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康
把繁哈爾帶到夜晚的人
楊永康
九點鐘,一個胖男人走了過來,別斯蘭驚跳起來,立即跟了上去。大胖男人戴一頂圓頂帽,走起路來左右搖晃著,頸項上的紅色皺紋像開口微笑但又苦澀的嘴。突然胖男人轉過身來……“蓋泰街在哪兒?”“蓋泰街在哪兒?”鬼才知道蓋泰街在哪兒。然后別斯蘭向胖男人開了三槍。胖男人與他的圓頂帽子白癡似的倒在地上,腦袋垂在了左肩上……“就這么回事?”“就這么回事?!痹S多年后韓麥爾醫(yī)生睜大了好奇的眼睛這么興致勃勃地問我。
九點鐘,韓麥爾醫(yī)生開始謙卑地與病人們打著招呼?!斑€習慣吧?”“還習慣?!薄斑€行吧?”“還行?”瞧,他就是這么好。好像我們的病老不見好全是他的錯似的。然后開始為我量血壓,測體溫,我總能聽見他的心跳。蓋泰街在哪兒?”“蓋泰街在哪兒?”鬼才知道蓋泰街在哪兒。然后別斯蘭向胖男人開了三槍。胖男人與他的圓頂帽子白癡似的倒在地上,腦袋垂在了左肩上……“就這么回事?”“就這么回事?!比绻∪瞬欢?,韓麥爾醫(yī)生會一直這么不緊不慢地問下去。最后在我的病歷上寫上血壓、體溫等等。有時候也問問鴿子好看還是飛魚好看,我說鴿子好看,飛魚也好看。他說要是選一種呢,我說那就鴿子唄。有一天,他從包里拿出一樣東西來,是一雙漂亮的女式拖鞋,圖案是一只白色的鴿子。我說別人送的吧?他說不是不是。老婆的手藝?他說不是不是。最后才知道那是他的手藝。我說真看不出你是個好丈夫,他只是謙卑地笑笑說,算不得好丈夫,算不得好丈夫。
山村小店 倪貽德 1948年 水彩 23.8×28.8cm
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韓麥爾醫(yī)生。頂替韓醫(yī)生的是一個姓杜的醫(yī)生。杜醫(yī)生量完血壓測完體溫,就要我們一個個地張大了嘴巴。一直建議我去看牙醫(yī),說我的牙里總有一天會長出蟲子。常常把他的不帶手套的一個指頭或者五個指頭伸進我的嘴里,開始我還有點惡心,慢慢的就習慣了。有一次吐出一截腸子,杜醫(yī)生說是蟲子蟲子,我說是腸子,化驗來化驗去,還是腸子。為避免更多的腸子被惡心出來,他建議我張開嘴巴的同時伸出舌頭。伸出舌頭與張開嘴巴簡直沒有任何關系嘛,他很不高興地說,叫你伸出舌頭肯定有科學道理的。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還真有科學道理耶。只要舌頭伸著,任你怎么怎么的惡心,也不會吐出腸子什么的。老發(fā)現(xiàn)不了蟲子,杜醫(yī)生沮喪極了,我也沮喪極了。我真心希望我的嘴巴里早點出現(xiàn)蟲子,以便減輕對韓醫(yī)生的懷念。我甚至吃了許多帶蟲子的蘋果或者水果什么的,為杜醫(yī)生也為韓醫(yī)生。杜醫(yī)生好像并不領我的情,只是一個勁讓我張大嘴巴伸出舌頭,然后在對面的一把黑色椅子里耐心地等。我曾自言自語地說:“人類的面孔除了做出表情,其他什么用處都沒有,”他一直未予理睬。還好,有一天韓麥爾醫(yī)生又悄無聲息地回來了。老習慣一點未改,九點整,謙卑地與每位病人打著招呼。“還習慣吧?”“還習慣?!薄斑€行吧?”“還行。”然后開始為我們量血壓測體溫,我總能聽見他的心跳。我悄悄地問他,還好吧?還好,還好。應答還是那么謙卑?!傍澴印蹦兀克幌矚g鴿子。她喜歡飛魚?她這人既不喜歡鴿子,也不喜歡飛魚。那就換個小熊、小狗、小豬吧。后來我才知道,他老婆壓根就不喜歡他編織的那種鞋子。有一天量完血壓測完體溫韓醫(yī)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大疊散見于大街小巷的那種牛皮癬廣告單來。有美容師培訓班招生啟事,有按摩師培訓班招生啟事,有去除雞眼培訓班招生啟事,有去除狐臭培訓班招生啟事,有駕駛員培訓班招生啟事,有健身俱樂部招生啟事,有廚師培訓班招生啟事,有少兒書法培訓班招生啟事等等吧。我與他開玩笑說,做廣告??!他說他想上這些班呢。這么多啊?他說不多不多,只是沒有想清楚先上哪一個。我說這好辦啊,隨便選一個不就得了。他說不行的,必須是他老婆喜歡的。我說干嘛不上個自己喜歡的班呢。他說他也是這么想的,小時候的夢想就是上一個少兒書法培訓班呢。我說那就上這個少兒書法培訓班唄,他嘀咕說人家要八歲以下的少年兒童。我說現(xiàn)在的培訓班哪個不是為了賺錢?后來他一口氣上了美容師培訓班、按摩師培訓班、去除雞眼培訓班、去除狐臭培訓班、駕駛員培訓班、廚師培訓班,唯獨沒有上那個他夢寐以求的少兒書法培訓班。
