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一
他老了,卻越來越像個小孩。
尤其我進(jìn)城工作后,他感到臉上很有光,一到飯后,或者休息時,愛村前村后走,找人聊,不聊別的,專聊我,他的兒子。
據(jù)母親電話里說,死老頭子,一趟轉(zhuǎn)回來,滿面紅光,鋤地都有勁了。
特別近幾年,他常常愛把我寫的文章,都一篇篇搜集來,沒事時,就在路口看,見有人,一定打招呼,遞上文章,不管人家看得懂看不懂,一概讓看。
我聽了,先是臉紅,繼之流汗,在電話中,就埋怨他,怎么那樣啊,爹?人家別人會笑話的。
他卻振振有詞:“笑啥?那是光榮的事,又不是做賊挖墻根?!?/p>
沒法,我只有告訴母親,讓多管管他,不要那樣,那樣不好,村里人會說我張狂的。
母親答應(yīng)了。但不久,兄弟進(jìn)城,問到他,回答是,不滿村里人夸我了,改夸我的兒子了。當(dāng)然不外自己的孫子學(xué)習(xí)好,在城里學(xué)校,多次得獎。
這回,他不看報了,整天看的是孫子的獎狀,一張獎狀,翻來覆去,都看爛了。
我聽了,只有苦笑。
二
我進(jìn)城后,幾次讓他進(jìn)城,他都不來,說家里忙,茶園要經(jīng)管,我走了,你媽急人,兩人都來,家誰管?
總之,他有理由不來??墒?,電話里,他又長嘆,多年沒進(jìn)城了,想來看看。私下里,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你爹端架子,要你來接,不然,說不硬氣。一句話,讓我哭笑不得,為他的這種怪想法。
但是,接他的事,卻延誤下來。一天,我下班回家,剛進(jìn)門,就看到房里放著大袋小袋的東西,有花生、核桃;還有一個大南瓜,彎彎的,老得發(fā)黃。
我很驚奇,問妻子:“哪來的?”妻子努努嘴兒,指著兒子的臥室,道:“爹來了,帶的?!?/p>
我忙進(jìn)去,他坐在里面,在翻孩子的書,看見我,眉頭微皺一下,很不舒服的樣子,說:“胃疼,夜里睡不著,你媽硬讓上城里來看,什么看頭???”
果然,不一會兒,母親來電話,囑咐:“你爹說胃疼,抽空帶著去醫(yī)院看看。”
我忙答應(yīng),說明天有空,檢查一下,也安心了。
他坐在那兒,抽著煙,完了,埋怨起母親來,真多事。然后囑咐我,自己明天一個人去,讓我不要陪,忙自己的。
然后,問起自己的孫子來,是瘦了是胖了,高了嗎?他仍沒改毛病,婆婆媽媽的。
三
第二天,是個雨天,我陪他上醫(yī)院。
從我住的地方到醫(yī)院,五里地,我攔了一輛車,他一問,三元錢,掉頭就走,說,幾步路的地方,一根煙的工夫就到。
沒辦法,我只有又回家,拿了兩把傘。
到醫(yī)院門口處不遠(yuǎn),遇見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他知道了,忙上前,遞上一根紙煙,拉著人家的手,說長道短,說我性子倔,請領(lǐng)導(dǎo)多寬??;說我如果有錯,請領(lǐng)導(dǎo)多擔(dān)待。然后,又不忘了夸我,在原單位年年評優(yōu)秀,是臺柱子。
領(lǐng)導(dǎo)點頭,不斷地左右望著,笑著。
我在旁邊,又是一頭汗。
終于,他把自己覺得應(yīng)當(dāng)說的說完,才感覺到,有一件事必須補(bǔ)充:我在工作時間,陪他外出。大概,他怕我會受批吧,又忙說:“他不來陪我,我一定逼著,哪有爹進(jìn)醫(yī)院兒子不陪的?”
領(lǐng)導(dǎo)說沒什么沒什么,應(yīng)當(dāng)?shù)?。領(lǐng)導(dǎo)走了,他一臉惶惑,問:“該不會挨批吧?”
我搖頭,但他仍不放心,讓我趕緊回單位,見我拒絕,態(tài)度就堅決起來,站在那兒,說我不回去,他就不去檢查。
沒法,我搖搖頭,送他進(jìn)了醫(yī)院門口,在他再三催促下,走了。
四
下午,我回來時,他早已回來了,一臉輕松。
我問,要緊嗎?
他說,沒什么,醫(yī)生說,一點事都沒有。
買藥了嗎?我問。
他搖頭,一臉陽光,說沒病,誰買藥?
我更是疑惑,問他診斷證明,回答是竟然在路上扔了。我很是不解,現(xiàn)在的醫(yī)生怎可能不給開藥呢?但疑惑歸疑惑,心平安了,人老了,沒病是最大的幸福。
讓妻子炒了幾個菜,我和他喝幾杯。
他很高興,大杯大杯喝,眉也不皺一下,不像胃疼的人。
五
第三天,他要回家,說在這兒待不住,人和人之間,搭不上話。也是的,除了看電視他沒別的事干,這對于忙慣的他,實在不習(xí)慣。
他仍然是一說就做的習(xí)慣,打電話,給一個開車的熟人,讓人家捎他。那人答應(yīng)了,他就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等。我下班了,也坐等著,想送送他。他看我哈欠連天,就勸我去睡一會兒,他一個人坐著等。不知睡了多一會兒,響起了敲門聲,只輕輕兩下,他在外面輕聲說:“你睡,我走了。”
待我忙起床,穿上鞋出來,他已走了??蛷d里,給他裝的一些零食,仍放在那。他老了,愛吃零嘴,可這次堅持沒拿,說留給自己的孫子吃。
桌上,還留著十幾顆紅棗,野生的,是他來時,在坡上摘的,給自己孫子的稀罕物??墒呛⒆釉谛W∷?,一直沒回來。每天放學(xué),他都要望一會兒,覺得孩子不會回來,然后再吃。
我走出去,車已動了。
他的手伸出來,向我招著。車,載著他,駛向雨霧里,漸漸看不清了。我的臉上涼涼的,有一些濕潤。
六
幾天后,到底不放心,打電話回家,問他身體怎么樣,母親說,他上坡干活去了,還沒回來。
外面,天已快黑了,路燈也漸次亮了。
我說,咋不注意身體呢?胃疼,要注意休息。
母親笑了,過了一會兒,道,什么胃疼???我早就知道他撒謊。
原來,他想等我來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又有些牽掛我和我的兒子,就想了個借口,說胃疼,上來檢查。然后,就上來了。
從母親嘴里,我才知道,那天,他根本就沒有去檢查。我一走,他就溜了出來,上了街,轉(zhuǎn)了一圈,才回來。以他對母親的話說,沒病,花那個錢干嗎?
我愣了一會兒,說,年老了,檢查一下,也不是什么壞事。
“不用檢查,看見你們,回來后,干啥都有勁了?!蹦赣H說,“也不發(fā)脾氣了,也不長吁短嘆了,樂呵呵的,像個老小孩。”
一句話,又讓我想起他的樣子,一臉笑,村前走到村后,逢人就夸自己的兒子,還有孫子。在他的眼中,大概我們就是他的一劑良藥吧,能治愈他的身體,他的病痛,還有他那老去的心。
(圖/劉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