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是紅塵

于香菊

到處是紅塵

于香菊，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夏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班、《小說選刊》明天星工場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遼寧文學(xué)院第二三屆新銳青年作家班和首屆青年作家高研班。200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在《小說界》《飛天》《鴨綠江》《芒種》《章回小說》《福建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家》《山東文學(xué)》《清明》等雜志刊發(fā)中短篇小說40多萬字，作品獲多種獎項(xiàng)。

一

二表姐弦子是美麗到師范學(xué)校讀書時出家的。國慶節(jié)放假，美麗返回凌水灣，到家將隨身帶的東西擱在柜子上，抱著兩本書，一邊對媽說去舅家找二表姐玩，一邊往外跑。媽還沒有回答，在窗下收拾苞米垛的爸說，找啥找？出家了。啥？出嫁了？美麗吃驚地站住，眼睛睜得銅鈴大。媽一邊摘豆角線，一邊落寞地說，這大閨女了，也不長耳朵，什么出嫁，是出家。書本從美麗的腋下嘩啦一下掉在地上，她睜大的眼睛就模糊了。因?yàn)槎愠黾?，她哭了好幾天?/p>

好多人都說美麗，人家出家，你哭啥？弦子走時可高興啦！可是美麗就是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她總覺得自己的心葉有一瓣，被人掰走了。她疼，覺得這心好疼??！二姐說過，不叫美麗離開她，為啥她卻先要離開她？從此后一個紅塵里，一個紅塵外，還能見面嗎？再說二姐可是與自己從小玩到大的最好的姐妹。

你掏沙我掏沙，掏出金沙買發(fā)夾，

我掏沙你掏沙，掏出銀沙買頭花。

你掏沙我掏沙，掏出金沙給我二舅媽，

我掏沙你掏沙，掏出銀沙給我大姑媽。

這是兒時小姐妹在樹林沙坑里撅著屁股用手指挖沙子玩時唱的兒歌。嘻嘻嘻，哈哈哈，指甲縫里塞滿泥沙既脹又癢，和二姐弦子在一起，美麗總會發(fā)出快樂的笑聲。

去年暑假美麗和弦子幾乎天天泡在小凌河里，不是抓魚就是玩水，更多的時候坐在岸邊，將腳丫泡在水里，望著樹林山巒和藍(lán)天說話。美麗本低二姐一個年級，體會不到中考失敗有什么可怕，只是看到二姐不高興，她就跟著不高興。弦子老是嘆氣說，唉，我該怎么辦呢？美麗說，有什么怎么辦的？復(fù)習(xí)一年，明年和我一起考吧！本是有口無心的說法，誰知就說到二姐的心坎上了。二姐說，你也同意我復(fù)習(xí)？可是，我媽已經(jīng)讓人給我找婆家了。凌水灣的女孩出校門就嫁人幾乎成了規(guī)矩，美麗不喜歡，但還是歪著頭逗二姐，那你就嫁人唄。美麗是想讓二姐高興起來才這樣說的，誰知一下惹惱了二姐，她生氣地說，呸，我才不嫁人呢。這樣說完，神態(tài)又特別傷感，感嘆地小聲說，像晴姐那樣或者像賀姐那樣嫁人就完了。晴姐是美麗大舅即弦子大爺家的閨女，嫁人后，兩口子總干架，動不動就掄起菜刀，或者互相扯拽著到公社去。賀姐是弦子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嫁后兩口子感情還好，只是太窮了，動不動就回家借貸。美麗知道二姐弦子怕自己的命運(yùn)和她們一樣，就直說，那你就別嫁，趕緊復(fù)習(xí)。等考上學(xué)了，就可以找一個同樣考上學(xué)的對象，經(jīng)濟(jì)條件保證比他們強(qiáng)，感情方面保證也錯不了。呸，你怎么就知道搞對象呢。我這輩子都不想嫁人，啥意思??！整日守著一個男人一個家，生孩子過日子，像井底的青蛙一樣，一輩子看不到大天。二姐說話已經(jīng)氣勢洶洶了。

不嫁人那你干什么？美麗不解地問。弦子說，我想四海為家，干番大事業(yè)。美麗搖頭，覺得二姐是武俠小說看多了。

藍(lán)藍(lán)的天空有白云飛過，弦子仰著頭看了半天說，我也真想復(fù)習(xí)。美麗高興起來，說那就復(fù)習(xí)好了，上我們班，我們倆可以一起來一起走了。美麗說，沒考上再回那學(xué)校多砢磣??！美麗的仗義勁上來了，說話更愣頭愣腦，好像自己有多大能耐似地高聲說，砢磣啥？別怕，我護(hù)著你，看誰敢說你啥！二姐似乎也很高興，低頭用腳丫拍了半天水才抬起頭來說，我不回原來的學(xué)校去復(fù)習(xí)，我想上那邊去！二姐說著用下巴點(diǎn)著河對面。美麗明白了，怪不得二姐總望著河對面呢，那邊是另一個鄉(xiāng)的領(lǐng)土，樹林深處的公路邊就有一座中學(xué)，名字叫王倫壩中學(xué)。因?yàn)橛泻痈糁植煌l(xiāng)，凌水灣的學(xué)生幾乎沒有到那里求學(xué)的。二姐真會想。那個鄉(xiāng)中學(xué)會要你嗎？美麗的疑問沒有說出來，二姐看她的眼睛就明白，說能去的，那個鄉(xiāng)中學(xué)的校長的爹和咱爺爺也就是你的姥爺是拜把子，讓你姥爺我的爺爺將我送過去，他們保證能收。只是我怕我爺爺不肯去說，你去幫我纏纏他。美麗知道姥爺疼外孫女勝過孫女，二姐去說，姥爺保證不愛管，但是自己去說，姥爺保證能答應(yīng)。想來想去，突然一個大膽的想法涌上心頭，嘴巴伏在二姐的嘴邊一說，高興得二姐幾乎跳起來。弦子聽美麗這樣說很驚異，大睜著眼睛想半天，才豎著大拇指說，行，仗義，沒白好一回。

到王倫壩中學(xué)去陪讀，幾乎讓所有人吃驚。爸爸媽媽不高興，姥爺也是連連搖頭。美麗以原來就讀中學(xué)教學(xué)質(zhì)量不好、文革后恢復(fù)考試五六年了還考不出去一個學(xué)生為理由，堅(jiān)持要轉(zhuǎn)學(xué)。說轉(zhuǎn)學(xué)后保證好好上學(xué)，不再逃學(xué)。本來大家都為美麗總逃學(xué)的事傷腦筋，這樣一說不但將姥爺說動了，連爸媽也同意了，答應(yīng)將她們送過去。但是因?yàn)槊利惖脑嘀魅尾辉敢夥潘?，她答?yīng)等中考時回來考試才去成。

在王倫壩中學(xué)讀書，美麗知道二姐的成績的確不錯，幾乎和自己不相上下。這讓她有了一種要加勁的恐慌感。二姐這樣的成績在中考中都失敗了，說明等著自己的也是失敗，現(xiàn)在不使勁超越二姐，更待何時？于是在一次次的考試中，美麗的成績呼呼長。弦子也不示弱，緊盯著美麗，偶爾還能超越美麗一二分。但是只要超一次，美麗就能超她三次。超三次的美麗，好驕傲，再加上玩心重，疏忽下來，松懈下來，被二姐又超一次，她就警覺了，又開始暗暗加勁。這年王倫壩中學(xué)的畢業(yè)班學(xué)習(xí)風(fēng)氣特別好，就是美麗和弦子給帶起來的。遺憾的是二姐到中考時，又失敗了。王倫壩中學(xué)考上的三名學(xué)生里沒有她，這三個人的成績平時都沒有她和美麗好。美麗回原來的中學(xué)考試，中考獨(dú)中。

中考獨(dú)中的美麗非常遺憾二姐的失敗，她幫助二姐分析失敗的原因，卻怎么也找不出來。出來的成績怎么就那么少呢？美麗拿著一支鉛筆使勁敲自己的腦殼，心里想著就順嘴叨咕出來。在一邊做活計(jì)的媽看美麗那煩躁不堪的樣子，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說，唉，都是命。命里有三兩干糧，想吃半斤都不成。

命，生活在凌水灣的美麗經(jīng)常能聽到這個詞，可是命是什么她卻不知道。想起中考前七天，自己根本就沒有學(xué)習(xí)，連著看了七本《聊齋》。不是因?yàn)椴辉诤蹩荚嚕且驗(yàn)槟恰读凝S》的書實(shí)在難得，鬼狐的故事也實(shí)在吸引人，不一口氣看完，根本無法學(xué)習(xí)。還有物理的杠桿機(jī)械運(yùn)動那兩章根本就沒學(xué)，因?yàn)樽约旱眉毙阅c炎治不好耽誤了?？墒强嘉锢砘瘜W(xué)那張卷的前夜，自己做夢，有人指點(diǎn)自己做的一道題，卻是和考試試卷最后一道大題一樣的。如果那道題做不出來，她根本就沒有希望考上。據(jù)說這是一道拔高題，全縣的考生沒有幾個人能做上，可是美麗卻做出來了。這也是命嗎？美麗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使勁嘆出一口氣，然后抬頭用眼睛在房梁間四處尋找，她想將命找出來，替二姐說說好話，可是她只看見一個蜘蛛在那里費(fèi)勁地補(bǔ)織一只殘破的網(wǎng)。