韓麥爾醫(yī)生說不見就不見了,病人們心里都空落落的。我也一樣,希望他早點學成歸來。后來聽杜醫(yī)生說,學成歸來個屁呀!韓醫(yī)生病了,他老婆跟一個身強力壯的三級廚師跑了。病人們都很感激杜醫(yī)生,總算有了韓醫(yī)生的權威消息。量完血壓測完體溫,我們就自覺地張大了自己的嘴巴,伸出了自己的舌頭,然后等待杜醫(yī)生把他不帶手套的一個指頭或者五個指頭伸進我們的嘴里。我們都真心希望我們的嘴巴里早點出現(xiàn)蟲子,以減輕杜醫(yī)生對蟲子的莫名沮喪。我們都吃了許多帶蟲子的蘋果或者水果。杜醫(yī)生并不著急,只是坐在對面一把黑色椅子里耐心地等,等,等,等。電視里說最難對付的就是可愛的女人與可惡的機器,卡夫卡筆下的機器。要我說最難對付的就是這種有十足耐心的人,坐你對面永遠一聲不吭,永遠沒完沒了。我以前有個同事,整天坐我對面捂著手盯著我看,我找來許多書,在我與他之間壘起一道書墻來,免得他老盯著我看。有一次我在外地的女同學來訪,他時不時地假裝吸煙什么的站起來向我這邊看看,時不時地假裝伸伸懶腰什么的站起來向我這邊看看,害得我一個勁向老同學鞠躬致謙呢。最難對付的就是這種有十足耐心的人,比如杜醫(yī)生。最先受不了的不是我,是那些女病人。她們向醫(yī)院舉報了杜醫(yī)生的所作所為。院長找杜醫(yī)生談了話。杜醫(yī)生一個勁地對院長發(fā)誓,一定有蟲子一定有蟲子,要有耐心要有耐心。還告訴院長,他在大街上看見了韓麥爾醫(yī)生,韓醫(yī)生嘴里不停老念叨著——別斯蘭向那人開了三槍。是的,三槍。那胖男人與他的圓頂帽子白癡似的倒在地上,腦袋垂在了左肩上,左肩……韓醫(yī)生還告訴每個過路的人他為了他老婆歷經(jīng)千辛萬苦上過繁哈爾最好的美容師培訓班,最好的按摩師培訓班,最好的去除雞眼培訓班,最好的去除狐臭培訓班,最好的駕駛員培訓班,最好的健身俱樂部,最好的廚師培訓班。
我一直為杜醫(yī)生感到遺憾,人類醫(yī)學發(fā)展到今天,就應該讓杜醫(yī)生從一個小小的嘴巴里找到蟲子。有一本雜志上說,科學家已能輕而易舉地分離出活細胞,確定維持細胞活動的分子動力。他們研究了細胞如何儲藏信息并傳給下一代;細胞何時生長和死亡;它們怎樣經(jīng)過特殊演化形成人類。他們也知道了細胞是如何惡變,生成病原菌或無限繁殖而導致癌癥的??墒侵两駴]有一種方法讓杜醫(yī)生從一個小小的嘴巴里找到蟲子。多年后我走在繁哈爾一條街上,依然為人類醫(yī)學發(fā)展感到遺憾,為杜醫(yī)生感到遺憾,為那只一直沒有出現(xiàn)的蟲子感到遺憾。剛剛下過一場雪,空氣清新而凜冽。有雪真好,活著真好,健康真好。一輛紅色的汽車與一輛灰色汽車追尾,排氣管正冒著白白的熱氣。冒著熱氣真好,這世界缺的就是冒著熱氣的東西。是的是的是的,這世界缺的就是冒著熱氣的東西。開始的時候,別斯蘭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把它放進褲兜里,走在大街總感到那東西像一只螃蟹緊緊地貼在他的腿上他的褲子上。他僵硬地走著,不時的把手伸進褲兜,慢慢的頭上就開始冒熱氣了。有一天胖子還這么問過我一個類似的問題。那一晚我與胖子在五七大街吃了好多好多西瓜,我坐在臺階上,胖子坐在一把破舊的椅子里,椅子一直咯吱咯吱地響個不停。胖子吃了好多好多西瓜,離開的時候往他的紅色電動車上也上不去了,醉了似的。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那家伙扶上車。紅色電動車一轉眼就不見了。紅色真好,醉了真好。許多年前繁哈爾出現(xiàn)了一群詩人。一個醉了,紛紛都醉了。一個人哭泣,紛紛都哭泣。醉了真好,哭泣真好,紛紛真好,大家真好。前幾天參加一個所謂的文學活動,到處都有人在喊王局長、李局長、張?zhí)庨L,到處都是點頭哈腰的人。這世界缺的就是一次真誠的醉與一次真誠哭泣。這世界缺的就是一群天真爛漫時不時會醉、會哭泣的詩人。還有孩子。是的是的是的,還需要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
