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

羅書銶

那天，天氣很冷，地上有霜，一輪明月孤獨地照著。石巖的父親摸索了一陣，“嚓”的一聲劃著了火柴，點亮了煤油燈。他推了推身邊酣睡的石巖：“快起來，快起來，雞都要打鳴了呢?！笔瘞r極不情愿地翻了個身，“嗯”了一聲，爬了起來。

就這樣，石巖被父親牽著，迷迷糊糊地走出了草屋。父親提著一個籃子，籃子里放著一只捆好的雞，雞身上還貼了一小片紅紙，雞下面有十幾個雞蛋。

石巖跟著父親一直走，凌晨的鄉(xiāng)村寂靜極了。父子倆緊趕慢趕，翻過兩座山，到了一個小村莊。在一戶人家的院門前，石巖父親停了下來，敲了敲門。一陣狗叫聲后，一個老人打開了院門，老人第一句話就是：“來了啊，請進來吧?！笔瘞r父親看了石巖一眼，進了屋。

“這娃從今以后就跟著你學手藝了，該打該罵隨你。”石巖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放好了籃子。老人遞來一支煙桿，石巖父親也不客氣，接過來吸了幾口。

石巖認識這個老人，他和父親是過命的兄弟，叫王師傅，是這一帶有名的獸醫(yī)。不管是豬牛羊馬還是雞鴨狗貓，他什么都會治。

“石巖，快叫師父吧。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以后要好好學本事。”石巖父親簡單交代了幾句就回去了。

從此以后，石巖很少回家，吃飯、干活都在王師傅家。

這天，石巖跟著王師傅去鄰村，一進村子才知道，今天是來給雞做手術(shù)的，叫閹雞。一大群婦女抱著家里的雞正等著呢。王師傅滿臉含笑，讓大家別著急，一個個來?！巴鯉煾?，怎么能不急呢？我們都等你好幾個月了?！眿D人們嘰嘰喳喳，趕緊把小公雞遞了過來。養(yǎng)雞的人都指望雞能長得快，肉長得嫩，閹過的雞最好了，只知道吃和長肉。

只見王師傅手里拿一片薄薄的刀片，拔掉一點雞毛，然后在雞身上劃拉開，用一個小鉤子在里面鼓搗幾下，兩根線提拉一會兒，接著他熟練地縫線、消毒，給雞灌點水，然后把雞放在地上，有的雞立馬就跑走了。石巖就是從這樣的小手術(shù)開始學起的。

小手術(shù)看多了，石巖偶爾也會動手，時間久了，石巖也有些長進了。這天，石巖師徒倆小酌起來。正喝著，石巖問了王師傅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憋了很久，不敢問他父親。今天借著酒勁兒，石巖問道：“師父，徒弟為什么非要半夜無人時才來拜師呢？”王師傅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問得好，當年我也是這樣問我?guī)煾傅??！蓖鯉煾祳A了一口菜，接著說道：“我?guī)煾刚f，拜師不能碰見女人，要不就白學了，所以一般拜師都在半夜沒人的時候。至于什么道理，我?guī)煾敢矝]說清楚?！?/p>

石巖聽傻了，但也不好深問，那年他十九歲。就這樣，石巖跟著師父東南西北地跑，醫(yī)術(shù)也日益精進，有時王師傅就讓石巖自己一個人出診。

這天晚上，石巖和王師傅都睡下了。凌晨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小村的寧靜。石巖趕緊起來開門，只見一個漢子滿頭大汗、焦急地喊：“王師傅幫幫忙，我家的?？觳恍辛?，這頭牛可是我家的命根子啊?！边@時，王師傅也起來了，他看了看那個漢子：“不急，不急，慢慢說，你不是溝溝村的大牛嗎？你們村那邊有獸醫(yī)啊？”“那邊的獸醫(yī)看過了，看不好。我家的牛半夜發(fā)病，現(xiàn)在一直在抽搐，家里人都急得不行了，說讓我來請你去看看?！?/p>

石巖偷偷看了眼師父，按照行規(guī)，一般不能去搶人家的活?？煽吹酱笈＜背蛇@樣，王師傅二話沒說，就叫石巖背起藥箱，直奔溝溝村。

之所以叫溝溝村，是因為那里山高路陡，村里窮，村民們大多住在半山腰的溝溝里。石巖和師父跟著大牛翻過了幾座山后，沿著一條藤條路到了溝溝村。大老遠就看到有煤油燈晃來晃去，一群人圍在那里團團轉(zhuǎn)。到了那里，情況比王師傅想象的還要糟糕，牛已經(jīng)吐白沫了，情況很危急。要知道，一頭牛在這樣的家庭里比命根子還重要，大牛家東拼西湊，到處借錢才買了這頭牛，因為家里都是老弱病殘，如果沒有這頭牛耕地，那他們的生活就是絕路了。

溝溝村的獸醫(yī)也在場，見王師傅來了，很恭敬地站在一旁。王師傅簡單了解情況后，讓石巖給牛先打了一針。接著，他吩咐石巖帶上手電筒，立馬和他一起去采藥。

這幾年跟著王師傅，石巖知道這種藥不好采，這草藥喜歡長在懸崖邊，見師父年事已高，石巖想說什么。王師傅一擺手，拉上石巖：“時間緊迫，趕緊走。”