自打從考場出來，一直到這個暑假快結(jié)束，美麗都沒有看到弦子。幾次跑到二舅家去問二舅媽，二舅媽都是嘆著氣說，考完試回家?guī)е鴰准路妥吡?，說是到她二姨家去。她可會躲心靜，家里一大堆活，也不說幫我干點(diǎn)。美麗不知道怎么勸慰二舅媽，只有一個人落落寡歡地往回走，走一步踢一個小石子，踢得腳尖疼了還想踢。

二

沒有二姐的陪伴，美麗只有獨(dú)自呆在家里。中考獨(dú)中的喜悅沒有二姐分享，美麗覺得沒有意思，盡管父母看她的目光總是欣喜和驕傲的，還有不少親屬來家為她慶賀，可是她總覺得心里亂糟糟的，時常怔怔地站在鏡子前，心里想的都是二姐，二姐怎么辦？沒考上還會第二次復(fù)習(xí)嗎？二舅媽是不是還得逼她找婆家？她現(xiàn)在是哭還是笑，想來她還是愁眉苦臉吧？……種種奇怪的想法螞蟻樣爬在腦海中，美麗的眼前都是哭笑的二姐。更覺得奇怪的是，只要一站在鏡子前，她就能看見鏡子里有二姐，考試的前七天，二姐弦子就站在這里像以前一樣微笑地望著美麗說，你的堂姐表姐這樣多，你和誰最好？美麗的回答也和以前一樣，二姐你唄。二姐說，既然知道咱們倆最好，就不許叛變。哎。美麗嘴里回答著，眼睛開始四處尋找，她知道二姐每次讓自己回答后都會給自己獎賞。不是好吃的，就是書。

美麗有兩大嗜好，一個是吃，已經(jīng)吃得很胖了，見到好吃的還是忍不住。二姐似乎不喜歡吃東西，瘦瘦的像個男孩子，還是不喜歡吃東西，所以經(jīng)常將在爺爺奶奶那里分得的好東西留給美麗吃。美麗不好意思多吃，在姥爺姥姥那里已經(jīng)多分了，再吃二姐的這份，她不好意思?？墒嵌憧傉f，給你吧，你吃和我吃一個樣。這句話讓美麗很感動，她覺得這個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人就是二姐弦子了。美麗的另一個嗜好就是看書，幾乎是看到有字的東西就抓住不放。村里有書的人家很少，只有金老四家有，美麗自己嘗試去借了幾次，人家總是嫌她小，或者沒有什么友誼不肯借給她。二姐和金老四是同學(xué)，金老四總是巴結(jié)二姐，非要把書借給二姐，因?yàn)樗蓝惴浅Ｏ矚g看書。二姐對美麗說，那金老四鼻涕喇瞎的，一看就惡心。美麗戲二姐，他想和你處對象呢。呸，他那樣的，不配。二姐說著過來掐美麗，告誡她以后不許亂說。美麗卻說，他不配誰配??？二姐說，他不配，美麗配，美麗以后不許嫁人，就咱們倆過好不好？美麗總是回答，好啊！只是到時候姐夫來了，你就該嫌我這個小丫頭崽礙事了。二姐說不會的，我不會給你找姐夫的，我討厭男人。美麗知道二姐總說她討厭男人是因?yàn)榇蠡锒颊f她男相。弦子的確男相，身材瘦長，胸脯平板，不像美麗，胖乎乎的，胸前像揣了一對大白兔。她的臉骨長得更是男相，特別是眉骨和兩個掛鉤處，極有棱角。劍眉，鳳目，削下頜，還有一對正面一眼看到的招風(fēng)耳，不論正看側(cè)看，都看不出女孩的樣子。

你要是考上學(xué)就不會和我好了。二姐一邊將藏在身后的書拿出來，一邊非常傷感地說。美麗一見到書就忘了這世界還有天王老子。她一邊歡喜地翻著，一邊說，我考上二姐也考上，到師范學(xué)校也一起去，想不好也不行呢。二姐在那邊神色憂郁地自言自語，我知道我考不上的?？嫉蒙?，我們都能考上的！美麗的回答純粹是應(yīng)付。因?yàn)檫@個時候，美麗的注意力幾乎都被書吸引了。她忙亂地翻著，恨不得馬上一口氣看完。不該給你看的。二姐這樣說著，一把將書奪過去了。美麗馬上撲過去，雙手抓住那書，眼睛看著二姐，身子扭著開始央求二姐，好二姐，給我看，給我看嘛！二姐把手撒開了，嘴里說著什么這個時候不該給你看的，耽誤中考怎么了得。美麗已經(jīng)聽不到二姐的說話了，心里想著這七本《聊齋》是她做夢都想看的書啊，這回終于找到了。

看完這七本《聊齋》，美麗后悔死了，因?yàn)榈诙炀椭锌?。在中考前還看《聊齋》，你傻不傻啊！好在美麗覺得自己在學(xué)習(xí)上沒有問題，進(jìn)考場時心怦怦跳，打開試卷，心就平靜了。一切發(fā)揮正常，為報(bào)答二姐，趁監(jiān)考老師不注意，還將那道大題的答案寫在一個紙條上，隨手揉成一團(tuán)丟了過去。但是等美麗去趟廁所回來找二姐，要和她一起回家時，發(fā)現(xiàn)二姐已經(jīng)先自走了。二姐怎么不等自己呢？美麗疑惑，但是怎么想都找不到原因，因?yàn)樽约簺]有錯誤?。?/p>

想不明白的美麗，一個人懶懶地趴在炕上，就想起兒時和二姐經(jīng)常這樣趴在炕上或者樹林的沙坑里扮夫妻，不是頭頂著頭呢呢喃喃地說話，就是枕著二姐的肩膀假裝睡覺。有時兩個人故意吃一個梨，你一口她一口，吃得嘴角流水，眼睛卻笑成彎彎月。現(xiàn)在將梨放到炕沿邊也無心吃，沒心拉敞地翻弄那兩本從師范學(xué)校帶回來的書，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這書一本是《簡愛》，一本是瓊瑤的《失火的天堂》，在師范學(xué)校很火，大家不分晝夜搶著看，輪到美麗看完了，也舍不得放手，她要等放假回家拿給二姐看，到家卻發(fā)現(xiàn)二姐出家了。美麗真的不明白，那么喜歡愛情故事的二姐怎么會出家？出家的清規(guī)戒律，出家的青燈古佛，還有剪斷的黑發(fā)……想到二姐那一頭柔軟的黑發(fā)，美麗的心里好疼。二姐是多么喜歡她的黑發(fā)啊，她常常用自己柔軟的黑發(fā)嘲笑美麗那一頭又粗又硬的紅頭發(fā)，說美麗保證是蕭太后托生的，因?yàn)樵u書《楊家將》里說，蕭太后有七根紅頭發(fā)。美麗的紅頭發(fā)很多，陽光下，那紅色的光澤，常常令看到的人吃驚。美麗曾經(jīng)讓二姐薅過自己的紅頭發(fā)，二姐不肯，她說紅頭發(fā)好看，比黑頭發(fā)更像女孩子。二姐特別在乎自己沒有女孩相，她也特別在乎美麗的女孩美，好不易得到的一條紅發(fā)帶，她不扎，一定拿給美麗扎。其實(shí)她自己扎過了，只是怎么扎都瞅著不順眼，才拿給美麗扎。美麗扎上的確很好看，二姐看著常常很惆悵，眼睛盯著常失神，但過一會兒就好了，比自己扎著還高興，也許她將美麗當(dāng)成又一個自己吧！

二姐的確喜歡愛情故事的，看戲看電影，沒有愛情的不看；看書更是看愛情的，看完了，還讓美麗和她一起來扮演。她當(dāng)柱子，美麗是巧兒；她是二黑，美麗就是小芹。更多的時候，沒有具體的人物指代，她是男，美麗是女；她當(dāng)?shù)?，美麗是媽。盡管她討厭別人將自己當(dāng)成男孩，生活中她卻已經(jīng)將自己當(dāng)成了男孩或者男人，處處呵護(hù)著美麗，不自覺地成了護(hù)花使者。

這樣喜歡自己的二姐是為什么要出家呢？美麗苦思冥想，難道她不知道出家后，自己就不能愛人、不能結(jié)婚、不能生小孩了？難道她不知道出家后自己就是一個女人也沒有了做女人的權(quán)利和福氣了？或許出家后，她就不用在乎自己到底是男還是女了。唉，到底為什么？美麗仰望著房笆，煩躁地?fù)]動自己的胳膊腿，想大喊著問個明白，可是她知道自己就是將房笆捅個窟窿來，也不會有人來回答她的問話。

三

這年暑假，美麗非常高興地見到了出家在外回來省親的表姐弦子。她還是那樣高高的瘦瘦的，胸脯平板板的。雖然頭頂光光的沒有了頭發(fā)，但還是比在家上學(xué)時更顯白凈俊美，只是說話不像原來那樣中氣十足了，聲音變得綿軟，似乎每從嘴里飛出一句話，中間都有一個空心，像小旋風(fēng)一樣，刮一下就沒影了。這樣子讓美麗很難過，她覺得表姐弦子是因?yàn)闊o奈才做出這個痛苦的選擇，佛門一年，她就是一個病者，一個對塵世沒有了希望的病者。這樣想著，用手指細(xì)細(xì)地摩挲表姐紗質(zhì)衣襟的美麗，鼻子發(fā)酸，眼淚就像早晨的露珠一般盈在眶中，因?yàn)槭箘乓种浦?，嘴唇使勁地抿著，鼻孔張了幾張，才控制著沒有大哭起來。