多年來我一直喜歡停下來觀看那些戴著紅領巾列隊行走的孩子。九點鐘,那些小紅領巾們會列隊走進校門。我常?;燠E于那些送孩子的家長們中間,在他們中間呆很久很久。到處都是鮮艷,到處都是笑臉。我一直為他們身上的一些東西著迷。是的是的是的,我一直為他們身上的一些東西著迷,就如同韓麥爾醫(yī)生為那些我叫得上我叫不上名字的培訓班著迷一樣。這世界不會因韓麥爾醫(yī)生而變得好或者更壞,但韓麥爾醫(yī)生身上確實有許多這世界沒有的東西,參加過韓麥爾醫(yī)生追悼會的人都這么說。杜醫(yī)生也這么說。韓麥爾醫(yī)生的追悼會簡樸而得體,去了好多好多醫(yī)生,去了好多好多孩子。韓麥爾醫(yī)生躺在一口小小的松木棺材里,十分安靜。遠遠的可以望見他略顯抑郁與清癯的臉。悼詞有力而溫馨。韓麥爾醫(yī)生原畢業(yè)與某某大學臨床醫(yī)學專業(yè),著名的神經(jīng)外科專家,多年來從事頸椎、腰椎間盤突出的治療與研究。曾經(jīng)發(fā)表學術論文多篇,在治療頸、腰椎病方面獲得廣泛認可?;楹笮腋C罎M。曾歷經(jīng)千辛萬苦上過繁哈爾最好的美容師培訓班,最好的按摩師培訓班,最好的去除雞眼培訓班,最好的去除狐臭培訓班,最好的駕駛員培訓班,最好的健身俱樂部,最好的廚師培訓班……
再也不會有人每天靠近我的耳邊低聲地問我,別斯蘭就向那人開了三槍么?是的,三槍。左肩么?是的,左肩。再也不會有人興致勃勃地問我飛魚好還是鴿子好。再也不會有人興致勃勃地問我美容師培訓班、按摩師培訓班、去除雞眼培訓班、去除狐臭培訓班、駕駛員培訓、廚師培訓班、少兒書法培訓班哪個好??墒牵墒?,可是,有一個人還在沿基奈大街拼命奔跑。是的是的是的有一個人還在沿基奈大街拼命奔跑,一些蠢貨們正在他身后高喊抓殺人犯殺人犯。于是又傳來兩聲槍響。人們立即叫嚷起來,如鳥獸般地散開,散開散開散開……九點鐘,出現(xiàn)第一批人質(zhì)與第一批受害者,接著是第二批第三第四批……基奈大街第一次顯得擁擠。九點鐘,全世界的人都被事件與時間綁架。兩個穿黑大衣的男子正拼命追趕一輛已經(jīng)離開車站的公共汽車,車門已經(jīng)關上。有幾個縮著脖子的人在路邊修一臺油漆斑斑駁駁的抽水機。一個男人正在希思羅機場的一輛嬰兒車里酣睡,遠遠地可以看到他伸在嬰兒車外面一只很大很大的腳。九點鐘,一個胖男人走了過來,別斯蘭驚跳起來,立即跟隨其后。那胖男人戴一頂圓頂帽,走起路來左右搖晃,頸項上的紅色皺紋像開口微笑但又苦澀的嘴。突然那家伙轉過身來……“蓋泰街在哪兒?”是的是的是的,“蓋泰街在哪兒?”鬼才知道蓋泰街在哪兒。然后別斯蘭就向那人開了三槍。那胖男人與他的圓頂帽子白癡似的倒在地上,腦袋垂在了左肩上……“就這么回事?”“就這么回事?!本劈c鐘,別斯蘭穿過一家咖啡館,來到洗手間的盡頭,然后用手中的槍對準了自己的前額……九點鐘,事物第一次如其所曾是,事物第一次如其所是,事物第一次如其不久以后所將是,草第一次變綠又變灰??隙ㄓ幸恢С轿覀兊那樱隙ㄓ幸话烟m色的吉他,肯定有蟲子在我們的嘴巴里。他們說你有一把藍色吉他,你彈奏事物并不如其所是。事物如其所是,隨著藍色吉他而改變。但是要彈奏,你必須,一支超越我們的曲子……九點鐘真好。
九點鐘,我在梅倫車站打開一份很舊很舊的報紙。有人在我背后興致勃勃地喊了一聲:杜——醫(yī)——生,或者韓——醫(yī)——生。
