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永慶
老憨今年六十多歲了。每年冬天,他都會在路邊烤山芋賣。這天,老憨正在烤山芋,從大路那邊過來一條短腿小狗,賴著就不走了。就這樣,小狗每天跟著老憨早出晚歸。
過了兩個星期,大家和往常一樣都在做生意,一輛黑色轎車停了下來,從車里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指著老憨說:“就是他!”然后從車里又出來兩個男人,不由分說就把老憨推倒在地上。那個婦女指著老憨說:“敢偷我家的狗!”老憨被人們扶起來后辯解說:“不是我偷的?!蹦菋D人說:“那我家的狗為什么會在你這里?”旁邊一起做生意的人忍不住了,大伙紛紛為老憨作證,人們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指責那個婦人和兩個打人的男人。他們見勢不妙,趕忙鉆進車里,關緊了車門。
婦女躲進車里打起了手機。十來分鐘后,又來了輛黑色轎車,從車上下來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對老憨說:“這位大爺,實在對不起,車里是我老婆,她剛才沒弄清楚情況。我立即送您去醫(yī)院。”老憨推辭道:“就是衣服刮破了,也沒傷到哪兒,用不著去醫(yī)院?!蹦悄腥粟s忙到路邊店里買了一件新外套給老憨披在身上,又拿出五百元錢遞給他:“大爺,真對不起,您別跟她一般見識。”老憨推開他的錢,說:“有你這句話就行。以后做什么事啊,問清楚了再動手。這狗要是你們家的,你就把它帶走吧?!蹦腥藦腻X包里拿出一張名片:“我叫王其立,這是我的電話和地址,有事盡管來找我。”
過了幾天,兒子進城來看老憨,見父親穿了一件嶄新的外套,就問了來歷,老憨就把那件事跟兒子說了,又把名片拿給兒子看。兒子聽了后,埋怨道:“爸,你真是糊涂啊。這種有錢人,動手打了人,少說也要賠個三五千。你倒好,到手的錢給人退回去了?!崩虾┱f:“本來就沒咋地,哪能拿人家的錢。”兒子說:“我這次來,想跟你商量件事兒。你孫子就要初中畢業(yè),按分片要讀三十二高中。你知道,這個學校不行,我打算讓他跨區(qū)讀附中。”老憨說:“這個想法對,我孫子一定要上好學校?!眱鹤咏又f:“可贊助費要一萬八,我借遍了親友,只湊夠了一萬一?!崩虾埓罅俗彀停曛终f:“我這只有三千六?!眱鹤又钢f:“爸,你放著財神爺在這,咋不知道拜呢。我來給這個王財主打電話,就說你現(xiàn)在腰疼,要幾千元錢去醫(yī)院檢查?!崩虾r住了兒子:“還是我明天去找他吧。”
第二天,老憨沒生爐火烤山芋,他在心里斗爭了半天,覺著還是孫子的前途重要,自己一張老臉算個啥。他撥通了名片上的電話,對方一聽說是撿到狗的憨大爺,非常熱情地說:“大爺,你好!”老憨張了張嘴,“要錢”倆字怎么也說不出來。王其立問:“大爺,您有事嗎,現(xiàn)在身體還好吧?”老憨趕忙順著話頭說:“我好像有點,有點腰疼……”王其立說:“正好我現(xiàn)在有空,你就在平時出攤的那個路口等我,我?guī)愕结t(yī)院看看。”
幾分鐘后,王其立開著車帶著老憨去了醫(yī)院,掛了專家號。老憨經(jīng)過拍片子、化驗后,除了骨質(zhì)增生的老毛病外,沒檢查出其他問題。王其立讓醫(yī)生開了些藥,又在門口買了些營養(yǎng)品給老憨拿上,然后遞給老憨一百元錢:“憨大爺,我有點急事先走了,您打出租車回去吧,路上當心。”
老憨把這一切告訴了兒子,忍不住夸獎人家還算仁義。誰料兒子氣得跺著腳說:“他那么有錢,扔一點到醫(yī)院算什么。你應該直接找他要錢!學校贊助費要提前半年交,我好不容易求人弄了一個名額,拿不出錢,怎么跟人家回話?”老憨低著頭說:“明天,我再想想辦法?!眱鹤诱f:“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你要是拉不開臉,就等著孫子念差的學校,出來跟著你烤山芋吧?!?/p>
晚上,老憨又找出名片,撥打了那個電話,王其立說:“憨大爺,有事嗎?”老憨吭哧了半天,說:“我想,想找你,借點錢……”說到最后幾個字,聲音低得都聽不見了。王其立在電話那頭說:“我估計您也是這個事。大爺,這就是您的不對了。您想要錢,可以明說,何必讓我白跑一趟醫(yī)院呢,花錢又浪費了時間。不過咱丑話說在前面,您拿了錢后,必須立個字據(jù):您以后的身體狀況和我們家再沒有關系。免得以后再有瓜葛。您看行嗎?”
第二天一早,王其立又開著車過來,從包里拿出一疊錢和一張打印好的紙。他先把紙遞給老憨:“這是協(xié)議,您先看一下,簽個字。”老憨不敢抬頭,低著頭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王其立收起那張紙,把錢遞了過來:“這是四千元錢,您數(shù)好了。以后咱們再也不用來往了?!闭f完話,開著汽車走了。
老憨趕回老家,把錢交給了兒子。兒子得意地說:“我說吧,他肯定會給錢的。我剛才和附中的領導通過電話了,他說附中高一有電腦課。你孫子在初中沒學過電腦,從現(xiàn)在就要開始突擊。我問過了,電腦不算貴,有個三千元就夠了。你趁熱打鐵,再找這個王財主一次,就跟他說,以后再也不找他了。”老憨好像沒聽見一樣,呆呆地點點頭,回城里烤山芋去了。
這一走,老憨再也沒能回到村里。據(jù)賣鴨脖的老彭說,老憨這幾天老是心神不寧,跟他開玩笑他也不笑,不知道在哪兒把魂丟了。這天收攤時過馬路,快到家了,沒留神,被車撞了。
老憨在醫(yī)院被搶救了三天,最后還是去世了。老憨兒子并不是太難過,盤算著應該找肇事司機要多少錢才合適。據(jù)司機講,自己當時并沒有違反交通規(guī)則。但那個路口很偏僻,沒有安裝攝像頭,車禍時也沒有行人路過,所以沒人能證明司機的話是真是假。當老憨的兒子說出自己的要求時,卻被告知:肇事司機已經(jīng)主動承擔了老憨生前的醫(yī)療費,因此不用再賠償任何費用。因為老憨在搶救期間曾清醒過一次,他口齒清楚地對醫(yī)生和護士說:“是我闖了紅燈?!眱鹤佑謵烙謿猓逯_大叫:“我的糊涂爸爸呀!”
(題圖、插圖:張恩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