二姐弦子一直沒有正眼看美麗的表情，她的眼睛四處逡巡著，只是找一些瓜果讓美麗吃，那瓜果和二姐的衣服一樣，都有一種令人眩目的檀香味。美麗很不喜歡這味道，在這世界，她喜歡花香果香，喜歡炊煙和飯菜的香氣，還喜歡凌河水帶著腥氣的水香，孤山草夾雜著菌類的清香，但她獨(dú)不喜歡廟上的味道，不喜歡香火氤氳的味道，更不喜歡這不知從哪個世界帶來的檀香味。可是二姐弦子帶回來的瓜果，她卻不能不吃，盡管一點(diǎn)點(diǎn)地抿，艱難地咽，胸腔還是一個勁打嗝，總想將進(jìn)肚子的那點(diǎn)東西頂上來。其實(shí)她也想將二姐給她帶回來的東西狼吞虎咽地吃掉，仿佛吃掉了這些東西，姐妹間就沒有什么隔閡了，兩個人就成為一個人了。遺憾的是做不到。平時自己吃東西也不是太講究的，誰知道現(xiàn)在怎么了？可能還是那股子味道讓人難受。

別吃了！你不喜歡吃，就別吃了。撇著嘴的表姐伸出她那如白玉蘭的手指，一把奪去了美麗手中的瓜果，直接送進(jìn)外屋的泔水缸，回來撩起寬寬的僧袖，到水盆凈手，然后從那仿補(bǔ)丁的百納布包中拿出一摞書來。美麗又聞到一股同樣的檀香味，她有一種想逃走的欲望，看看二姐輕盈地甩了一下僧衣的袖子，身形灑脫如仙，她在眩暈中有種羨慕的感覺，這感覺讓她愉快地接受了二姐擺在眼前的一摞書。書面紙版的，或淡黃或淺藍(lán)，白紙發(fā)黃，黑字繁體，順著二姐那翻動的手指，她讀到的是一片陌生，還有一種惶恐，心想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由她自己選擇，她可不愿來這里，寧肯陶醉在《簡愛》的坎坷與浪漫中，寧肯到《失火的天堂》里讓愛情將自己燒掉，她也不愿意來到這個充滿檀香味的世界。可是這個世界有了一個二姐，身穿長袍，赤腳走在這字里行間，于是她覺得自己不能不來。

廟上的環(huán)境真美，前面是純凈的流水，從山體里流出來，沒有一點(diǎn)污染；流過龍嘴，流進(jìn)蓮花池，池中立著一個觀音，觀音手拿楊柳枝。廟的后邊是山，山上要比凌水灣的山秀美，山頭有的笑如彌勒，有的狀如母子。山中的禪房很幽靜，每一天的晚課下來都可以將自己泡在木質(zhì)的浴缸中好好洗浴。因?yàn)橛蟹鹪?，山是佛山，水是圣水，人活其中，不用修行，就會脫骨換胎。二姐的聲音綿軟得如仙樂，那如白玉蘭的手指在美麗的眼前比畫著，美麗就覺得自己也想到那個地方去。于是整整一個暑假，美麗沒有和別人在一起，只跟二姐形影不離，不是在舅家，就是在自家，盤腿打坐，凈手焚香，聽梵音，讀經(jīng)書。

二姐凈手焚香的姿勢真美，白玉蘭樣的手指，蛇一樣的靈巧。二姐打坐讀書的姿勢更美，分明是《少林寺》李連杰飾演的那個小和尚。在二姐的映襯下美麗顯得笨拙，洗手不認(rèn)真，插香也不齊，盤腿坐不直，總想脊背貼炕，兩腿伸天，歇一會。音樂聽著還可以，但是總覺得沒有“不料黃榜中狀元”優(yōu)美；經(jīng)書根本看不懂。于是就總是去問“爾食世尊”什么意思？“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什么意思？二姐似乎也解釋不出來，有的模棱兩可地說說，有的根本不說，只說美麗，你只管讀，不要知道什么意思，就管好的。美麗想知道那些話什么意思，沒有什么意思的誘惑，她讀不了，機(jī)械地讀，讀得不成句，吭吭哧哧，讀不出節(jié)奏和韻律，就琢磨二姐讀得怎么那么順？柔和得如流水。唉，自己真笨，怎么就讀不成呢？發(fā)狠讀下去，心思就跑了，不是想到簡愛，就是想到《聊齋》中的鬼和狐；想要是遇到那樣一個美男子，是鬼是狐也不怕，一定和他好好愛一場。這樣想著忍不住咯咯笑起來，看二姐一眼，笑著繼續(xù)讀，嘴里念的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漸漸的經(jīng)書就丟掉了，眼睛看著一處，心絲如孩童，早就一邊四處玩耍，一邊咯咯發(fā)笑……

你不要讀了！二姐的眼神依然不看她，白玉蘭樣的手指伸過來就奪走了她的經(jīng)書。美麗知道惹二姐生氣了，就規(guī)矩起來，乞求地望著二姐，希望二姐再給自己一次機(jī)會。二姐的臉冷得像冰，眼睛依然不看她，開始把經(jīng)書一本本往那藍(lán)布和灰布拼成的百納包里裝。

外邊傳來爸爸的聲音，他在說媽媽，以后少讓和尚來咱家，我就一個閨女，可不想讓她出家。沒有聽到媽媽的聲音，二姐抓起挎包就要走，美麗想上前拉住，身子前傾，腳跟欠了幾欠，腳尖卻沒動。她被二姐慘白的臉色嚇住了，定了好半天神，發(fā)現(xiàn)二姐已經(jīng)快步走出院子，門口只留下一個踉蹌的身影。那身影讓美麗的心好疼，是一種抽空的疼痛。她知道二姐以后再也不會來自家了，心里惱恨爸爸亂說話，想那出家哪是人人出得的，那需要一種緣分，就自己看經(jīng)書的笨磕樣，已經(jīng)表明與佛無緣了?？墒亲约盒枰氵@個朋友，因?yàn)槌硕?，美麗幾乎沒有朋友。

果然，沒等暑假結(jié)束，二姐就要走了。美麗聽到信跑到車站去送她時，二姐被一群人圍著，人群中有四個親舅媽四個叔伯舅媽，有媽媽還有聞信趕來的三個姨，她們將手里的紅包都往二姐的懷里塞。美麗知道大家的意思，孩子出家了，以后就不可能出嫁了，所以就把出嫁時長輩該隨的一份禮，這時候給了二姐。再說大伙都知道二姐此次走，會走得很遠(yuǎn)，而且三年內(nèi)不會回來了。美麗曾到全國的地圖上去查了一下那個地方，廈門這個名字寫在中國的最南端，而自己居住的凌水灣在地圖上找不到，只找到省會沈陽的名字，已經(jīng)是中國的北方了。只是廈門佛學(xué)院的名字可比美麗就讀的地區(qū)師范學(xué)校的名字響亮多了。站在人群外的美麗看到二姐的臉上沒有什么痛苦和無奈，有的是一種意氣風(fēng)發(fā)，一種朝氣蓬勃，還有一種古怪的微笑。這笑讓美麗往前擠的身體站住了，這笑也讓她的心好疼好疼。

美麗希望正上車的二姐能回轉(zhuǎn)身看自己一眼，但是只看到她轉(zhuǎn)身和眾親戚告別，卻始終沒有將眼光投給自己。自己有什么不對，二姐怎么就不肯看自己一眼呢？這個問題，幾乎折磨了美麗半個人生，可是她總是找不到答案。

四

師范讀書又三年，美麗沒有再看到二姐弦子，但是姐妹間的通信是不斷的。美麗在信中多次想問問二姐，為啥不肯看自己一眼，又覺得這樣問二姐保證不會承認(rèn)，會回問，我沒有看你嗎？或者說，怎么會？你敏感吧！所以美麗就不問。不問的美麗，寫的信就很寡淡，問二姐身體好吧，念經(jīng)理佛累吧？然后就說知道的老家的一些事情，什么三舅家的表弟要定親，大舅家的表姐又和姐夫干架跑回娘家來了，還有自家的白馬累病了，你的大姑又生了一次要命的大病，二舅媽眼睛似乎不太好，醫(yī)生懷疑是白內(nèi)障呢……

二姐的回信，可不理會這些，她只是一味地向美麗描述南方的山山水水是如何的險(xiǎn)峻如何的秀美，描述翠竹掩映的廟宇是如何肅穆如何神秘，敘述廟中的老僧有哪些神奇的傳說，還講身邊的同學(xué)都來自哪個行業(yè)。特別強(qiáng)調(diào)有那么一個女大學(xué)生，臉龐如何秀美，身材如何苗條，正規(guī)大學(xué)生，還寫一手好文章，父母都是高官，沒有兄弟姐妹，眼看還有一年就畢業(yè)，說出家就出家了。

美麗這邊讀得直抽涼氣，心說真是出家了，連至親都不理會，超出三界外，不管凡間事，沒想到這等無情無義。那個大學(xué)生不是失戀就是心理有問題，誰好好的女子到那個地方去？別看我可以傻的呼的到王倫壩中學(xué)陪讀，但佛門可不去，那里的門后有小鬼，堂上立羅漢，不用觀看，心里一想就悚然，那地方再美再神奇，自己卻沒有那向往的心。再說，自己還想走正常的人生軌道，想愛一個人，想生一個孩子，想成一個家，然后過一份安穩(wěn)的小日子。人生的抉擇，不是兒戲，就是有天大的吸引力，自己也不能往那里去。