我一直有一個夢想,扛一把巨大的木梯,拖著僵硬的、機械的身軀,在繁哈爾的夜晚奔跑,不覺得饑渴,不覺得累,分辨不出任何東西。繁哈爾的夜晚無窮無盡,繁哈爾的夜晚悄無聲息。多么豐沛的夜晚,多么豐沛的時間。有足夠的夜色供你奔跑,有足夠的夜色供你揮霍。許多失眠癥患者都這樣的,不知道他們能否分辨出哪兒是夜,哪兒是煙?熬人的夜,嗆人的煙。我能分辨出夜與煙。我是說在夜里、在煙里我能分辨出漫無邊際的夜與煙,繁哈爾的漫無邊際。不是那種嗆人的煙,是繁哈爾傍晚裊裊的炊煙,繚繞于繁哈爾茂密的樹叢與牽?;ㄩg。借助茂密的樹叢與牽?;梢苑直娉龇惫栘S沛的陽光,豐沛的雨水,豐沛的芬芳,繁哈爾的蘿卜與木梨。許多年前,繁哈爾豐收過一次蘿卜與木梨,我與叔母在松軟的泥土里,拔呀拔,搬呀搬,整個秋天都在拔、都在搬比我的個頭、比叔母的個頭還要大好多好多的蘿卜與木梨。叔母一會兒喊我的名字,一會兒喊蘿卜的名字,一會兒喊木梨的名字。繁哈爾的一切都有名字,包括木梨,包括蘿卜,包括每一朵花,每一種汁液,每一種豐沛。聲音越過繁哈爾的茂密樹叢與牽?;?,遙遠、神秘、清晰。我最喜歡的是牽?;?,長長的一串。奶奶老說這種花摘不得的摘不得的,一摘,吃飯的時候,碗就會無緣無故地掉在地上,可是孩子們還是喜歡那種花。鬧饑荒的那些年,叔母與奶奶就整天帶著我滿山滿野的找野菜。全村人都找,自然這野菜比金子還少,叔母就摘了好多牽?;?。叔母吃,奶奶吃,我也吃。吃后肚子奇脹,叔母就煮熟了給我們吃。許多年后,叔母頭巾里還包了許多牽?;?,芬芳無比,走到哪都在衣服里面掖著。我問叔母,還在吃花么叔母?叔母說,不吃了不吃了。不吃了還掖在衣服里?掖著心里踏實唄。怎么個踏實法?你聞聞就知道了。找到一朵牽牛花,就可以找到整個芬芳無比與整個繁哈爾。
叔父正安靜地坐院子里。有一次我們吵吵嚷嚷著闖進一座空曠的院子,院子有一棵巨大的木梨樹,我們在樹上樹下摘啊吃啊吵啊嚷啊,鬧夠了,才看見樹下坐著一個安靜的人,書頁在嘩啦嘩啦地響。孩子們都吃驚不小,嘴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那些張開的嘴巴許多年后還那么汁液豐沛紋路清晰。安靜的人偶爾過來與爺爺一起喝喝茶。爺爺一輩子都喜歡茶,熬得像油似的茶。一年四季都在喝,茶香在村子里飄了許多年許多年。??吹竭^路的客商坐下來喝一會兒茶,納一會兒涼,陪著爺爺天南地北地說著話,我在一旁給爺爺扇著扇子,蒲葉做的那種??腿酥匦律下返臅r候行囊里全是淡淡的茶香了。鬧饑荒的那些年,村里到處都是紅薯干的氣味,到處都是餓得發(fā)慌的人。有一個人晚上去偷吃村里的喂牲口的蘿卜葉子,吃了一晚上,拉了一晚上的綠水,不長時間就死了,聽說死的時候整個肉體都透亮透亮的。還有一個人偷吃玉米棒子的芯子,吃太多,排泄不出來,像牲口那樣哭嚎了幾天幾夜,死了。爺爺一直安靜地坐在自己的茶房里,喝那熬得像油一樣的茶,爺爺常留點吃的給我,怕我餓著。爺爺說,他有茶就行。爺爺晚年半身不遂了,起居勉強能夠自理的時候,茶照喝,去世之后許多年爺爺住過的屋子里仍然滿是茶香。與爺爺不同,安靜的人喜歡喝很淡很淡的茶。喝茶時很少說話。喝完茶,就重新回到那棵巨大的木梨樹下,安靜地看自己的書。那些年代誰不餓呢,安靜的人也餓。每次饑餓難奈的時候樹上就會落下許多金黃金黃的葉子。安靜的人去世了好多年好多年,那些葉子依然金黃如昔,燦爛如昔,安靜如昔。
我一直想看看真實的叔父與真實的叔母,他們的照片開始在一面墻上,后來挪到一個鏡框里了,再后來就怎么也找不見了。我問過奶奶,奶奶說哪能說得準呢,那么多年了,也許散落在草里了,也許在哪個柜子里面。我翻遍了幾個柜子,找到一張照片,照片里的一個戴紅花的人多么像我。許多年前繁哈爾曾舉行過一場隆重的婚禮,賓客們站滿了院子,戴著大紅花的新郎新娘,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直到繁哈爾的暮色來臨。村子里到處都是喝醉了酒搖晃著回家的人,到處都是嗩吶聲……酒是母親親手做的,鄉(xiāng)親們都喝得搖搖晃晃。我也喝得搖搖晃晃,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先是撞在一面墻上,接著撞上了一堆壇壇罐罐,接著壇壇罐罐與空空蕩蕩劇烈相撞,空空蕩蕩與一架巨大的木梯劇烈相撞……