草藥采回來的時候，王師傅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石巖趕緊熬藥，然后將一大鍋藥灌進牛肚里。這一夜，王師傅一直在牛棚里觀察著，石巖也跟著守著。

直到第二天下午，牛不吐白沫也不抽搐了，慢慢有了精神，牛終于緩過來了。師徒倆長舒了一口氣，大牛一家高興地將家里僅剩的幾個雞蛋下面給石巖師徒倆吃，可石巖師徒最后還是把雞蛋給這家里的幾個孩子吃了。

傍晚時分，石巖師徒都回去了。哪知在翻過第二座山時，王師傅腳下一松勁，整個人就骨碌骨碌地往山下滾。石巖嚇得不輕，他一路狂追過去，師父已經(jīng)摔得昏過去了。石巖背起師父直奔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看過后，開了點藥，又搖了搖頭。石巖追著醫(yī)生問情況，醫(yī)生卻說繼續(xù)觀察。

石巖日夜照顧著師父。一個星期后，不能動彈的師父把石巖叫過來，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包東西：“石娃子，這是我的全部積蓄，你拿好……”石巖傻了，不敢接。

從王師傅斷斷續(xù)續(xù)的話中，石巖才知道，多年前王師傅和石巖的父親在一個采石場謀生，一次巖石爆破，一塊尖利的石頭沖著石巖的父親飛奔而來，王師傅一把推開石巖的父親，石片從王師傅的胯下穿過……王師傅醒來時，才知道結(jié)果，所以他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當年石巖的父親就發(fā)誓，如果自己有兒子一定讓兒子孝順王師傅，他的兒子就是王師傅的兒子。后來，石巖的父親讓石巖拜在王師傅門下，王師傅也一直把石巖當兒子看待，這些石巖平時都能感覺到。

王師傅在講到這些往事時非常平淡，最后“唉”了一聲，他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出了一個晴天霹靂的事：石巖的父親患了絕癥，他不想讓石巖知道。石巖恍然大悟，難怪平時回去看父親，每次都被父親早早地攆到師父家。

石巖一邊握住師父的手，一邊流淚。王師傅倒是半開玩笑地岔開話題，說道：“石娃子，為什么拜師要在沒人出來的晚上呢？我琢磨了一下，應該是這樣的，晚上走在安靜的山上，月光不但照得人間清清白白的，是不是也照亮了你的心?。克?，不管是人醫(yī)還是獸醫(yī)，必然是要有良心的。”石巖聽了這些話，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幾天后，王師傅和石巖的父親在同一天走了。石巖跪在他們的墳前守了三天三夜。他似乎明白了師父為了治好一頭牛，命都可以不要；也似乎明白了父親不讓他回家，除了不想他分心，還為了報恩。

后來石巖成家了。憑著跟王師傅學到的本領(lǐng)，石巖在當?shù)爻闪艘幻懏敭數(shù)挠兄每诒墨F醫(yī)。村里人搞起了養(yǎng)殖，生活越來越好，石巖的業(yè)務(wù)也更加繁忙了，他特意買了一輛摩托車，這樣出診速度快，救治也及時。

沒想到天有不測風云，那年開春，一陣劇烈的搖晃把村中熟睡的人們都晃了起來。等大家反應過來時，才知道是地震了。天上烏云滾滾，地上飛沙走石，大樹被連根拔起，風如同魔鬼一般刮過，到處是亂竄的動物。方圓幾十里的村莊一下子都陷入了無邊的恐懼中。

石巖和妻子帶著他們的孩子往屋外沖，在一片黑漆漆中，到處都能聽見求救聲。石巖把孩子往妻子懷里一塞，說了句“照顧好自己和孩子”，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他拼著命幫忙背出老人，抱出孩子，一直忙到天亮。

救援的隊伍還沒趕到，受傷的人太多，卻沒有醫(yī)生也沒有藥物，人群里不時傳來低低的呻吟聲和抽泣聲，大家都手足無措。突然，一個孕婦疼得大喊起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快要生了。通往鎮(zhèn)衛(wèi)生院的路被亂石阻斷了，怎么辦？村支書急了眼，一把拽過石巖：“你來，沒問題的！”石巖一驚：“村支書，我是獸醫(yī)啊，這個不行。”急紅了眼的村支書吼道：“這個時候，你就是醫(yī)生！”

一句話喚醒了石巖，對！醫(yī)者的心都是相通的。緊急情況顧不了那么多了，他沉著冷靜地準備好待產(chǎn)的東西，憑著以往的經(jīng)驗，順利地接生了。

這給了石巖巨大的信心，他教鄉(xiāng)親們找到消炎的草藥，靠著土方幫助受傷的人，皮肉傷的給他們進行簡單包扎；骨頭受傷的，他也進行了一些初步處理。當時，不光石巖本人，村里的人都忘記了他是個獸醫(yī)，哪里需要醫(yī)生的，大伙首先就是喊他。后來有人說，幸虧有石巖在，才撐到救援隊的到來。

地震過后的一段日子，有人驚訝地嘆道：“石巖，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模樣越來越像你師父了？天庭飽滿，一臉菩薩相?！闭f得石巖都不好意思了，其實他心里清楚，跟師父學到的可不光是一般的“治療”。

（發(fā)稿編輯/周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