阿彌陀佛！想來這是二姐現(xiàn)在經(jīng)常唱誦的佛號，有時定然也唱南無阿彌陀佛！從字面的意思上看，說的是南邊沒有阿彌陀佛，佛經(jīng)里這樣說，向佛的人也總這樣說，可是人們?yōu)槭裁纯傁嘈拍线呌邪浲臃鹉亍Ｋ悦利愓J(rèn)為二姐純粹就是受中考失敗的打擊后，產(chǎn)生一種臆想上的病癥，而且她還以為去城里讀書的美麗依然是那個愿意事事聽從她的小妹，只要她在佛的這邊，一誘惑，她就顛顛地跑過來了。

美麗不去，她漸漸的不再給二姐寫信，她將二姐郵寄來的佛書一律藏在床墊子底下。如果可能她想丟到外邊去，但是她怕佛無所不在，萬一發(fā)現(xiàn)她丟棄佛經(jīng)懲罰她，所以只好藏著，等放假時回家，帶給媽媽，讓媽媽給二舅媽送過去。其實(shí)還給二舅媽，就等于還給二姐了。

這樣過了三年，美麗就畢業(yè)了。參加工作的美麗聽說二姐也畢業(yè)了，分到五臺山，但是不常在那里，只是各處云游，去的都是好地方，名山大川古剎宏宇。美麗的景色，逍遙自在的日子，真的令人很羨慕，所以美麗在工作不順心的時候，總是在想，當(dāng)初不如跟了二姐去。特別是結(jié)婚生小孩后，日子沒有當(dāng)初想象的好，愛情也沒有書上描寫的浪漫，美麗總是在想，唉，還是二姐有高遠(yuǎn)的見識，活得如行云流水，自己不過是地上覓食的小麻雀，找到這個谷粒，還不知道下個谷粒在哪里。

離開紅塵出家去！這是美麗心里的念想，有時也掛在嘴邊。和丈夫生氣后，有次還真的跑到廟上去了。那天天剛蒙蒙亮，丈夫和孩子還沒有睡醒，她就起床了，因?yàn)樯鷼?，一夜沒合眼，想的就是學(xué)二姐出家去。走出居住的村莊，她就有點(diǎn)后悔，回頭好幾次，希望丈夫發(fā)現(xiàn)追出來，可是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硬著心腸坐上早發(fā)的班車，見到熟人在車上也不說話，將臉貼在車窗玻璃上，望著外邊就流眼淚。就這樣一直流到那個有廟的地方。她下車走進(jìn)去，看到路旁還睡著乞丐，她就感到恐懼，腳步放得輕輕的，還是將那幾個人驚醒了，蛇一樣抬著凌亂的腦袋，伸著骯臟的胳膊向她要錢，她掏掏自己的挎包，有幾個硬幣和毛票，胡亂地扔過去，快步往廟里走。早晨的廟還很寂靜，到處彌漫著淡淡的香霧，還有沉重的露水，她覺得這個地方和自己一樣都是濕乎乎的。大的殿堂還掩著門，她想推門看看，終是膽虛，沒敢，怕什么鬼怪或者圖像嚇了自己，于是繞過大殿，往低矮的寮房走，希望遇到一個人，就說自己是圣玄的妹妹，想在這里留駐。二姐弦子出家后的法號是圣玄，她早就知道，想這里的出家人，也定都認(rèn)識自己的二姐，誰知問了幾個走動的出家人，她們都搖頭，說不認(rèn)識。還引導(dǎo)她有什么事先去上香，那里有功德箱。美麗知道這是讓自己先交錢。摸摸衣兜，帶錢不多，看看那出家人盯著自己，想一狠心都捐了，然后把自己也捐給廟上?？茨浅黾胰丝粗约菏稚线@幾個錢直撇嘴，就知道人家看出自己是窮人了，就是都捐了，也讓人家高興不起來。想在家的孩子奶粉供應(yīng)不上，已經(jīng)改吃奶豆，就想算了，還是給孩子留著，挑了張十元面額的扔在功德箱中，沒敢抬頭看那出家人，轉(zhuǎn)身離開大殿。后面?zhèn)鱽砬媚爵~的聲音，還有出家人陰狠的話語，多捐多得，少捐少得。腹下積了一泡尿想解決掉就離開這里，誰知找到一個寫著茅房的地方，卻看到一個老出家人在打一個小出家人，啪一個耳光，看你再賴！啪又一個耳光，看你還敢偷著藏錢！一泡尿嚇沒了，一口氣坐車返回家中。路過商店，給孩子買兩袋奶粉，給丈夫買件T恤衫，對誰也不敢說自己曾經(jīng)去了哪里，再也不想出家的事情。

五

一晃十年就要過去，美麗也沒有出家，工作換了五個地方，絆絆磕磕掙掙扎扎，總的來說，一步比一步強(qiáng)了。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美麗不再提出家的事情，卻總是想要進(jìn)到城里去，一來覺得城里教師的工資比農(nóng)村高，二來覺得能夠做個城里人很有面子，再說對下一代的發(fā)展也是有好處的。于是機(jī)會來時，兩口子抓得挺牢，將自己不多的積蓄拿出來，數(shù)數(shù)數(shù)字，沒打哏就給主管的領(lǐng)導(dǎo)送去了，這樣美麗的丈夫就先到城里去了。歡天喜地地送走丈夫，美麗才知道自己犯了傻，要人沒人，要錢無錢，自己的今后可怎么辦？

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美麗在丈夫走后就體會到了，工作的學(xué)校身邊的同事在丈夫走后就變了臉，大事小事總是欺侮她這個單身的女人；不到半年城里還傳回丈夫的緋聞，住獨(dú)身的他和一個死了丈夫的小寡婦打得火熱，許多再看到美麗的人，眼睛里藏著的笑要將美麗笑瘋了，有的惡毒的人還偏偏直說，這下你可完了！

美麗不甘心自己完了，到城里求親朋，幫助調(diào)動工作。調(diào)工作需要錢，城里的親戚同學(xué)各處張羅也不夠；無奈中跑回相隔四五百里地的娘家，本想趴在媽的懷里哭一場，看看那早就布滿傷痛的眼睛和蒼蒼的白發(fā)，她哭不出來了，強(qiáng)裝笑臉陪了媽媽幾天，夜晚在炕上將凌水灣的親屬過了一遍電影，也沒有找到能夠幫助自己的人。天明趕赴婆家，不管后婆婆怎樣，將自己的困難跟公公說了，希望這個有退休金的人能給自己一點(diǎn)幫助，可是公公的樣子很難看，一副我兒子有能耐，完全可以休你另娶的傲慢。夜晚老兩口拌嘴，后婆婆還跑了。重返媽家，媽看出了她的窘迫，從柜子里摸索半天，掏出五百塊錢，一邊神色緊張地看著那屋，一邊催促美麗，快點(diǎn)裝起來，別讓人看見。美麗知道媽媽自打迎兒媳進(jìn)門，就已經(jīng)沒有了自主權(quán)，而且總是處在一種恐懼中，怕人家吃不好穿不好，怕人家什么事情不滿意，再不跟兒子過；怕閨女回來添麻煩，惹人家不高興。

美麗遲疑好半天想不裝這錢，可是不裝又實(shí)在沒有辦法，狠狠心裝了，想度過這個難關(guān)就將錢還回來。臨走時，媽說，實(shí)在沒辦法去求求你二姐吧！她回來了，在青嚴(yán)寺。

美麗也知道二姐回來了，在一個叫青嚴(yán)寺的地方當(dāng)主持。她也知道回來的二姐很有錢，到家就把表弟（弦子的親弟弟）的房子推倒翻蓋起來了，還把二舅媽（弦子的母親）接走了。每次回家都是坐小車回來。去年出錢修了村里的公路，今年出錢重建了村里的小學(xué)。但是不到實(shí)在沒有辦法的時候，美麗不想求二姐去借錢。具體為什么，她說不出來。可能是一樣長大的姐妹，日子過得不如人，心里羞得慌；也可能是二姐那樣邀請自己進(jìn)佛門，自己都沒進(jìn)，總是負(fù)了人家；也或者覺得二姐的錢都是廟上的錢，小民不該隨便亂用吧！媽看出美麗的心思說，現(xiàn)在出家人也有月利，和你們掙工資是一樣的。美麗想，不到實(shí)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我是不去的。

那個掌握美麗命運(yùn)的官者，實(shí)在太黑了，經(jīng)過人情關(guān)系終于答應(yīng)將美麗調(diào)進(jìn)來，但是就是遲遲不見行動，等的可能就是錢，美麗已經(jīng)送過去不少了，甚至超過丈夫調(diào)工作的兩倍，還在拖，于是美麗決定豁出去了，干脆給他一個大數(shù)算了。丈夫卻為難，說我可沒處去借了，有點(diǎn)錢的同事同學(xué)已經(jīng)借遍了。怎么辦呢？想來想去還是沒辦法，只剩下去求二姐這條路了。