對,木梯,現(xiàn)在我正如愿以償扛一把巨大的木梯,在繁哈爾的夜晚奔跑??傆幸恍┦挛锉任遗艿酶?,比如白蟻,比如時光,可以眨眼間讓整個繁哈爾物是人非……我們不可能比白蟻比時光更幸運,無法看到更多。偶爾可以看到一些散落在草里的壇壇罐罐。我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先是碰在一面墻上,接著與一堆壇壇罐罐劇烈相撞。母親為我們的婚事準備了那么多酒那么多酒,幾乎裝滿了繁哈爾的每一只壇壇罐罐。每年入冬,母親就開始為年節(jié)釀酒了,院子里擺滿許多壇壇罐罐,有自家的,也有鄰家的,院子里整天都是米酒的香。這種酒大人小孩都可以喝。有一個叫小利的,一口氣喝了多半碗,爬上了一棵樹,在樹上唱了一個晚上的紅燈記。一會兒李玉和,一會兒王連舉,一會兒李鐵梅,唱誰像誰。家里人怕出事,怎么喊小利就是不下來。那一夜許多人在雪地里酣睡,許多人變成了小矮人,一個比一個矮。
小利比我小一歲,我們兩家住的很近,我年輕的時候,喜歡點著燈通宵通宵地看書,他有時候過來在我身邊坐一會兒,帶點他家里的果子什么的。兩家間有一段不長的小坡路,若是在深夜,他就一路唱著王連舉回去,王連舉是壞人,壞人的膽子大,給自己壯膽。小利力氣特別大,膽子特別小。我知道他膽子小,在他回去之前,故意給他念一段書里的鬼怪故事,聽得小利身體一個勁地往衣服里縮。小利是單親,父親文革中是村里的出納,挪用了村里的錢,上吊了。小利的母親嗓門特大,罵小利的時候,全村差不多都聽得到。小利的母親開罵的時候,小利就偷偷竄我們家來了。我有時候不忍心,也送一些東西給小利,大半是小人書或者鉛筆頭什么的。小利不喜歡書,學上著上著就上不下去了,書里有好人的他全撕下來糊墻了,只留著那些壞人,比如王連舉什么的。小利說,好人沒有啥用,壞人吃得香。鉛筆嘛,小利折成幾截埋在村里的向日葵地里了?;钤撔±姑?,那正是向日葵成熟的季節(jié),小利正蹲地里埋幾截的鉛筆頭呢,讓老虎給逮住了。老虎遠遠地看見小利鬼鬼祟祟在向日葵地里轉悠,猜想小利不會干什么好事,一逮還真逮了個正著。
村里的向日葵全由老虎看管,老虎姓韓名虎,我們都叫他老虎。那一年干旱,村里集中了許多丁壯勞力挖井。挖了幾十丈深,總算挖出水來,清冽的井水一桶桶汲了上來,你一口他一口搶著喝。老虎沒注意掉進剛剛出水的井里了。老虎住了好長時間的院,一條腿殘疾了。一般活干不了,就給村里看管這眼機井。井慢慢干涸了,老虎沒事干了,村長就把村里的向日葵地交給老虎了。老虎此后就認認真真地看起村里的向日葵地來。也許是在向日葵地里轉悠久了,老虎的腳也慢慢沒有那么臭了。老虎有點失落,整天打不起精神來。沒有多長時間老虎長出一對大門牙來,村里人說那是老虎偷吃村里的向日葵子多了。向日葵地靠著公路,經(jīng)常有卡車路過。那些年卡車司機倍受女孩子們的青睞,卡車司機也特別青睞女孩子,一招手準停。路長,解解悶。向日葵地多好啊,遠遠地望去,一片金黃。老虎對卡車司機的歪腦子掌握得一清二楚,這么說吧只要你在這篇向日葵地里動個什么手,動個什么腳的,一準讓老虎逮個正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給老虎散根紙煙,老虎一般都高抬貴手了。開始起些作用的,后來碰到這種事,老虎不買賬了,卡車司機連話也搭不上了。卡車司機的女朋友有聰明過人的,便一個勁贊美老虎的兩顆大板牙來,說她剛好有個妹子對大板牙男人特著迷,她雖然與老虎不沾親不帶故的,這個忙是一定要幫的。老虎聽了高興,那么漂亮的女人說他的大板牙長的好,肯定好唄。要不是在向日葵地里倒霉地碰上小利,老虎與他的大板牙會一直美好地等下去的。
小利把我給的鉛筆折成幾截埋在村里的向日葵地里,過幾天想那些鉛筆了,就溜進向日葵地里挖出來看看,過幾天煩了又埋進向日葵地里。小利剛在向日葵地蹲下身子,老虎就一把抓住了小利的領口。干啥呢小利?小利說沒有干啥。沒有干啥怎么蹲在村里的向日葵地里?接下來就是許多難聽話了。老虎走出向日葵地的時候一對大板牙沒了。老虎咽不下這口氣,回家找出一桿土槍來,里面裝滿了火藥與沙石,對準小利家的煙筒就是一槍,塵土飛得老高老高的,小利憋氣一斧頭砍倒了老虎家門口的一棵參天大樹,驚得樹上的烏鴉在村子里盤旋了好多個下午好多個下午……
