了解凌江的歷史，自然不懂得陳老對陵園的感情。陳老這一鬧騰，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當(dāng)即對園林局進(jìn)行了嚴(yán)肅的批評。余所長還特別約見了黃總，代陳老向他致歉，同時給他介紹了凌江的革命歷史。黃總聽后很感動，不禁對陳老肅然起敬，當(dāng)即表示將滑板娛樂場遷到

別處，再不打擾革命烈士們的安眠。

得，陳老的如意算盤又落空了!可是陳老并未善罷甘休，出院第二天就去找了余所長，要求從本月起，自己的退職金每月返還給組織一千塊。

余昕長又蒙了，小心地問：“陳老，為啥要返還?”陳老說：“組織上不給我降級，我只好自己給自己降了。我現(xiàn)在的級別退休金比普通干部要高一千來塊，從今往后，我就按普通干部的標(biāo)準(zhǔn)拿。我可警告你啊!小余，別跟老子耍花招，否則我可跟你急!”

余所長哭笑不得，只得又去向?qū)O部長匯報，孫部長也沒辦法了，只好指示說，陳老要返還就先由著他吧，替他在銀行里存起來，等將來一同還給陳老。

今生來世不分開

又過了半年多，陳老又一次因心臟病發(fā)作住院了。這次病得很重，幾度病危，在昏迷中陳老緊緊握著丁奶奶的手不松開，每次清醒過來時都久久地看著丁奶奶說：“老伴，還記得我們當(dāng)初的約定嗎?”丁奶奶心如刀絞，強忍著淚水頻頻點頭。

丁奶奶怎么會不記得呢，當(dāng)年陳老返回部隊前，曾經(jīng)握住丁奶奶的手說：“你等著我，等打完仗我一定來找你，和你永不分開!”

全國解放后，陳老把丁奶奶接到身邊結(jié)了婚。丁奶奶成了軍屬，陳老卻并未利用自己的職務(wù)為丁奶奶搞半點特殊化，而是由地方政府安排丁奶奶進(jìn)紡織廠當(dāng)了普通女工。丁奶奶毫無怨言，一生就這樣和陳老相濡以沫地走過來了。

沒多久，陳老去世了。遵照丁奶奶和親屬們的意愿，喪事從簡，只開了個小型的追悼會，會后進(jìn)行骨灰存放儀式。這時，只見公證處的人匆匆趕來了，當(dāng)場宣布了一條陳老生前的遺囑。

陳老在遺囑中只提到了一件事，便是再次要求組織上把自己的級別由師級降到普通干部。

聽到這里，在場的人無不感到疑惑：陳老到底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要求降低級別呢?

突然，丁奶奶悲泣一聲道：“老頭子……”又聽公證人念到遺囑的最后一句：“百年之后，我要和老伴葬在一起，永不分開!”

大家突然醒悟了，按照當(dāng)?shù)赜嘘P(guān)規(guī)定，凡是達(dá)到一定級別的老革命干部，去世后必須將骨灰存進(jìn)革命烈士館。而像丁奶奶這樣的普通退休工人，將來只能在民用公墓存放骨灰。作為一個革命軍人，陳老一生都以服從作為天職，他不想破壞規(guī)定，所以，才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其實，陳老是為了實現(xiàn)一個來世今生的諾言啊!

后來，有關(guān)部門對這條規(guī)定作了部分修改，老革命們再也不會遺憾地與老伴分隔兩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