再見二姐，美麗有那么多的無奈與傷感。二姐卻非常高興，從做完法事的人群中走出來，拉著在一旁站立的美麗，左看看右看看，說好??！還是我那個小妹，只是比以前更漂亮了。然后拉著她去她的禪房，依然給她拿瓜果糕點(diǎn)吃。心里有事的美麗怎么能吃得下去？可是要開口借錢的話也很難說出口，只是木訥地呆著，聽二姐說話。有個身材嬌小相貌清秀的僧人走進(jìn)來，二姐就拉住她給美麗介紹，這是圣慧，就是我給你信上說的那個出家的大學(xué)生，老家蘇州，隨我到北方來了。這么多年我倆最要好。她的文采可好呢，廟上出刊的文字都是她寫的。又回頭對圣慧說，這就是我常對你說的我大姑家的那個叫美麗的表妹，這回你們倆說說吧。都是文采好的人。二姐以為都是文采好的人，就有共同語言呢。那個叫圣慧的打量著美麗，美麗打量著圣慧，兩人卻沒有話說。美麗看那進(jìn)來就在二姐身前悄悄站立的圣慧，身形妖嬈，神態(tài)嬌俏，一下就讀出了她對二姐的依戀和崇拜，仿佛看到當(dāng)年的自己站在二姐面前。但她看美麗的眼神怪異而冷漠，幾乎沒有什么人情味道，或許還有一種叫嫉妒的東西洋溢在里面，這東西讓美麗打了一個冷顫。美麗不敢再看她那秀美的臉龐，只有低下頭尋思自己怎么開口借錢的事情。心里希望這個妖嬈的小和尚快速離開，姐妹間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摻和在中間。好不容易盼得這個圣慧走了，剛想說話，她卻又轉(zhuǎn)了進(jìn)來，和二姐說話，語速極快，卻極輕柔。美麗聽不懂，知道不是英語也不是德語，是一種南方語言，說的都是廟上的事情，似乎沒有什么大事，但從那不斷瞟來的目光，美麗知道這個圣慧極為討厭自己，那樣子是希望自己快快離開。二姐確如一個男人一樣，一邊寬容著她，一邊熱情地對待美麗。圣慧似乎也知道這個美麗不達(dá)到自己的目的是不會走的，就一轉(zhuǎn)身走了，走時手中的僧袍向下一揮，分明是戲臺上那個“去吧”的動作。美麗不悅，斥鼻，心說，我是來看二姐的，跟你什么關(guān)系？騷尼姑！抬頭看二姐，正微笑地看著自己，一臉喜歡得不行的樣子，就勢歡喜起來，如孩童時撒嬌起來，隨便說了自己的近況，提出自己要借錢的請求。二姐只說現(xiàn)在就這世道，沒錢別想辦事，需要多少，我讓圣慧給你拿。說著起身去找圣慧。美麗卻后悔，追著說，我向你借錢，你怎么讓別人拿？二姐回頭不解地說，這有啥？我們倆的錢從來都是放在一起的。

低著頭從圣慧的手里接過錢，美麗心里一直不得勁，二姐和這圣慧哪里像姐妹，分明是一對夫妻。就像當(dāng)年自己和她，誰看都不是姐妹，都說是兄妹哦！可是成兄妹的地方是紅塵里，如今的二姐已到紅塵外，紅塵外的二姐……美麗不想再往下想，不管二姐怎么留自己吃飯，美麗都沒有多停留，拿著錢往回走一點(diǎn)不去理會二姐不舍的眼睛，只想有錢的時候，快把這錢還回來，以后她還是不想再和二姐交往了。她不喜歡二姐這樣，尤其不喜歡出家的二姐這樣。

可是身為至親，哪有不交往的道理？由于二姐的幫助，美麗順利調(diào)進(jìn)了城里。進(jìn)城不長時間，美麗就快速地還了二姐的錢。還錢時沒有看到二姐，在外地的二姐通過電話告訴美麗，你只要給圣慧就行了。美麗幾乎是一句話都沒說，就將錢丟給了圣慧。想這下好了，再無牽掛。可是娘家都在凌水灣，親屬間有事總是能互相看到，大姐的孩子定親，舅舅慶六十六，小弟的孩子滿月，還有大姥姥的去世，二姐都回來參與。美麗每看到二姐，依然有種依戀的情懷，總愛靜靜地跟在她的身邊，無事時依然拿二姐的衣襟捻在手中。二姐也是處處照顧她，給她找休息的地方，安排她早早坐上桌吃飯，還將別人給的好東西分給她。但是回家的二姐很忙，二姐回家確實(shí)比美麗回家有用，家里親戚的一些大小事情都和她商量，一些事也都是她拿主意的。美麗回來，就是掏倆錢或者買點(diǎn)東西，捧個人場而已，其他什么也不懂，更不會。到吃飯的時候吃飯，吃完嘴巴一摩挲，撤。她要上班，大家也都理解，便由她走了。每次走二姐都送她到車站，本是要多陪美麗站一會兒的，但是身不由己，她總是被人叫回去。回去的二姐總是囑咐美麗，有空到廟上玩。美麗嘴里答應(yīng)著，想到那個叫圣慧的尼姑，心說我才不去呢。

六

陽歷三月的一天，下班時，美麗在簽退機(jī)前按下指紋，就往家跑。中午就拌好了餃餡和好面，晚上打算包餃子，丈夫不經(jīng)?；丶页燥?，回來就得好吃好喝侍候著，要不現(xiàn)在搞婚外情的男人那么多，還不得跑了。要是只自己吃飯，餓干巴牙也不會挨這種累。打開家門，第一眼看丈夫的鞋，整齊地?cái)[在玄關(guān)的地毯上，美麗知道丈夫已經(jīng)先她而歸，心情一下歡喜起來，沖著里面喊，喂，咋回來這么早？臥室傳來丈夫的話，快接電話。美麗甩掉鞋子，趿拉上拖鞋跑過去，電話的聲音很雜，還時斷時續(xù)的，聽半天才聽明白，是二舅家的表弟饒軍打來的，說是三舅家的饒國出事了，他們從老家打車趕上來，馬上就到市內(nèi)，讓大姐姐夫趕緊下去，和他們一起過去看看。放下電話的美麗愣怔地看丈夫，嘴里嘟囔著，還想包餃子……丈夫接過去說，包什么包？快走吧！可能事不小，要不不可能這么遠(yuǎn)趕過來。

來到大街，等在老家方向的路口，不多時，老家的車就到了，三舅和饒軍瑟縮地從車上下來，兩個人都只穿一件簡單的秋衣，沒有穿外罩，顯然是在外邊干活聽到信就跑過來的。三月的天氣還寒，美麗剛要說回家去拿衣服給他們穿，一直哆嗦的三舅說不冷，快走吧！車上饒軍簡單地說饒國在單家營子放樹被砸了，具體情況也不知，咱們得過去看看。二姐在那邊等著，咱們先與她會合，然后一起去。

二姐，多長時間沒看她了，她還好嗎？美麗將脖子探到前邊問副駕駛座位上的饒軍。饒軍得意地說，好，人家現(xiàn)在是廟里大當(dāng)家的，能耐大著呢！三舅那邊也說，弦子行??！咱老家誰有什么事，現(xiàn)在都找她，比當(dāng)官的還好使呢，沒有她擺不平的事情。

車上氣氛嚴(yán)肅，話只能說到此，但二姐弦子的形象在美麗的眼前飄起來，就再也趕不走。盡管前面有個巨大的懸念在等著自己，饒國的生死下落讓人牽掛，美麗還是忍不住想二姐。

會合了二姐，二姐卻沒有工夫搭理美麗，只是和以前看到美麗時一樣，輕輕地拍拍美麗的肩膀，讓她站在自己的身邊，對美麗的丈夫只是冷漠地點(diǎn)點(diǎn)頭，或者她的身份是大姨子，沒有必要在妹夫跟前小心吧，美麗卻敏感地知道二姐討厭自己的丈夫，就像自己討厭二姐身邊的圣慧一樣。二姐也是，怎么到哪里都帶她呢？騷尼姑！從來不怎么罵人的美麗看到早站在二姐身邊的圣慧，忍不住在心里罵道。

因?yàn)榍巴鍪碌攸c(diǎn)的人多，車子不夠，美麗的丈夫說，我可以找個車子。二姐看他一眼，理都不理，打開電話，就說是李所長嗎？我是圣玄，我有事想用你的車。張經(jīng)理嗎？……不大一會白色本田和黑色北京現(xiàn)代魚一樣滑過來，大家就按二姐的指揮上車。四輛小車魚貫而馳，一個小時到達(dá)現(xiàn)場。

到那里，大家才知道饒國已死，是給一家買樹林的官員放樹砸死的。在三舅和眾親戚的嚎啕聲中，美麗看到饒國頭顱混沌地僵臥那里已是魂飛魄散，不由得隨眾人大哭起來，二姐卻沒有哭，只是沉默一會兒，望著黑乎乎的林子，長出一口氣，然后非常冷靜地勸大家不要亂哭?？创蠡锊宦爠?，就上去非常霸道地將撲在尸體上嚎哭的人拽開，說要照相，不要破壞現(xiàn)場！二姐的行動很異常，可能心里壓抑的悲哀太沉重了，讓大家乖乖移開。看見那圣慧早拿出照相機(jī)開始啪啪排照，二姐已經(jīng)和雇主開始談話了解情況，然后聯(lián)系火葬場讓他們派車來，又打發(fā)圣慧陪雇主去買被褥香紙，說是先打算將尸體拉到火葬場冷凍起來，其他的事情隨后再說。