許多年后我問奶奶,老虎的門牙真給小利打掉了?老虎真的開槍了?烏鴉真的在村子里盤旋了好多個下午?奶奶只是笑笑說,老虎的命不錯的,老虎后來娶了媳婦生了子。小利的命也不錯,媳婦給小利生了一兒一女,兒子上小學了,得了腦炎,最后傷了。再后來小利又生了第二個兒子。小利力氣大,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叫小利來我們家?guī)蛶兔?,干干特需要力氣的活,比如推著石磨磨磨面,搬搬麻袋什么的。小利干什么都一聲不吭,與他一起干活特別悶,特別是磨面這種活,本身夠悶了,再加一個一聲不吭的小利,簡直能悶死人。有一年正與小利推著石磨在我們家磨坊里磨面呢,地震了。我把手里的推磨棍一扔就跑到磨坊外面去了,在村口待了大半夜?;啬シ灰豢矗±€在一圈一圈地推磨呢?;璋档拿河蜔粼谀シ焕镆婚W一閃的,小利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很長。父親與小利倒挺投脾氣,小利干完活,父親早溫好了一壺酒,一杯下肚小利的話就多了起來。一說就是好長時間好長時間。夏夜麥子打碾時節(jié),父親躺在我們家的麥場上,小利躺在他們家的麥場上,常常會說一整夜話,月光照在父親進入夢鄉(xiāng)的臉上,小利進入夢鄉(xiāng)的臉上,及麥垛旁一把小小的木梯上。夏天的后半夜露水多,我一直想替父親守守麥場,父親總是不肯,小利也不肯。我曾代替父親守過一夜的,我躺在我們家的麥場上,小利躺在他們家的麥場上,月光照在我進入夢鄉(xiāng)的臉上,也照在小利進入夢鄉(xiāng)的臉上,及麥垛旁一把小小的木梯上,就是一夜無話。小利沉悶,我也沉悶。父親說還是他守麥場吧。小利外出打工了,我們家的麥場還是由父親守。我說還是我守吧?父親說還是他守的好。小利在還可陪你說說話,小利打工去了,還是我陪你說說話吧。父親說,有明明亮亮的月光呢。我不放心父親一個人守麥場,抱出了院子里的小狗,這樣月光下就有許多東西陪父親了,明明亮亮的月光,安靜的小木梯,安靜的麥垛,安靜的小狗,如果再加上一壺酒與小利就完美無缺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讓城里人耿耿于懷許多年許多年的。
父親一輩子吃得香,睡得也蠻香,頭一挨枕頭,就呼嚕打得震天響。父親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全村人都進入了夢鄉(xiāng)。月光多亮,父親呼嚕照打不誤。太陽多烤,父親照睡不誤。一秒兩秒鐘都可以睡得很香。只是睡覺見不得小狗的,不是見不得小狗叫,而是見不得小狗睡在自己的旁邊。我回家總提醒父親身邊有個小狗多好,好歹是個伴。有個好人歹人的,總可以給你提個醒。父親睡覺總要大開著門戶。有一次竄進來一個小偷來,那小偷見我們家門戶打開,主人呼嚕打得震天響,開始以為是個圈套,在院子里東張西望了許久,發(fā)現(xiàn)除了打呼嚕的主人外空無一人,便膽子大了起來,干脆登堂入室了,見父親還是呼嚕如故,故意咳嗽了一聲,父親的呼嚕仍然是那么響。小偷不好意思下手,就自己找來一袋煙,直到滿屋子煙霧繚繞了,又使勁咳嗽了一聲兩聲才笑著離開。父親聽見笑聲醒來了。父親腦溢血后,躺在病床上打點滴,還是平時睡覺的那習慣,呼嚕照打,只是永遠也沒有醒來。作為兒女,我們都希望父親還像從前那樣睡得香。村里人也一樣,都希望父親呼嚕打得震天響,世道不靖,有父親的呼嚕在,安全。