真不知道二姐這個出家的尼姑是怎么練出這么大的本事，和那據(jù)說是市里某局局長的雇主交涉賠償事宜，一點(diǎn)不懼。那局長派頭很大，一開始就告訴大家，他是本市市長從外省帶過來的人，現(xiàn)任某局局長，這么大的樹林都是他買下來的，一共花了五十萬。這片樹林的實(shí)際價(jià)值很高，能花五十萬元就買了來，可見自家有多大的本事。大家一聽就氣餒，咱這農(nóng)村小戶小人物，和這樣的人物打交道，只有任人家賞，給多少算多少。二姐卻坦然地望著那雇主大人微微笑。只是幾個電話的工夫，二姐告訴大家，別怕，她已經(jīng)打聽到這個人的底細(xì)，的確是市里那個叫李武的市長從老家?guī)н^來的親信，在市水利局當(dāng)了二十年的局長，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居二線。那市長也已經(jīng)從本市轉(zhuǎn)到別的市任職去了。他這個人的確了不得，在市內(nèi)有兩個家，一個是大老婆帶著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都已經(jīng)參加工作；另一個是小老婆，沒有孩子。雖然和大老婆已經(jīng)辦了離婚手續(xù)，但兩個家他都顧，只是現(xiàn)在大都居住在小老婆那里，那個小老婆比他的女兒小三歲，沒有工作，整天玩麻將。咱們該如此如此……二姐將大家該怎么辦，有條不紊地布置下去，尤其囑咐大家千萬不要亂說話，更不能情緒激動亂來，死的已經(jīng)死了，咱們想顧也顧不活，只有顧活的，這老的老小的小，得靠多爭取的賠償活下去。一席話說得大伙頻頻點(diǎn)頭。美麗也真是佩服二姐，想事情竟是這樣周到，自己卻只知道陪著親戚們哭。

將尸體在火葬場安置好，又讓雇主將眾親屬安排到賓館，二姐就讓那雇主回家了。大家都說，你讓他回去，他不會跑了吧？二姐冷笑，他傻啊，他跑，那不是將五十萬買來的樹林丟給咱們了嗎？然后就打開手機(jī)開始聯(lián)系法院的人，一方面讓他們注意那片樹林子，必要時準(zhǔn)備封林；另一方面讓他們按法律的程序算出理賠的錢款數(shù)目——二十四萬四千七百六的數(shù)字，二姐直接告訴大家要給人家一點(diǎn)空地，但說什么也不能低于二十一萬，否則就起訴他。二姐不知道怎么還打聽出那片林子的買賣期限合同就定在下月15號，如果這期間雇主不拉走樹木，就是違約。所以不用有太多擔(dān)心，咱們不急他會急，這件事處理不完，他不能動林子。最后到休息時，二姐確定了明天和雇主談判的人選，并商定討價(jià)還價(jià)的步驟。

不到談判，到事故當(dāng)?shù)氐呐沙鏊笗r，那雇主就服了二姐。不管需要什么樣的人，二姐一個電話就能找來。有些人在酒桌上，聽說圣玄師傅召喚，扔下酒杯就趕過來；有些人在城里辦事，知道圣玄師傅有事，開車就往回返。雇主說，真沒想到農(nóng)村人中出高人，出家的和尚管閑事。不論城里還是農(nóng)村的公檢法都讓你統(tǒng)領(lǐng)了。

理賠的價(jià)錢談下來，二十幾萬塊一起點(diǎn)過來，大家才長嘆一口氣。那雇主臨走時對大伙說，要是沒有這個師傅，你們連十萬也整不去。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想當(dāng)眾問問這個師傅：既然出家就該超出紅塵外，不問俗間事。你這樣諸事不放手……話沒有說完，只是微笑地望著二姐。大家都知道雇主的意思，一起將目光望向二姐，希望能聽到二姐的回答。二姐很坦然，輕輕拂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說，佛祖教導(dǎo)，出家當(dāng)然不錯，可別把眾生忘了，四弘愿就是要面向眾生，只有心放在眾生上，不離眾生，才能增長功德。

那雇主神色黯然地說，你顧的眾生都是你的親屬，而我這個眾生算倒霉了。

二姐說，你的情況我們了解，這點(diǎn)錢對你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不說你在城外開的旅游山莊在城內(nèi)開的洗浴中心，就是眼下你采伐的這片林子，如果原封不動地轉(zhuǎn)賣，你可能就掙三四十萬，如果伐倒再運(yùn)到遠(yuǎn)方，至少有五六十萬掙的吧！這點(diǎn)錢，你就算慈善救濟(jì)窮苦老百姓吧！如果你的情況和我的親戚們差不多，我有天大的能力，也沒用。怎么也不會將你送到那個地方去吧？

本是很嚴(yán)肅的一段話，竟將雇主說得哈哈大笑，心情開朗起來，說哪天有空到青巖寺，也請師傅做場法事。二姐也哈哈笑著說，歡迎，歡迎！

七

饒國的尸體火化后，老家的親戚就帶著錢和骨灰回去了，送走親戚的美麗和二姐都長出一口氣。二姐問美麗，去我那里么？美麗想到那個今天沒有到場的圣慧，搖搖頭說，還得去上班哦！二姐說，要是不忙，陪我逛逛街吧！美麗點(diǎn)頭。

四月的天空很藍(lán)，沒有一絲云彩，地上的綠色也很新鮮，人走在綠化的城市感覺很清閑，特別是忙完一場大事之后，有一種骨頭架子都松散的感覺。二姐說，靜靜地走在街上真好！美麗說，二姐也喜歡到街上散步？二姐說，是啊，這一天忙的，根本就沒有出來走走的工夫。二姐出家了，怎么還會那么忙？美麗問。二姐反問，你以為出家就可以事事不干隨心所欲么？美麗笑道，要不是這樣，出家還有什么意義？二姐感嘆，佛門的規(guī)矩更嚴(yán)，沒有在家自在。二姐還俗吧！美麗說。還什么俗？亂扯！二姐嗔斥美麗，腳步放快。

前面樓房的拐角處，圍著一群人，有哭聲從人群的中間旋轉(zhuǎn)地飄出來。美麗隨二姐擠到人群中去，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媽媽，坐在那里低頭哭泣。人群中有人說，沒辦法，就一個兒子都走三年了，自己挺不過，到底出來要飯了。美麗這時才看到面前有個掉了漆的搪瓷罐，里面零星地扔著一些硬幣和毛票。依然有人說，范媽媽別哭了，誰第一次坐在這個地方都很難過，時間長了就好了。那個老媽媽不抬頭，依然抽抽搭搭地哭泣。有人說，像這樣的老媽媽街道社區(qū)該管的，城市的低保也該有的。另有人說，唉，誰管呢？她兒子在家得罪人了，沒人管。現(xiàn)在的低保也不公平，只有有關(guān)系的人才得呢。

不斷地有人離去，走之前都往搪瓷罐中扔點(diǎn)錢。不斷地有人圍上來，有的感嘆幾句，有的什么都沒說，扔下錢就走了。美麗在看二姐，心里猜測二姐會扔下多少錢，但是沒想到二姐一點(diǎn)都沒扔，離開人群站到一邊接電話去了。美麗站在人群中不走，想二姐一定會回來給錢的，可是二姐接完電話后，沒有過來，直接擺手，讓美麗快走。二姐不給錢，竟然還叫自己快走，這做法讓美麗很震驚，心說還出家人呢，見貧不助見危不救算什么出家人。心里這樣想著，臉上就掛了不好看的顏色。從兜里掏出十快錢扔在了那個搪瓷缸中，走過去和二姐會合。美麗問二姐，你不捐點(diǎn)？二姐笑笑，管啥事？美麗說，怎么不管事？聚少成多。二姐不說話，只顧往前走。美麗不高興，心里想起表弟喪事后，舅媽拿出錢，讓二姐回去給饒國做法事，二姐什么也沒說就將錢接過去，直接裝起來了。想當(dāng)年父親有病，媽也往二姐的廟上花了不少錢……諸多的往事讓她對二姐突然生了一種厭惡，看二姐在前面站住微笑著等自己，突然就不想走了。二姐對自己這樣好，自己可不想跟二姐鬧僵，但是自己也不想看著二姐就這樣鉆到錢眼中去，連十塊八塊的施舍錢也不想掏。一定要讓二姐看看，不管做塵世人和塵外人都該有慈善之心。這樣想著轉(zhuǎn)身就走，走到那個還在低頭哭泣的老太太面前，從兜里掏出五十元扔在了搪瓷罐中。

二姐在那邊沖著她哈哈笑起來，往二姐跟前走的美麗，突然覺得自己不管長多大，在二姐面前都有一種幼稚的感覺，這感覺讓她乖乖地跟著二姐，不管二姐走到哪里，她都跟在身后。因?yàn)樾睦镉袣?，沉默許久，美麗還是忍不住問二姐，你怎么會有那么多公檢法方面的朋友？美麗這樣問其實(shí)也是想轉(zhuǎn)移話題，忘掉心里的不愉快。

二姐笑著說，不只公檢法，交通的地稅的開礦的個體老板，還有政府里的人，需要我們的很多。他們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努力給以幫助，現(xiàn)在我需要他們的幫助，他們自然也會努力，將心比心。

你們出家的人，人家需要你們什么？美麗說話在二姐跟前不知道避諱，她知道就是躲躲藏藏二姐也知道她的心事。

你沒聽說過窮算卦富燒香嗎？我們的信眾大都是那些做了虧心事后來發(fā)達(dá)的有錢人。我能幫助他們除卻心底污垢，坦然生活，以后人生事事如意。

你們廟上的法事那么靈嗎？我不信呢。

不信不靈，信就靈。人活的是一口氣，憑的是一個心，心穩(wěn)氣就順，一切和諧如意。

美麗的問話總是充滿疑惑，二姐的回答總是充滿自信。美麗知道今天的二姐很強(qiáng)大，自己心里有陰影和不滿，就是轉(zhuǎn)移話題，也是越說越不高興。于是不想和二姐繼續(xù)走下去了，她要離開二姐，回到自己的單位，回到自己的家。自己本是俗世人，和她一個尼姑老是在一起干什么？看著她執(zhí)意要走，二姐也沒有留她，但是在美麗走出幾步后，還是叫住了她。你掏點(diǎn)錢吧，回去我給你拔故一下，你的雙頰太艷，恐怕招亂桃花，會影響家庭的。

美麗本來就不高興呢，看二姐叫住自己是要錢，心里積蓄的火氣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她冷冷地說，你要多少錢？原來你把我留住是覺得還沒有掙到我的錢？

二姐的臉紅了，一下子低下頭，她說你掏一塊錢或者五毛一毛都可以，這是規(guī)矩。

什么規(guī)矩？三舅媽要超度饒國，你可是拿了好多錢。美麗幾乎是橫眉怒目了，甚至直說，你怎么什么錢都要？你可知那是饒國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錢，是你幫助爭取來贍養(yǎng)老人撫育孩子的。

早知道你看到就不高興，留下你是想與你說明白，但知道怎么說，你也不會原諒我，只有不說了。

說什么說？你的做法很令人討厭，我早就知道廟上的人只認(rèn)錢，什么學(xué)佛，什么出家，不過是打著佛祖的幌子發(fā)自己的財(cái)。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什么錢都要??？你這么認(rèn)錢，是出家嗎？你要這些錢干什么？你一生都不會有兒女，你要把錢都帶到西天上去??！

美麗連珠炮樣的質(zhì)問，讓圣玄臉愈發(fā)的紅紫起來，平板的胸脯也呼呼地像要鼓脹開來。美麗不忍心繼續(xù)傷害自己的二姐，拉開挎包拉鏈，從錢夾中掏出一百塊錢，本想遞給二姐，沒控制好，就扔過去了。美麗知道這一百塊錢掏出去，與她的情誼也就結(jié)束了。

八

這天老家又來了很多人，說是要去二姐那里看二舅媽。二舅媽剛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做時大伙都不知道，二姐只讓弟弟饒軍來了。本來二姐囑咐饒軍回老家后要瞞著的，但是這小子沒瞞住，另外老家的人也是覺得家里有事欠圣玄的人情太多，于是大伙伙同饒軍，瞞著二姐一起上來看看。美麗不想去的，老舅媽大表嫂等一個勁給美麗打電話，說你老長時間沒回家，不想你的二舅媽還不想我們嗎？美麗說，誰說我不想二舅媽呀？表嫂說你不去不就是不想嗎？美麗怕誤會趕緊答應(yīng)去，心說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二姐而已。

到了青巖寺的廟上，老家來的面包車被寺里的尼姑截在廟外。往來通報(bào)之后沒有見二姐，卻只見那個圣慧急匆匆地趕了出來。圣慧說，圣玄去市里的佛學(xué)會開會了，媽媽也沒有在廟里，一直住在別處。美麗知道圣慧說的媽媽就是二舅媽，知道她是跟著二姐一樣叫，心里不由得生出一陣厭惡，直接沖到前面對圣慧說，你就讓這些人這樣回去嗎？太沒人情了！圣慧不理美麗，對饒軍說著什么。別人聽不懂的，只有饒軍能聽懂。好半天，饒軍回頭直接對大家說，她說讓我們直接去媽媽公寓，但大家得安靜，那里有病人怕吵鬧的。媽媽公寓幾個字讓大家很新奇，問饒軍什么地方？是你二姐給你媽媽買了私人公寓？饒軍說，我也不知，雖然知道媽媽另有住處，每次來只在廟上看媽媽，還沒到那個地方去過。

路上三舅媽和老舅媽都很傷感，說不如那時生了閨女，你看人家的閨女給媽買公寓，咱們到老誰給買?。棵利愐脖粙寢尮⑴d奮著，腦海中便出現(xiàn)一個三兩層的小樓，一個獨(dú)門小院，院里有鮮花，二舅媽在那里悠閑自在地栽花養(yǎng)雞，有時也念經(jīng)禮佛，一定很逍遙自在。于是也附和著眾人想二舅媽養(yǎng)的女兒可比媽媽養(yǎng)的自己要好多了，雖然自己有工作掙工資，每年也就是給媽媽兩三千塊錢，而更多的生活所需，還是需要弟弟們供給，需要她自己的勞動換得。如果自己沒有丈夫，媽媽也可以隨自己居住，從此永遠(yuǎn)地像二舅媽一樣脫離莊稼地，但是三個姑爺不如半個子，媽媽一來總看丈夫的臉色，吃不好睡不好，盡管人家也沒說啥，她住半個月有十天在張羅回家，你勉強(qiáng)挽留，卻看那一張本來就瘦黃的臉頰愈發(fā)瘦黃。唉！人都說出嫁的女兒沒有娘。有娘是可以的，可是各個方面還是受限制，娘和家總是不能兼得?？吹饺思业哪赣H在城里享福，美麗總覺得自己的母親在農(nóng)村受罪，感嘆起來，愈發(fā)覺得自己沒用，活到三十好幾，真的一點(diǎn)用處也沒有。

媽媽公寓坐落在城市的西南角，卻不偏僻，旁邊有大型的洗浴中心，富麗堂皇的大酒店，還有一個廣闊的停車場。美麗看到媽媽公寓幾個大字時，仰面沖天幾乎說不出話來，這哪里有什么小樓小院，分明是一個公園似的大庭院，比美麗工作的學(xué)校還大呢。門口建筑如虹，設(shè)計(jì)精巧，有門衛(wèi)，塑鋼的自動電子門，還有站崗的，進(jìn)去就是筆直的甬道，道兩旁亭臺樓閣花園似的一塊塊自成風(fēng)景?！皨寢尮ⅰ彼膫€鋼塑的大字很雄偉地挺立在一幢四層樓的大廈頂上，大廈的迎風(fēng)旋轉(zhuǎn)門門口站著兩個服務(wù)員，但不像飯店門口那樣站著迎賓的小姐，都是身穿淺灰僧袍的女尼姑。饒軍將面包車停放在樓下后，便任由圣慧帶著大家上樓。美麗看饒軍不走，就說你怎么不上？饒軍苦笑著說，你沒看門口寫著男人不得入內(nèi)么？能進(jìn)這個院人家就給很大面子了，我還是在下面等著吧。美麗來時只顧自己想心事，還沒有注意門口的字。其實(shí)注意也沒用，六百度的近視眼，戴上眼鏡也看不清門口四方門牌上的小字。

上得樓去，在二樓就看到許多老太太，或是在走廊行走，或是呆在敞開門的房間里，有一個屋子還聚著一些人在看電視，那邊寫著活動室的屋子，還有幾個人圍在一起打撲克。每個房間的門口，都有一個小格，外有硬塑透明罩，內(nèi)部貼著一張照片，都是老年母親的半身單人照，彩色的，將一張張褶皺縱橫的老臉襯得光彩照人。照片下方貼著三行紙條，第一行寫著名字，第二行寫著籍貫，第三行是入住的時間。推門進(jìn)去看看，往往有一個或者兩個老人，或坐或站，向美麗投來詫異的目光。從這目光中美麗知道這里很少有陌生人進(jìn)來。好奇的美麗離開眾親屬包圍的舅媽的房間，推開幾個別的房門之后，就被一個老太太叫住了，閨女——你是……美麗不想和人隨便搭腔的，看那老太太一眼，覺得眼熟，心想在什么地方見過呢？老太太過來，拉住美麗的手說，閨女，好心人！謝謝你??！哦！美麗張大眼睛一下子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天和二姐在街上散步，碰到的那個行乞討的范媽媽嗎？她怎么在這里？不用問，老太太已經(jīng)在敘說了，你們姐妹倆真是好心人啊，一個給我留那多錢，一個將我接到這里……老太太說著就抹起眼淚，她的感動和感激不會用嘴表達(dá)，只有一邊抹眼淚一邊笑了。美麗知道那天自己跟二姐慪氣，真的誤會她了。原來她不肯往出掏錢，是另有打算呢。唉！自己施舍再多的錢也救不了老人家的一時的苦，二姐僧袖一伸，已經(jīng)改變了一個老人的命運(yùn)。后來，美麗知道這個媽媽公寓居住的都是她從全國各地接來的孤寡老媽媽，如今已經(jīng)有三百多人。自己還怪二姐就知道利用佛法掙錢呢，甚至還惡毒地說她沒兒沒女要將錢帶到西天去呢。原來二姐將做佛事掙來的錢，都用在了慈善事業(yè)上。想到這兒，她就想偷偷離開了，她覺得自己沒臉見二姐，她實(shí)在比自己想象的要偉大許多，想到小時候她就談要為社會做貢獻(xiàn)的事，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做到了，沒考上比她這個考上學(xué)的做的要好很多?；氐骄藡尵幼〉姆块g，她聽到舅媽在給大伙說故事，說的就是弦子：本來也沒想辦這個媽媽公寓，贍養(yǎng)的第一個老太太不過是自己的生身之母；接來第二個老太太，不過是看人家可憐，想接到母親身邊，給媽做個伴。后來就是覺得反正一個羊也趕兩個羊也放，不管走到哪里，遇到這樣的孤寡老人就都接收了來。開始并沒有住在這里，只不過是住在寺廟的寮房中，后來人越來越多，有的人不管怎么引導(dǎo)還不信佛，于是二姐就另尋地方給她們住了，開始也租過樓房，后來有一個得癌癥的大老板是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在皈依佛門的時候知道圣慧師傅有這些接來的母親，就自動捐獻(xiàn)了這個院落。于是就成了現(xiàn)在的媽媽公寓，所有的費(fèi)用都由廟上供給。