聽奶奶說,父親去世后小利得了失眠癥,整夜整夜地在村里跑,跑得精疲力竭還是睡不著,眼睛通紅通紅的,像喝了人血似的。有一個晚上拿著斧頭砍光了村子里的所有胡桃樹,大樹小樹一起砍,砍得手里的斧子像掉了牙的鋸齒似的。據(jù)老虎考證小利不是因為我父親的離開才得了失眠癥,才眼睛通紅通紅的像喝了人血。老虎說,想想看,高速公路,鐵路,普通公路,那得毀掉多少房子砍掉多少樹啊。越多賠償?shù)腻X就越多唄,那一窮二白的小利還不成財主了?小利貪啊,小利看見錢眼饞啊,眼一饞眼能不紅通通么。老虎的話我一直不信的,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小利完全應該有一張紅撲撲的臉而不是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才對。前幾天我參加一個活動就碰到過一張紅撲撲的臉,我是說應該碰到的是一張紅撲撲而不是紅通通的臉。我們的市長,趕過來為我看酒,市長說他學生時代最喜歡我的鄉(xiāng)土詩了,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說什么好。許多年后鄉(xiāng)土詩與鄉(xiāng)土一樣將在整個繁哈爾徹底絕跡。我在電視里看到市長親手為整個繁哈爾繪制的宏偉藍圖了,好多村子要集中到小鎮(zhèn)上一起住了,一起城市化,一起都市化了。說心里話我不怎么喜歡電視里的這張臉,過于盲目、過于自信、過于專制。與電視里的這張臉相比,我更喜歡那張紅撲撲的臉與紅通通的臉。我相信許多年前市長一定與我一樣與小利一樣有一張紅撲撲的臉,就像一首詩里的高粱或者小麥一樣。許多年前在麥地里,在高粱地里,面向全世界的好兄弟背誦各自的詩歌。“全世界的兄弟們,要在麥地里擁抱,東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麥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顧往昔,背誦各自的詩歌,要在麥地里擁抱,有時我孤獨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麥地,夢想眾兄弟,看到家鄉(xiāng)的卵石滾滿了河灘,黃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讓大地上布滿哀傷的村莊,有時我孤獨一人坐在麥地里為眾兄弟背誦中國詩歌,沒有了眼睛也沒有了嘴唇?!?/p>
淡水風景 陳澄波 1935年 油畫 38×45.5cm
就如同詩里寫的那樣,許多年前我們都是好兄弟,熱愛詩歌的好兄弟,熱愛繁哈爾的好兄弟。我們歷盡千辛萬苦為繁哈爾修建了機場、高速公路、鐵路等等,還要歷盡千辛萬苦讓整個繁哈爾城市化、都市化,甚至國際化,直到那個叫繁哈爾的小村子變?yōu)橐蛔教幎际歉邩谴髲B、到處都是煙囪的大都市、大都會,而那個叫繁哈爾的小村子在歷盡千辛萬苦之后將就此終結就此消失。小利的孩子、老虎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的孩子乘坐人類已知的任何交通工具,包括市長歷盡千辛萬苦為繁哈爾建起的機場、高速公路、鐵路,再也無法抵達那個那個遍布牽?;?、遍布黃葵、香氣彌漫我們都叫它繁哈爾的小村子。
幾天前孩子從外地打來電話說,他夢見爺爺了,爺爺還守在我們家的麥垛旁。我問有無月光,孩子說有,很明亮很明亮的月光,月光下是安靜的麥垛與同樣安靜的小木梯。只是老家的院子因為長期無人看管,十分荒涼。銹跡斑斑的鎖、傾頹的屋頂,半截木梯年久衰朽散落在虛空里,像一只伸向虛空的手,等待風干……孩子希望我有時間回老家看看,找人清理清理。我理解孩子的感受,我做過許多次這樣的夢了。與孩子的夢不同,我的夢里到處都是干凈的木梨與蘿卜,只是夢里怎么也叫不上那些蘿卜與木梨的名字。說明即便那個叫繁哈爾的村子衰敗了終結了消失了,一個叫繁哈爾的國際化大都會誕生了(應該是另一繁哈爾,另一個),我與那個叫繁哈爾的村子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仍然無法割舍。一個喜歡喝茶的人埋在那里,一個喜歡打呼嚕的人埋在那里,一個安靜的人埋在那里,一朵芳香無比的牽?;裨谀抢?。那里月光皎潔,遍布黃葵、蘿卜與木梨。