美麗給二舅媽留了二百塊錢，然后跟大家說想先回去，誰知大伙正說挽留她的話時，二姐卻推門進(jìn)來了，她說剛開完會，聽說大家來了，就趕回來了。趕回來先給大家說個好消息，說下月自己要帶人回凌水灣，說又一個有錢的大老板，看中咱凌水灣的山和水了，想在那里建個旅游開發(fā)區(qū)。這個消息一說出來，眾親戚都興奮了，大伙都說弦子真行，哪年帶人回去修了公路，哪年帶著有錢人回去建了小學(xué)。這下可好！旅游開發(fā)區(qū)一建出來，咱們等著發(fā)財(cái)了！

九

美麗不在乎建不建旅游開發(fā)區(qū)的事情，心想那么好的山水讓各地的游人去踐踏，有什么好處？但是看到眾親屬興奮的樣子，她又不忍心打破別人的發(fā)財(cái)夢，這么多年凌水灣的男人也是大多在外邊打工，拖欠工資的事情有過，全仗二姐，既懂佛法，又知法律，人際交往的面廣，所以掙不到錢吃虧的事還是很少發(fā)生。但是不管外邊怎么好，也是不如家中好；家里有房產(chǎn)土地，家里有妻子兒女，誰不盼望在家門口就能掙錢？小凌河的鴨蛋小凌河的鱉還有孤山的紅蘑如今已經(jīng)聞名全國，但是一只鱉一個鴨蛋一斤紅蘑賣出去所得的錢還是少得可憐，錢都讓一道二道三道販子們掙去了，出產(chǎn)地的人只掙一點(diǎn)點(diǎn)辛苦錢。旅游開發(fā)區(qū)一旦成功，凌水灣人就可以自己做主人不受販子欺，到時候就是一碗燒熱的凌河水可能都是錢哦！這個道理和其中的價(jià)值美麗都能明白，可這心還是為那秀美的山水疼。

圣玄見到美麗，沒有美麗想象中的隔閡，雖然那次美麗摔給她一百元后轉(zhuǎn)身而去，她好像一點(diǎn)都沒有放在心上。她走進(jìn)屋子不大一會兒就站在美麗的身邊，雖然沒有用眼睛告訴美麗別走，但是那雙依然白皙秀美的手還是照樣攬住了美麗的肩頭。美麗知道二姐一回來，她想走也走不了，于是乖順地坐在那里，聽二姐高談闊論。

坐在床頭的二舅媽眼睛剛剛拆去紗布，看人可能還有點(diǎn)蒙眬，但她還是看著面前這一對姐妹對大伙說，弦子小時候就和美麗好，現(xiàn)在這么大了，到一起還是親近。二姐突然說，你們大伙知道我為什么要出家嗎？

熱烈談?wù)摰谋娙送蝗粚庫o下來。老舅媽說，有啥為啥的？或許都是命。大表嫂說，干啥不是一輩子？我覺得出家比不出家還強(qiáng)呢。美麗的臉騰地紅起來，她覺得表嫂是說她不出家不如出家呢。想自己對這些親人的貢獻(xiàn)真的沒有多少，不由得羞慚起來。

二姐說，我出家是因?yàn)槲易隽藢Σ黄鹈利惖氖虑椤?/p>

大家詫異，問話如子彈紛紛從眼睛里射出來，怎么啦？你沒把美麗怎么樣?。棵利悰]有感到疼痛，但是感到了眾人的偏袒，知道大伙都是向著二姐弦子的。

當(dāng)年我中考失敗，美麗陪我去王倫壩中學(xué)復(fù)讀?？墒俏艺娴暮芎ε滤忌衔铱疾簧?，你們知道一個新生能考上復(fù)習(xí)生再考不上該有多砢磣嗎？于是我壞了心眼使了手段。

怎么壞了心眼？使了什么手段？人們眼中的子彈開始改變方向，讓美麗騰地一下從坐著的床邊站起來，伸起手就捂住二姐的嘴。這些個原因她想過，但是心里可從來沒有承認(rèn)過，更沒有對人說過，今天她不想讓二姐將那原因說出來。

有人將美麗的手從二姐的嘴邊扳下來。美麗以為是高大的表嫂，細(xì)看才知是那個瘦小的圣慧。圣慧呢喃地說著，美麗依然聽不懂，但她明白這個南方小女子是不允許自己阻止二姐的。現(xiàn)在她像是二姐的貼身保鏢。二姐卻明白圣慧阻止的真正意圖，是讓她趁著打開的話匣子，將藏在心底十幾年的負(fù)擔(dān)全部抖落出去。

在鄰近考試的幾個月中，我在美麗喜歡吃的玫瑰花菜餅子里攙了巴豆葉，致使她在一個月的時間里上不了課。二姐的聲音很平靜，美麗卻覺得心很抖，其實(shí)她早就知道二姐給自己帶的玫瑰花餅有問題，那時她們的中午飯都是換著吃的，因?yàn)槊利愊矚g吃二舅媽的玫瑰花餅，二姐喜歡吃她大姑媽的煎餅，所以換著吃幾乎成家常便飯。那時候赤腳大夫就總是當(dāng)著爸爸媽媽的面問美麗吃了什么東西？美麗知道是那玫瑰花餅的問題，但是她咬緊牙關(guān)一個字都沒有說，她知道一旦說出去，爸爸媽媽保證得去找二姐和二舅媽。那時兩個家庭就不會好了，二姐也不會和她好了。所以她不說，而且依然堅(jiān)持每天跟二姐換飯吃。還有一個原因更幼稚，因?yàn)橐怀远愕拿倒寤灒屠亲?，雖然拉得面黃肌瘦不能上課，但是卻能減肥。美麗不喜歡自己胖乎乎的，特別羨慕二姐的苗條，所以她沒想到二姐會使壞，反而覺得好玩，甚至感激呢。

二姐說，在鄰近中考一周的時候，我從金老四那里還整來一套七本的《聊齋志異》，我明知道美麗見到這樣的書就不要命的，我這個時候拿給她看，活活就是想耽誤她，不讓她考上呢。

美麗說，不怪你的，是我自己要看，再說也沒耽誤考試啊！

圣玄說，如果不是我在搗亂，你保證比那考得好！

美麗笑說，超過分?jǐn)?shù)線三分就夠了，考得再多也沒用，不都是上一樣的學(xué)校嗎？

圣玄說，知道我為啥沒有考上嗎？如果你在交理化卷的時候，不把你最后一道大題的答案用紙團(tuán)扔給我，我就考上了。

美麗說，我的答案是正確的。我沒騙你！

圣玄說，我知道是正確的，而且那道大題我早就算出來了，你的答案一過來，我就將我正確的答案勾抹了。

美麗說，你高尚，不肯抄？

圣玄說，不，是你高尚，前惡不計(jì)，還惦記我。我覺得我不配和你一起考上。是我自己主動放棄了。

二姐，你怎么那么傻?。棵利惖娜^伸出來，打在二姐的肩膀上。二姐沒有理會，繼續(xù)對眾人說，自知自己處處趕不上美麗，我就選擇了出家，希望出家能洗清我的罪孽和內(nèi)心的骯臟。

美麗不屑地譏笑二姐，有那么嚴(yán)重嗎？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

圣玄依然不理美麗，說出家后我沒什么可以牽掛的，但是我想念美麗。所以我的劣根根本沒改，開始想方設(shè)法，想把美麗勾到佛門來。你們想一對姊妹花在佛門，這是多么好的事情??！

我出不了家。美麗說。

圣玄說，那時覺得我一定能讓你出家呢。你還記得嗎？出家后的那次省親，我給你帶的水果之所以有異味，是在佛前的香火中熏了，而且上有南方來的一個老佛師的咒語，如果你吃了，再將那些經(jīng)書看進(jìn)去，她就能成功地將你帶入佛門。不知為什么美麗吃不下也看不下？如果那時使點(diǎn)小伎倆，逼迫她吃下去看下去也成，但是突然覺得下不去手了。拿走了那水果和經(jīng)書。

出家需要緣，我沒有。美麗說。

圣玄說，每個人都有佛緣。要不是后來來了圣慧，你跑不掉的，我非得把你勾過去。

美麗笑，隨二姐過來就好了，說什么也不吃那么多的苦。

圣玄說，請你過來，是想和你共干一番大事業(yè)。

美麗說，二姐還是不了解我，其實(shí)我根本沒有干什么大事業(yè)的想法，我只想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我雖然出家了，可是我覺得我要做的事情很大，普渡眾生弘法利生，這是我的理想。

出家的不像出家的，在家的不像在家的，你們姐倆啊！大表嫂開始感嘆。

圣玄說，這個世界到處是紅塵，當(dāng)尼姑還是當(dāng)教師不過是兩種選擇而已。

美麗望著二姐，心說二姐的這話才說在點(diǎn)子上，命運(yùn)如果換回來，讓二姐當(dāng)教師我當(dāng)尼姑，恐怕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二姐依然是男相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亩?，而自己也依然是那個愿歲月靜好的小女人。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