我最熱愛的叔母也埋在那里。我整天在一棵樹下徘徊,懷揣一枚巨大的木梨或者蘿卜。老盼著發(fā)生一場大水,最好是洪水,一望無際的洪水,讓叔母驚慌的洪水,這樣我好爬山涉水義無反顧地去救叔母。叔母年紀輕輕就患了肝病,去世前的一個黃昏我去看她。叔母眼睛深陷,臉色蠟黃,躺在一座黑暗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線暗淡,床頭盛滿夏天的水果,有幾枚桃子開始腐爛,旁邊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渾濁的液體。借助渾濁的液體,可以看見干癟的乳房,可以看見一個行囊簡單的旅人。一個問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嗎?是的。說說你看見了什么?渾濁的液體,干癟的乳房。還看見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幾枚正在腐爛的桃子。那么摸摸它。曾經(jīng)的充沛……曾經(jīng)很充沛很充沛,如同那些巨大而汁液豐沛的木梨與蘿卜。有一年夏天暴雨過后,溝溝坎坎都是水。孩子們撲通撲通跳進了小河里,跳進了雨水四溢的坑坑洼洼里。一個猛子扎下去,只有屁股露在外面。應該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叔母,新娘一樣的叔母,我不知道叔母是否看見了我,叔母肯定看見了滿河、滿渠、滿洼、滿溝溝坎坎涂滿泥巴的屁股。我義無反顧地懷揣一枚巨大而汁液豐沛的木梨或者蘿卜沖向了新娘一樣的叔母……
多年來我一直想告訴叔母,傳說中的洪水并沒有到來,我們歷盡千辛萬苦為繁哈爾修建了機場、高速公路、鐵路等等,還要歷盡千辛萬苦讓整個繁哈爾城市化,都市化,甚至國際化,可是我們并不幸福。昨天下午單位的辦公室主任笑嘻嘻地拿出一疊表格,告訴我,為了怕我麻煩,他已經(jīng)代替甲方、乙方與乙方簽約了,合同上說,有下列情形之一乙方將被甲方解雇。一、在試用期間違犯甲方的工作紀律,連續(xù)曠工超過十個工作日,或一年內(nèi)礦工累計超過二十個工作日的。二、試用期內(nèi),考試不合格。三、違反工作規(guī)定或操作規(guī)程發(fā)生責任事故或失職瀆職造成嚴重后果的。四、未經(jīng)甲方同意擅自出國或出國不歸的。五、未經(jīng)甲方同意在外兼職影響本職工作的。六、在聘期內(nèi)被判刑或勞動教養(yǎng)的。七、嚴重擾亂工作秩序,致使甲方或其他單位無法正常進行的。八、符合其他法定事由的。非常完美非常完美,只是有一點未被提及。如果我就是那個失眠癥患者,拖著僵硬的、機械的身軀,扛一把巨大的木梯在繁哈爾的夜晚奔跑,是否會被解雇?我想那個月光皎潔,遍布黃葵、蘿卜與木梨的繁哈爾總有一天要像我一樣前途未卜??傆幸惶炷切┛敢话丫薮竽咎荼寂艿氖甙Y患者,會遍布整個繁哈爾。這一天到來之前,我不會阻止任何人奔跑,任何人失眠,任何人吸煙,任何人拿著鋸齒樣的斧頭砍一棵樹。更不會在這一天到來之前阻止任何關于那個月光遍地、黃葵遍地、蘿卜遍地、木梨遍地、陽光豐沛、雨水豐沛、芬芳豐沛小村子的懷念,對芬芳無比、牽?;ㄅc叔母的懷念。我最熱愛的人就是叔母。我整天在一棵樹下徘徊,懷揣一枚巨大的木梨或者蘿卜,老盼著發(fā)生一場大水,最好是洪水,一望無際的洪水,讓叔母驚慌的洪水,這樣我好爬山涉水義無反顧地去救叔母。而叔母此時臉色蠟黃,眼睛深陷,躺在一座黑暗的屋子里,屋子里光線暗淡,床頭盛滿夏天的果實,有幾枚桃子開始腐爛,旁邊是一只透明的杯子,里面是一些渾濁的液體。借助渾濁的液體,可以看見干癟的乳房,可以看見一個行囊簡單的旅人。一個問路的旅人。旅人,你在找回家的路么?是的。說說你看見了什么?渾濁的液體,干癟的乳房。還看見了什么?一只透明的杯子,幾枚正在腐爛的桃子。那么摸摸,摸摸曾經(jīng)的充沛,摸摸繁哈爾曾經(jīng)的巨大而汁液豐沛的所有蘿卜與木梨,摸摸整個芬芳無比。
一切都比我們想象的要快。許多東西在我身后發(fā)出空空洞洞的響聲。無法分辨。
責任編輯:馬小鹽